第六十二章 窺見天光
這段往事饒是顧南喬也沒有聽過,眼見著鄭闌渡就著半盞清茶娓娓道來,她和蘇以漾目光下意識的互相一碰,兩個人都是感慨良多。
顧南喬和嶽家兩位叔叔的交情不深,遠沒有和其他幾位叔叔伯伯那麽多的羈絆。
現在回憶起來,她隻記得嶽西河那會兒慣常穿著麻布簡易唐裝,容貌十分清秀,甚至稱得上君子如玉。平日裏他待人溫和,話不多卻很是愛笑,彎著眼睛看人的時候,眼角會漾開淡淡的笑紋,像是很溫柔似的。
隻要不涉及專業上的事情,嶽西河就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
可要是談到京劇相關的事情,那就是戳到了他的敏感雷達,暗藏在他心底的傲氣隨之浮現,非得在技藝方麵爭出個高低上下來才肯罷休。而在嶽西河的心裏,自己算不算世間第二沒人知道,他也不在意那些虛名。
但下無雙的那個,定然是他的哥哥,嶽漢文。
至於嶽漢文,顧南喬基本沒和他打過交道,有時候在大院裏遛彎時候遇見,不得已打個照麵,顧南喬都是遙遙打聲招呼,然後就趕緊繞開些走,著實對他有點打怵。原因無他,嶽漢文的嚴謹作風與脾氣不好,那都是在整個老劇團都出了名的,就是以口無遮攔見長的李和田,都不敢輕易去觸他的黴頭,自找不痛快。
畢竟嶽漢文的損人技能,完全是跟他京胡演奏的技藝水平成正比的,一旦被他抓住辮子,那保準就是一頓狂風暴雨,得被他損得頭都抬不起來。
顧南喬曾經親身體驗過一次,她時候練功不仔細,有次就被嶽漢文抓了個正著。
那會畢竟她年齡還,難免有些孩子心性,沉不下心來認真練功,總想著糊弄差事然後趕緊出去玩。可完全不練又怕被師父範陵初指責,於是顧南喬便想著投機取巧,隨便想點辦法把晚上的檢查給應付過去。可惜好巧不巧的,那剛好嶽漢文休息在家,顧南喬的動作被他抓了個正著。
那次,顧南喬經曆了魔鬼式的批評教育。秉持著打好基礎得趁早的架勢,嶽漢文手裏拿著柳條,一邊打著顧南喬的手心,一邊逼著她被梨園門規,足足教育了一整個下午,後來愣是範陵初親自求情,嶽漢文才終於放過了丫頭。
這件事在顧南喬幼的心靈裏留下莫大陰影,她深深記住了謊騙人是不對的,下次絕對不能再犯類似的錯誤,同時也記住了嶽家的漢文叔叔絕不是善茬,以後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後來漸漸長大,顧南喬沒敢跟嶽漢文親近,而嶽漢文素來也懶得和這些“俗人”深交,以至於顧南喬對他的印象僅僅停留在“技藝水平相當高超,但是脾氣相當不好”這種程度,完全沒有更深入的了解。
此刻突然聽到鄭闌渡了這麽多嶽家的隱秘,還有這兩兄弟當年離職的真正緣由,顧南喬終於明白嶽漢文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傲氣源自於何。
同時,她也後知後覺地懂得了,當年嶽漢文為什麽要和一個孩子講梨園門規,那麽多孩子根本聽不懂的大道理——那是嶽家祖訓家法刻在他骨子裏的嚴謹與敬畏。
這樣想著,顧南喬低歎了口氣,語氣中不免有些感慨。
“原來漢文叔的背景這麽深,北平嶽家這是最正統的世家傳承了,難怪他脾氣這麽大,走到哪裏都跟個爺似的這樣的人物最後落得沒戲可演,真是造化弄人啊。”
“謝濤這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自斷前途。”蘇以漾微眯著一雙漂亮的眼眸,語氣裏粹著十足的諷刺與戲謔,很不屑地笑了一聲。
“當年老劇團人才濟濟,隨便拿出一個人,都足以擔得起一個優質劇團的台柱子,更何況背後還有北平嶽家這樣現成的靠山。偏偏謝濤有眼不識泰山,坐擁著這樣的班底,不想著做出一番大事,偏偏想著要改製,真是鼠目寸光。”
鄭闌渡沒有這樣的商人思維,隻是打心眼裏替嶽氏兄弟覺得可惜。
“他們兩兄弟剛走的那幾年,我和西河斷斷續續有聯係,那會西河單獨給我留了地址,起初我們曾經有些書信往來,直到他生了一場大病當時具體什麽情況,他沒和我細,我也隻是知道大概。我擔心他日子過得苦,曾經寄過些貼補過去,後來錢都被他退了回來,再後來,他們北平嶽氏徹底閉關,我和他們的聯係也就跟著斷了”
“經曆了這麽多,也難怪他們最後選擇閉關了,”顧南喬感慨一句,語氣裏帶著深切的惋惜,“這事擱在誰身上,都得心灰意冷了吧。”
“所以啊,喬喬,你別抱太大希望了。當時漢文離開老劇團的時候,那是徹底寒了心,現在的春色滿園,穿了無非就是曾經老劇團的那幫班底,你讓人家嶽家兄弟來幹什麽——有意找他們的不痛快,還是讓人家觸景傷情啊?”
鄭闌渡語氣一頓,又再繼續道,“退一萬步講,嶽家兄弟不圖名利,你拿什麽打動他們,靠什麽勸人家重新出山啊?”
鄭闌渡把當年的往事得如此仔細,其實是存了讓顧南喬知難而退的心思,想讓她認清事實,不要去做無用功,自找沒趣去觸人家的黴頭。
這些道理顧南喬都懂,可是她偏偏沒有給出鄭闌渡預想的反應,而是微微垂下了頭。
纖長的睫毛遮住顧南喬眼底星辰般的光芒,猶豫片刻之後,她篤定開口:“鄭叔叔,我還是想要試試嶽家兩位叔叔這麽厲害,要是他們能加入春色滿園,不就是咱們大的造化嗎,不論如何,我得爭取一下。”
聽了這話,鄭闌渡知道自己勸不動顧南喬,隻得歎了口氣,“我不知道西河現如今的住址,要是能打聽到,就告訴你,打聽不到,也沒辦法了”
“好,”顧南喬點了點頭,彎起眼睛一笑,“鄭叔叔,麻煩你了。”
鄭闌渡應了下來,之後交代了幾句戲班子的事情,也算徹底確定加入春色滿園。送顧南喬和蘇以漾出門的時候,鄭闌渡麵色有些遲疑,糾結了好一會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對了,喬喬,你那邊和你聯係了嗎?”
聽了這話,顧南喬的臉色極為微妙地變了一下,眼底一閃而逝的失神與痛楚消散太快,像是未曾存在似的,卻偏偏沒有躲過蘇以漾的眼睛。
然後,顧南喬若無其事地輕笑開口:“沒有。”
“沒有,還是沒有”鄭闌渡低低重複一句。
對於這個答案,鄭闌渡不算意外,而後他揚著唇角一笑,寬大的手掌在顧南喬肩膀上拍了拍,“我知道了,你回去等消息吧,喬喬,有沒有結果我都會知會你的。”
此行任務順利完成,之後再沒有其他安排,蘇以漾便打算直接把顧南喬送回家去,讓她好好休息一下。
發動車子的時候,蘇以漾漫不經心地開口:“你和鄭闌渡關係不錯?”
顧南喬摸不準蘇大少為什麽突然問起這些,加之她正在琢磨嶽家兄弟的事,盤算著到底該如何勸這兩尊大佛回來,想這些事情已經相當耗費腦力了,她實在是懶得再花心思,去猜蘇以漾這個捉摸不透的神奇人物到底是怎麽想的。
她一麵係著安全帶,一麵很敷衍的隨口應道:“要你管呢?”
“他剛剛的那邊,指得是哪邊?”蘇以漾問道。
“什麽?”顧南喬側過了頭。
蘇大少笑眼彎生生的,他懶散的將手搭在方向盤上,視線餘光打量著身邊的女孩子,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們之間,有什麽秘密麽?”
至此,顧南喬終於聽出這位爺是在旁敲側擊地打探什麽了。
沒想到他還挺敏銳的,不過片刻之間,就察覺到那些被顧南喬深深埋藏著的蛛絲馬跡。
此刻,顧南喬有種數不出的不適感。
那是自己最見不得光的秘密被窺探時不知覺流露出的不安,也是私有領地被侵犯的本能排斥感,這使得蘇以漾才剛剛開口,她就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見了顧南喬這幅反應,蘇以漾勾起唇角,沒有繼續刨根問底,而是不緊不慢開解起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但凡是個人,就有自己的難處,所以別跟自己過不去,實在覺得想不開,也可以選擇跟人傾訴——比如,我。”
顧南喬沒吭聲,隻是意味不明地看了蘇以漾一眼。
理論上來,關於這些事是她絕對的禁忌,哪怕是再熟悉的人驟然問起,也會引起她強烈的反感。可不知為什麽,蘇以漾的話並沒有讓她反感,更多的隻是覺得有些緊張和不適,是那種被突然窺探到靈魂深處的不適。
就好像,他真的能體會到什麽似的。
與此同時的,顧南喬的心底沒來由地萌生出一種極為微妙的,甚至於可以稱之為親近感的細微情愫,就好像因為是這個人是蘇以漾,那些不見日的情緒,終於得見光。
——雖然,這讓她自己都覺得十分意外。
過了好一會,顧南喬終於收拾好思緒。
“朋友,你是查戶口的麽?”她翻了個大白眼,一副懶得理蘇以漾的表情,“且不沒有秘密,就是有,跟你又有什麽關係?”
蘇以漾漫不經心地低笑了一聲,沒指望著顧南喬會很痛快的給出答案。
打開一扇緊鎖著的心門是個技術活,需要龐大的時間和緣分支撐,根本不能急於一時,蘇大少自覺任重而道遠,若無其事地結束了尬聊。
而幾家歡喜幾家愁,此刻的春色滿園,又是另一番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