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言盡於此
聽到嶽漢文的這句問話,顧南喬徹底懵了。
她甚至有種忽然跌入異次元,和大家不屬於同一時空的錯覺,怎麽忽然話鋒一轉,眼下聊風格突變,她已經跟不上節奏了呢。
顧南喬心,自己也沒夢遊或是錯過什麽重要環節啊,可現在明顯另外三個都是知情人士,隻有她自己兩眼一摸瞎,一句話都聽不懂,愣是完全插不上話了。
這玉佩是什麽玩意,孫牧英又是何方高人啊?
看出了顧南喬的莫名其妙,蘇以漾給她遞過一個稍安勿躁的眼色,無聲的給予她些許寬慰,那眼神就像是在告訴她,沒事,有哥在呢,你等著瞧好就是了。
而後,他看著嶽漢文,淡淡應道:“孫牧英,是我的外公。”
“所以,你子是學板鼓的?”嶽漢文一撩眼皮,終於正眼看了蘇以漾一眼,像是想要仔仔細細打量他似的,“在什麽劇團演著呢,混出名堂了沒有,有沒有丟你們孫家的人啊?”
“我母親當年沒學板鼓,而是轉行唱起了青衣,我現如今也沒在劇院團工作,在做演出市場開發。”蘇以漾邊,邊揚起下巴指了指顧南喬的方向,“短期內的規劃,就是和南喬一起,把春色滿園張羅起來。”
嶽西河咂摸著蘇以漾的話,不由得皺著眉:“這麽,孫家鼓傳承也斷了?”
“嗬改行了,不是斷了傳承是什麽啊。”嶽漢文嘲諷地笑了一聲,接過了話頭,“改行了也好啊,早點脫離出去,早落清淨”
嶽西河看了看蘇以漾,半晌才收回目光,長歎道:“終究是可惜了。”
“我倒是覺得,沒什麽可惜的,”蘇以漾輕笑了一聲,漫不經心地道,“孫家鼓的傳承斷了,京劇傳承卻沒斷,無非是換了一種形式而已。”
“換了形式?”嶽西河的拐杖在地麵扣了一下,“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對於嶽家兄弟的態度,蘇以漾沒有任何意外,或者在拿出孫家墨玉的時候,他就已經預估出嶽家兄弟之後的反應,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然後他揚起眉梢,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板鼓技藝再好,也無非隻是敲板鼓的而已,做不了更多的事情。江南的孫家鼓是這樣,你們北平嶽家的京胡京二胡也是這樣琴師是樂隊的定海神針,鼓師是樂隊的指揮,可當樂隊不存在的時候,還有什麽意義呢?”
“你子丟了老本行,轉頭去做撈錢的營生,還挺有道理了?”
嶽漢文把飯桌上的空酒杯放到了一旁,不急不慢去旁邊的櫃子裏拿出粗瓷茶具,又燒了一壺開水。在知道蘇以漾的真實身份後,嶽漢文倒是終於舍得拿正眼看自己這位後輩了,隻不過出口的話還是一如既往的又衝又不中聽。
“不過你有沒有道理,也輪不到我和西河教育你,我們不是你孫家長輩,犯不上跟我們解釋你的心路曆程——句難聽的,即便傳承斷在你的手裏,那是你對不起孫氏,便是解釋也該跪在你們老孫家的祖宗祠堂裏給他們聽,管我和西河鳥事?”
對此,蘇以漾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悅,隻是彎著那雙笑眼,打趣道:“嶽叔叔,你要是真不在乎,現在還會留我喝茶?”
被驟然道破心思,嶽漢文捏茶葉的手微微一頓,有些尷尬的停在了半空。
而後他拿起壺蓋子,煩躁地把茶葉隨意扔了進去,粗著嗓子道:“我無非是覺得惋惜,出於祖輩情分多關照你幾句至於其他那些,礙不著我的事,我也懶得去管。”
“上好的龍井,待客用的?”
蘇以漾輕笑一聲,意味不明開口,倒是直接將了一軍,“在宋家村這地界,可買不到這麽好的茶,我和南喬要是不喝這壺茶,嶽叔叔不覺得浪費?”
“謔,真當我會留你不成?”嶽漢文懶洋洋地朝椅背上一靠,嗤笑一聲反將了回去,“我這院的草木都比旁處矜貴,專撿著涼茶水來澆,礙著你了?”
眼看著這一老一少愣是杠上了,剛剛有所和緩的氣氛再次瀕臨崩盤,嶽西河無可奈何笑了一聲,擺了四隻茶杯出來,分別擺到在座各位的麵前。
“行啦,哥,這茶喝一頓少一頓,別暴殄物了。”做完這些,嶽西河打著圓場,話鋒一轉直切正題,“孫家孩子,你京劇傳承不斷,是什麽意思?”
蘇以漾不置可否一點頭,淡淡開了口。
“京劇樂隊隻是演出的一部分,卻不能從演出中徹底跳脫出來。就像嶽叔叔你——身為北平嶽家家主,技藝足以逆轉乾坤,可是歸根結底,無非隻能救活一個戲班子而已,能做到更多的事情嗎?顯然不能,不然老劇團也不至於解散了。”
“嗬,子,論輩分我好歹算是你的叔叔,你倒反過頭教育起我了?”
嶽漢文斜著眼角看了蘇以漾一眼,毫不留情地嗤笑出聲,“你也甭笑話我,五十步笑百步而已。老劇團解散又怎麽著,孫家祖上傳承都被你扔到了腦後,我瞧著你連一個戲班子都救不了,還跟我在這裏談傳承,議論其他世家的是非?”
“嶽叔叔,您老人家這不是折煞我?”
蘇以漾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把言語間的張弛有度發揮到了極致。
“我的傳承不斷,是指我沒有放棄京劇這門傳承,反倒一直在想怎麽做得更好,之所以舍棄孫家鼓,就是為了更進一步的取舍。”
嶽漢文低頭兀自醒著茶,像是在聽蘇以漾的話,卻也像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倒是嶽西河的手指微微曲起,隨著思考在桌麵上輕輕敲了幾下,眉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色暗了下來,夕陽餘暉徹底變得暗淡,邊的火燒雲在湛藍空勾勒出極為耀眼的深紅色,又很快被覆蓋而來的漆黑夜幕代替,沉澱成夜空中的點點星辰,以及邊那輪遙遙的明月,投影下淡淡的清冷月華。
這個院子四角單獨安了立式感應燈,可以看出這是嶽家兄弟匠心獨運的產物。
昏黃光芒不算得明亮,隻能照亮一隅,卻不會剝奪冷清月色的光芒,反倒映得杯中盛著幾分明月,配上燒得正到火候的沸水咕嚕聲,空氣中隱約彌漫的淡淡茶香,莫名有種曲水流觴的田園情趣。
看來平日這對兄弟沒少在院納涼賞月,風骨是從靈魂深處流露出來的,不論到了什麽樣的環境,都會在意那些生活中的意趣,精致與考究都不會改變分毫。
“取舍,取舍”嶽西河把這句話低低重複了一句,抬眸看著蘇以漾,頗有些嚴肅地問道,“這其中的舍,我看得出來,隻是這取又是取在哪裏了?”
“取在——曾經的孫家和嶽家,做的都是錦上添花的事,固然聲名遠播,賺得浮世虛名,卻終究要有所依仗,沒有絕對的自主權,行事所為太過被動了。”
蘇以漾笑眼微微彎起,把話得更明白了。
“可是我蘇以漾,想做那個雪中送炭的人,把發展方向握在自己手上,給各位前輩後輩指條明路,便是被拍死在岸上,我也要做第一個下海的那個人。”
這次嶽漢文並沒有直接出言諷刺,隻是揚起眉打量著蘇以漾,像是要從他的神色中確認什麽似的。
過了好久,他才淡淡道:“新的道路,你好大的口氣”
“這就是你想自己張羅戲班子的原因?”
三言兩語之間,嶽西河就明白的蘇以漾的意思,“所以你來找我們北平嶽家,不單單是為了所謂了老劇團,而是想要我們陪你去闖,試試你的取舍?”
“對,固步不前沒有意義,抱著舊日名聲對京劇發展沒有實質性幫助。”
蘇以漾很幹脆地點了點頭,唇角笑意透著不出的篤定,“沒有絕對的經濟支撐,光憑一股子熱愛,救不了京劇,正所謂不破不立,如果靠技藝挽救不了下坡路,不如試著去摸索新的東西,你們是也不是?”
蘇以漾聲音低沉而好聽,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月色映襯著他俊逸的輪廓,透著不出的瀟灑好看,顧南喬見過蘇以漾在生意場上談笑風生意氣風發的模樣,也見過他玩世不恭著漂亮話撩妹的模樣。
可是他眼下這幅樣子,顧南喬卻著實是第一次見到。
她忽然覺得,星光像是凝在蘇以漾的眼眸裏,而隨之淬煉出來的,是年少輕狂的不羈與瀟灑,不可一世的傲氣與風度,足以讓人心動。
“嶽叔叔,時代變了,京劇世家曾經再如何傳奇,也不過是昨日風光。”蘇以漾微眯著那雙漂亮的笑眼,語氣微微一頓,“你們就沒有想過,從那些桎梏中徹底走出來嗎?”
多餘的話,蘇以漾沒有再去深,而是給嶽家兄弟留下足夠的空間思考。
不知沉默了多久,嶽漢文微垂著頭,才終於呢喃般開了口。
“北平嶽家追溯起來,當年是慈禧老佛爺跟前的樂師,與你們江南孫家,各占半壁江山,也曾經風光無兩,那背後的出來,幾幾夜也不完。當年往事不提也罷,京劇幾大世家,這些年早就散得七七八八,各有各的路要走了。”
“想要把當年的風光找回來太難,至於你的,不破不立嗬,到底該怎麽破,又該怎麽立?走出來有用嗎,啊?”
這些話沒人能給嶽漢文回答,他也根本不需要回答。
剛剛蘇以漾敬過來卻被嶽漢文無視掉的那杯酒,直到此刻才重新斟滿,仰頭一飲而盡的時候,零星酒液散落在嶽漢文的衣襟,他卻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然後,嶽漢文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既然你們孫家老早就改了行,又想憑什麽,請我北平嶽家出山呢?且不我早已算不得嶽家當家,即便我還是,沒有心力再去折騰了——未來的路怎麽走,能發展到什麽程度,也都與我無關了。”
這句話的時候,嶽漢文言語間的悲涼,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