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真心實意
蘇以漾沒有直接回到顧南喬的問題,而是淡淡問了一句:“南喬,你,想拉好京胡京二胡,有什麽是必須要日以繼夜去練習的?”
“指法,耳力,手指柔韌度這些?”雖然不知道蘇大少忽然考人是出何用意,顧南喬還是十分配合地回答了起來。
蘇以漾略一頷首,又再道:“那你想想,嶽家兩位叔叔,現如今在幹什麽?”
顧南喬微微皺起眉,將在嶽家大院發生的事情仔仔細細捋了一遍,終於意會到了蘇以漾的意思,她有些驚訝地抬起眼眸,驚聲開口。
“你是?”
對於顧南喬能瞬間猜到自己的想法,蘇以漾並不意外,隻是漫不經心地輕笑一聲,算是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複。
而後,蘇以漾不緊不慢開了口,把顧南喬沒出的後半句補充了出來。
“雕刻練指法,養鳥練耳力,嶽家兄弟要是徹底放棄京劇,幹點什麽不好——所以,現在的轉機不在於我們做什麽,而在於他們如何決定。與其想法設法求他們回來,不如把所有的構想擺到台麵上,讓他們來權衡該不該同意,以及今後可以做到什麽程度。”
“這些事你早就知道了吧?”顧南喬狐疑地看了蘇以漾一眼,很快明白了他為什麽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由於蘇以漾平時太過嘻嘻哈哈,在追姑娘刷好感的時候,肯定不會把商戰場上的那些一步三算用在心上人的身上。此刻顧南喬後知後覺,著實覺得自己身邊這個吊兒郎當的富二代,宛如一個包裹著層層偽裝的大尾巴狼。
“所以來宋家村之前,你就已經有自己的打算了,不論是孫家玉,還是現如今嶽家叔叔的反應,都在你的算計之中?可以嘛,蘇大少”
蘇以漾不置可否一點頭,還有心情跟顧南喬打趣一句。
“不然呢,真等著你靠著老劇團曾經那些算不上交情的交情,跟著北平嶽家的高手套近乎,吃了閉門羹之後,我再想辦法哄你嗎?”
“就你會,誰用你哄啊?”顧南喬犯了個白眼,嗤笑一聲。
“南喬這麽翻臉不認人嗎?”蘇以漾漂亮的笑眼浮現出淡淡戲謔,有意逗著身邊的女孩子,“心裏沒主意的時候問我怎麽辦,這會兒安下心來,又把我扔到一邊了?這麽現實,下次哭鼻子了蘇哥哥可不哄你了。”
“你可趕緊哪涼快哪呆著去吧。”顧南喬被蘇以漾氣笑了,剛剛散發的粉紅泡泡很快隨著他不著調的話消散得幹幹淨淨,“孩子才會哭鼻子,成熟的人都會自己想辦法。”
而後,顧南喬揚起下巴,側過頭看著蘇以漾。
“不過,我有個疑問啊?”
“吧,有什麽想問的盡管問,”蘇以漾十分大方地應了下來,“蘇哥哥對於你,當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女孩子那雙清澈動人在月光之下尤為漂亮,精致白皙的臉被鍍上溫柔光暉,夜晚揚起她的發絲,淡淡香氣在狹的空間彌漫,那香味極輕極淡,卻絲絲縷縷地鑽到了蘇以漾的心底。
顧南喬開了口,話語聲輕柔而好聽。
“蘇以漾,你剛剛的取舍,僅僅是指孫家鼓嗎?”
隨著顧南喬的話音落下,蘇以漾微微一怔:“幹嘛這麽問?”
沒有得到確切回答,顧南喬卻自顧自地了下去:“不隻是孫家鼓吧”
然後她用肩膀輕輕碰了碰蘇以漾的胸口,沒強硬的追問什麽,隻是輕描淡寫地。
“我,要是有什麽心事,覺得跟別人不出口,完全可以跟我啊我和你社交圈不重疊,是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的好樹洞,而且退一萬步講,我倆也算是同甘共苦的交情了,我都沒跟你客氣了,跟我客氣什麽呢,蘇哥哥?”
蘇以漾攬在顧南喬肩膀上的手微微一緊。
“聽到沒有,”顧南喬看著蘇以漾,“你這不是,還有我嗎”
對上顧南喬問詢的目光,蘇大少低笑了聲沒話。
他沒想到,顧南喬會提到這個層麵。或者,蘇以漾沒想到,對於那些自己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情緒,顧南喬居然可以捕捉到這樣精準的程度。
這個傳承指的當然是舍棄孫家鼓,轉而開發更大市場的取舍——可背後,卻也暗藏著蘇以漾不足為道的那些隱秘。
而後他舒展著雙腿,脊背懶散靠在石台上,微微眯起那雙漂亮的笑眼,盡力壓製著此刻的思緒萬千。
早在來宋家村之前,蘇以漾就調查過嶽氏兄弟,對他們現如今的處境也有所耳聞。調查結果如村婦的那些無出其左,在嶽西河重病之後,嶽漢文便一蹶不振,直接過上了半隱居式的生活,沒再進行過京劇演出,也沒創造出什麽傑出的成就。
以一言以蔽之,就是十分頹廢。
蘇以漾不信情分,不信人心,隻信自己親眼所見的事物。
如果嶽家兄弟真的如調查中那般,徹底放棄了京劇事業,荒廢了自己的追求和技藝,那麽蘇以漾絕不會僅僅為了北平嶽家的虛名,不惜餘力的拉攏他們來春色滿園。
——畢竟春色滿園隻是一個縮影。
這背後,是蘇大少從年少時開始,便想要去做的事情。
容不得一點閃失。
他剛剛在嶽家院子裏的那些擲地有聲的話,與其是為了動嶽家兄弟的豪言壯誌,不如是他將閉合的心扉掀開了一道縫隙,把那些午夜夢回時分,在心底千回百轉,久久不能平息的背負與責任了出來。
這是孫菁留給他的背負,也是孫家後人這層身份給予的責任。
是刻到骨子裏的東西。
沒有人願意做撲火的飛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背後,注定是孤寂和不被理解。
就像與蘇以漾親密到可以穿一條褲子,交情深到可以無條件支持彼此所有決定的鍾子逸,現如今願意和蘇大少一起張羅這個沒什麽前途發展的戲班子,也無非隻是因為情分而已。
更多的蘇以漾不願去深,鍾子逸也理解不了。
準確來,鍾子逸對京劇沒有執念,巴不得自家發早日“迷途知返”,別像他一樣和家裏鬧著不冷不熱,也闖不出什麽名堂來,不如回到蘇氏集團繼續那一片光明的未來。
可是,顧南喬不一樣。
蘇以漾著實沒想到,這些細微情緒已經被很好的掩飾起來,顧南喬還是透過層層迷霧捕捉到蛛絲馬跡,又用這種不容忽視的方式精準地點了出來。
到底是感同身受,還是過分在意,蘇以漾不想深究。
他想要記在心間的,隻有這片刻的溫存。
難得一見的溫存。
因為生母孫菁的緣故,蘇以漾與蘇廣南父子關係淡薄,對蘇家始終有著磨平不去的隔閡,無法像尋常孩子同父母關係親密。而當父親再娶,蘇以漾直接選擇在學期結束後出國留學,之後足足七年沒有回來,用這樣無聲卻決絕的方式,表達著對新晉“蘇太太”的排斥。
在國外留學獨居多年,練就了蘇以漾的獨當一麵,而回國之後,他便開始接手偌大的蘇氏集團,在商戰場上殺伐果斷,舉手投足間都是年少輕狂的傲氣,無拘無束的銳氣。
唯獨少了人間煙火氣。
對於溫情,因為太過可遇而不可求,蘇以漾早已不去苛求。
他深諳一段親密關係的開始,大抵包含著太多的不單純,而這種懷疑從不針對某一個人,而是對稍縱即逝的熱情,以及到了巔峰就開始走下坡路的感情的懷疑。
對於那些不可靠的東西,蘇以漾不貪戀,也不相信。
所以,談笑風生是掩飾,溫柔多情是假象,濃情蜜意的話半真半假,就連喜歡和寵愛都隻是單方麵的給予,這是維持一段關係的技巧,也是把主動權握到自己手中的權衡。
他把諸多算計和懷疑帶到感情裏,善於從蛛絲馬跡中捕捉到他人的弱點,成為此後心理戰的製勝籌碼,卻不願意讓任何人窺探到自己的心事,還沒有學會以真心換真心。
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是溫暖的,還是脆弱的。
可越是涼薄自持的人,卻是無法排斥曾經得到過的溫暖。
披星戴月渾身冰雪的旅人一路走來,慣常不問前途歸路,把孤獨當成了習慣。可一旦擁有落腳的機會,被篝火驅散寒冷暖了一顆心,感受過短暫卻難以忘卻的溫存,又如何再重新走進暗不透光的夜色,繼續孤身一人去走完那看不到邊界漫漫長路。
顧南喬於之蘇以漾,就是那簇篝火。
因為太過難得,所以一絲一毫的動容,都會被蘇以漾記住很久。
在最敏感脆弱的時候,不知名的女神酷似孫菁的唱腔身段,曾經讓那個陰鬱的少年找到了某種寄托,像是一道光般溫暖了年少歲月,給予出些許可以稱之為慰藉的東西。
而現在,已經成年的顧南喬,就這樣從罅隙裏窺探到蘇以漾藏在心底的秘密。
這種做法無異於是在觸碰蘇大少的逆鱗。
可居然神奇般的沒有引起任何反感,隻是讓他感慨良多,甚至有些不清道不明的動容。
畢竟字字句句,真心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