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解開心結
這些話鍾子逸沒有跟蘇以漾說過,但兩邊都是聰明人,互相之間都能覺察一些,所以蘇以漾聽到這些沒有太多的意外,甚至也跟著有些釋然。
就像孫菁留給蘇以漾的陰影直到現在也沒徹底消磨一般,原生家庭給了鍾子逸旁人無法企及的平台,卻也像是一座無法擺脫的大山,始終狠狠壓在他的身上,不論鍾子逸做出了什麽成績,都隻能落得一句“鍾家公子”,並非靠自身努力就能證明一些什麽。
而現如今鍾子逸主動把心底的刺開誠布公,也就是真的把那些顧慮放下了。
蘇大少目光在鍾子逸身上掃過,過了數秒才收回目光,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然後他拿起一旁的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又把鍾子逸的杯子滿上:“我這算是什麽本事,又有什麽可羨慕的.……你正兒八經考上軍校,不論是看結果還是看過程,都算是人中龍鳳了。退一萬步講,圈子裏的人再怎麽恭維你,也總得有的放矢才是,這些年你聽得褒獎還少麽?”
“不是褒獎的事兒,這些成績確實難得,但都太順理成章了,怎麽說.……我確確實實地努力過,為了達到我爸定下的標準,背後吃過多少苦沒人知道,我也沒必要去細說那些委屈了。可是不論我做到什麽程度,都始終活在鍾家的陰影裏,成年禮的那天,所有人都在恭喜我爸教子有方,連誇一句鍾小少爺青出於藍,我都擔不上。”
“所以你想要認可?”蘇以漾端起酒杯不緊不慢喝了一口,沒有往苦大仇深的方麵去說,連寬慰人的時候,都帶著些許不經意的戲謔,“不過恕我直言,你找存在感好歹往自己擅長的領域努努力啊,一上來就是高難度副本,這不是上趕著找不痛快嗎?”
“對,我想要認可,不然我也不至於把鍾家給我的東西都扔到一邊.……還有阿漾,這時候你能不能別埋汰我了,偶爾說幾句好話是造福社會,能不能少一點冰冷,多一點溫暖,誇我幾句還為難你了?”
鍾子逸當然知道蘇以漾的話不是為了擠兌他,而是變相的寬慰,但是再怎麽寬慰,這話還是惹得鍾少爺哭笑不得,深感自家發小毒舌起來真是沒誰了。
“就像是李宣慈說的,打從小時候開始,我就是在鍾家的庇護下活著,全部人生都拘束在大院裏頭,沒有主見也沒有想法。我不信離開大院自己什麽都不是,我想看看不靠家裏,自己能做到什麽程度——誰知道創業真他媽難,還給我爸得罪成那樣,主要是覺得臉麵上掛不住,最開始有苦也都說不出。不過現在.……現在也沒什麽不願意提的了。”
這番話鍾子逸說得輕描淡寫,蘇以漾卻是知道他心底的全部苦楚,最難捱的日子都是他一個人在捱,旁人又能安慰些什麽。
他沒有多做評價,隻是坐在一旁不著言語喝酒,安靜地聽鍾子逸說下去。
“其實現在想想,我挺傻的,何必因為別人的話就質疑自己呢,說穿了還是年少意氣吧,不知道是在跟自己賭氣,還是跟那些看不慣我的人賭氣.……”鍾子逸搖晃著杯子裏的酒液,微微上挑的眼睛粹了自嘲輕笑,語氣倒帶著幾分時過境遷之後的灑脫。
“說實在的,最開始剛折騰幾何的時候,我不是沒想過跟我爸低頭,要不是你後來回國事事幫襯著我,保不齊我真的撐不下去,也就灰頭土臉滾回鍾家了.……誰知道因為有你,我居然漸漸把公司做出起色,也算是歪打正著步入正軌了。”
“小逸,這種時候自信一點好嗎?”蘇以漾懶得煽情,那雙彎生生的笑眼閃過調侃,大大方方地說道,“幾何能做起來跟別人沒有關係,我無非是給你搭個線,公司的業務都是你一步步跟進的,這事兒你就甭往我身上讓功勞了,多謝謝自己的勤能補拙和吃苦耐勞吧。”
“蘇大少,我說你這是在埋汰誰呢,怎麽不幹脆說我笨鳥先飛得了?”鍾子逸聽著自家發小的話,著實覺得不像是什麽誇獎,但是吐槽一句之後,他也懶得再去計較,姑且都當做好話聽了,並且又再慢悠悠地把話題拉了回來。
“不過,有件事確實得謝你,就是經營春色滿園的事——最開始你找上我,說要一起做小劇場演出,去開發京劇市場,說真的,我壓根就不看好,甚至覺得你鬼迷心竅了,恨不得直接把你押送回蘇家。後來我跟你一起搞,從最開始的步履維艱,到現在終於做出成績,說不開心都是假的,我是真覺得……春色滿園這一路,順利到挺不真實的。”
“發展順利很正常,我們的班底和實力擺在這裏,理應當有成績。”
“理不理應當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春色滿園給我帶來了不小的影響。戲班子裏各位前輩身上的精神和品質固然是一部分,不過那些都太虛了,我不去深說,我想說的是幾何的發展——最開始幾何倒是也有好機會,就比如《驚夢》這個項目,不就是紀家遞給我的橄欖枝麽?可是項目送到了幾何,其實他們算計著的還是背後鍾家的勢力,說白了,這些事跟我鍾子逸沒多大的關係。”
說到這裏,鍾子逸自嘲地笑了一聲,他的語氣微微一頓,又再繼續說了下去。
“可是春色滿園的經營,從最開始的宣傳方案,到之後每一場演出的通稿,演員和團隊的包裝,整體運營……每一步都是我親自跟進的。那些過來找我談商業合作的人,也是看中了我做出來的成績,跟春色滿園談合作的人可能算不得商業大鱷,他們給予的利益、金錢甚至於背後的人脈都算不上拔尖,可他們目的單純,甚至骨子裏還有對傳統文化的敬畏,有對勞動者的尊重——阿漾,這種認可和尊重,對我來說太難得了。”
酒過了三巡,不論是鍾子逸還是蘇以漾,都隱約有了醉意,也克製不住說心裏話了。
這兩位都是平日裏傲氣外露的人,也是相當驕傲和自持的人,像現在這種近乎於掏心挖肺的話,他們不可能對別人說的,要是放在平時,想必壓根沒有契機,也完全說不出口,畢竟兩個人都太好麵子了。
蘇以漾和鍾子逸是發小,是鐵瓷兒,是可以過命的好兄弟。
可是他們再怎麽親密無間,也都有著各自隱晦的小心思,那些事他們誰都不願意說,平日裏也很少聊到那個層麵,這無關於信不信任,再親密的人都有相對獨立的空間,緊鎖著的心門即便是跟最親近的人也很難打開,蘇以漾和鍾子逸當然也不例外。
而現在,為數不多的脆弱就這樣赤裸地暴露出來。
他們不約而同的交付了過分多的信任和坦白,隨著把傷口徹底撕開,那些艮久沉澱下來的暗瘡得以擠破,全部不見天光的情緒發泄出來,又在互相的交流中變得雲淡風輕。
這對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曾經交流過無數的小秘密,他們一起年少輕狂過,也一起風流放肆過,太知道彼此的性格和習慣,也知道對方的痛點在哪裏。
不論是李宣慈或是鍾家於之鍾子逸,亦或是孫菁及家族責任於之蘇以漾,這些都是經年累月積澱下的傷疤,說一句心底的執念也不為過。他們都曾想過寬慰對方,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契機,所以隻能把關心和擔憂很隱晦的藏起來,生怕把話說得太深就是給自家發小心底深處插了一柄刀子,寬慰不成,反倒成了火上澆油。
畢竟這些事情隻能交付於時間,再慢慢去消化。
而在這個帶著微醺醉意的夜晚,隨著鍾子逸先一步打開心扉,細數著跟李宣慈的諸多過往,從年少的懵懂無知說到現如今的灑脫釋然,那些諱莫如深的情緒隨著酒意翻湧而來,也都變得清晰了。
他們就像是兩隻高傲的野獸,彼此都想表達友好,卻囿於與生俱來的驕傲不願意先一步,主動流露出隱藏的脆弱。他們不介意在危急時刻替對方出生入死,卻做不到在獨自舔舐傷口的時候坦誠相待,最後的那一點隱秘全部留給了暗無邊際的夜色。
可是總有一些情緒,是不吐不快的。
時間並不會治愈一切,經年累月的無從言說,隻會讓一切惡化為無法愈合的傷疤,變成無法打破的僵局。直到其中一隻野獸主動把最脆弱的肚皮露了出來,另一隻也跟著放下了全部的顧慮,試著將軟肋一點點交付出來。然後那些從小時候開始就刻在蘇以漾和鍾子逸的心底,這麽多年僅僅通過罅隙擠出來的情緒,也終於都釋放了出來。
春色滿園是宣泄的契機,然後所有過不去的事情,全部留在這個夜晚,成為難能可貴的一次談心。
“阿漾,這一年我感觸很深,最開始成立幾何,一時意氣占了三分,騎虎難下又占三分,才過了半年我就後悔了。最開始那會兒我爸不支持我,明裏暗裏沒少擠兌我.……我知道他是想讓我知難而退,覺得我沒有個鍾家人的樣子,給他丟人了。可是他越擠兌我,我越不想服輸,明知道其實自己不適合做宣發,也愣是要一門心思去撞南牆——其實現在想想也挺傻的,拿著自己的前途較勁,何必呢?”
蘇以漾那雙漂亮的笑眼半眯著,他打量著自家發小,忽然覺得有些感慨。
這半年來鍾子逸的變化真的很大,大院子弟的條條框框,漸漸被這幾年在社交場上的摸爬滾打揉平,清高裏多了幾分世俗,時間好像消磨了他所有的不言語。然後這一年來,大抵是經曆的事情太多,心境也隨之產生變化,年少輕狂褪去幾分,鍾子逸迅速踏實下來,眉眼間的風流多情不再是情場浪子的模樣,而帶了莫名的成熟與銳利,像是不經意間就會流露鋒芒似的。
其實何嚐不是如此,鍾子逸理應當是一柄好劍,早前被劍鞘鎖住了全部銳氣,又在泥沼裏沾染了滿身汙穢,最後還被當斷不斷的情字拖累一路,不夠幹脆也不夠直接,連劍氣銳色都蒙了塵。
直至此時,他終於才算磨礪出自己的鋒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