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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情之所起

  蘇以漾還清晰地記得孫菁聲音帶著化不開的哀愁,她的眉眼溫柔,話語卻很銳利,那些話像是一柄鋒利的刻刀,一字一句刻在蘇以漾的心裏。


  “蘇家可以給予你很多的東西,錦衣玉食,不愁前途未來.……而孫家給你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這些需要你去感受,自己慢慢去品——孩子,你記得,你可以不接孫家的責任,但不能敗壞孫家的名聲。如果你打算以孫家為憑做些什麽,就要記住,此後你除了是蘇家的大少,還是我們孫家的家主,別辜負了這一層身份.……”


  這一句別辜負像是帶了一言九鼎的重量,不由分說地壓在了蘇以漾的心裏。


  連同孫菁留在那句話尾音裏的傷懷,也跟著漸漸飄散在風聲中,就那麽被蘇以漾放在記憶深處,把最後的訣別當成壓根沒有辦法抗拒的托付。


  最偏激的時候,蘇以漾怨恨過母親的不負責任,也覺得這樣的道別太過冰冷。


  他想不透為什麽母親居然那麽狠心地撇下自己和家庭,草率地選擇結束生命,在他幻想著一切都會漸漸好轉的時候,所有過不去的事情其實已經走到窮途末路,孫菁壓根沒有打算留下解決辦法,這一切也再無任何好轉的可能。


  他也無法原諒為什麽孫菁那麽狠心,最後留下的話不是體己的關懷,也不是對尚且年幼的孩子留下的祝福,甚至沒有一點點讓孩子可以日後憑吊的溫言軟語,哪怕是蘇以漾想要從細枝末節裏挖掘,都很難挖掘出任何好的念想。


  所以蘇以漾一度覺得,孫菁隻是考量著孫家的未來,對自己是沒有愛的。


  她不由分說地把那些過於尖銳的東西一股腦托付出來,到了最後惦念的還是京劇發展和孫家的家主之位,又把這些全部強加在尚且年幼的兒子身上,不管蘇以漾願不願意,也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能把責任接下來。


  孫菁臨終時候的托付形成無形的桎梏,這種專製讓蘇以漾喘不過氣,以至於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他都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孫家才好。


  作為孫家的唯一傳人,他於情於理都應該把一切接下來,偏偏蘇以漾心底深處帶著怨氣,也就顯得尤為矛盾而複雜了。


  蘇以漾參悟不透媽媽當時的話到底留了幾層意思。


  孫菁是想讓他在蘇家和孫家之間二選一,以退為進地逼著他做出選擇,還是幹脆否認了他的能力,壓根沒覺得他可以帶領孫家做出成績,沒資格擔下家主之位,所以也就不讓他去考量更多的東西,隻需要退一步海闊天空了。


  這樣的負麵情緒蠶食著蘇以漾的情緒,將他毫無壓力的童年硬生生剝奪。


  孫菁留下的那半包茉莉香片,不是讓蘇以漾留以緬懷的念想,而是像緊箍咒一般牢牢束縛著他,那是壓在心底的一根刺,容不得抗拒也不能被忘記。諸如此類的情緒把蘇以漾拉扯到暗無天日的泥沼之中,讓他的孩童時代彌漫著消散不開的陰霾,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噩夢連連。


  記憶裏,孫菁清冷而淡漠的臉龐在月光之下漸漸模糊,她秀美的眉眼間像是夾雜了化不開的哀怨似的,最後在蘇以漾的夢裏不斷回蕩的,是孫菁近乎於淒然的笑聲。


  她說,小漾,你知道媽媽想要的是什麽嗎?


  你能替媽媽做到嗎——
……

  聽到蘇以漾把埋藏在心底深處的介懷一股腦講了出來,鍾子逸好半天沒說話,他能猜到這些話有多麽深刻的意義,也終於理解了這些年來蘇以漾的心路曆程。


  有關於京劇世家和孫家鼓的事情蘇大少早前從未提過,都是在經營春色滿園之後才隨著工作開展慢慢滲透出來的。早前鍾子逸對這些不知情,隻當自家發小不願意提僅僅是因為他沒辦法麵對母親的死,怨恨著蘇廣南出軌弄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想著身為“第三者”的新晉蘇夫人堂而皇之的入主蘇家就覺得心裏添堵,懶得搭理也就不如不提。


  誰知道那僅僅隻是最表象,蘇以漾真正沒法麵對的,其實是自己的內心。


  作為蘇以漾從小玩到大的發小,鍾子逸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到了蘇以漾小學時候的孤僻與陰鬱——小少爺慣常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除了跟鍾子逸有所交談,其他時候幾乎連話都不怎麽願意說。


  那時候的蘇以漾,遠沒有在商戰場上指點江山的氣魄,也不像是現在這麽瀟灑而豁達,他大抵連喜怒不形於色都做不到,分明不希望被別人看出心思,可是藏不住的情緒還是透過不算完美的偽裝流露出來,那是少年幾欲言說卻又說不出口的脆弱。


  可惜,當時的鍾子逸太遲鈍,他沒有給蘇以漾想要的寬慰。


  作為發小,甚至連聊勝於無都沒有,真是說不出的遺憾。


  許多話現在說顯然太遲了,尤其是蘇以漾既然願意把這一切都說出來,也就表示他已經不再介懷。塵埃落定之後的安慰無濟於事,更何況是蘇以漾這麽驕傲的人,從來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或是可憐。


  這樣想著,鍾子逸到了嘴邊的話轉了個彎,隻是輕描淡寫地問道:“所以,你是什麽時候原諒孫姨的啊,阿漾,我是說……你後來是怎麽想開的?”


  蘇以漾還沒回答,笑意便從眼底眉梢浮現出來,像是擾亂了一池春水的三月落花。


  “可能是因為,遇到了小南喬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很輕,尾音裏帶著細微的笑聲,絲絲縷縷的蕩漾開來,像是從唇齒間溢出了些許難能可貴的溫柔似的。


  “不是都說戀愛會讓人溫暖起來麽,其實喜歡一個人也是一樣的。打從小時候我就把南喬放在心上,喜歡她身上的某些特質,向往那些我不具備的東西,這是最初的吸引。到後來從她的外在到內在,言語到靈魂,我都了解並且接納,我喜歡的是她整個人,她的缺點和優點,自傲和自卑,在我眼裏都是可愛。”


  鍾子逸:“.……”


  這樣高段位的秀恩愛著實讓鍾子逸瞬間沒脾氣了。


  他覺得蘇以漾每個字說的都沒毛病,偏偏這些話連在了一些,又從心高氣傲的蘇大少嘴裏說出來,就宛如被人奪了舍,怎麽看都怎麽覺得有點不符合常理了。


  瞧瞧,這副赤裸裸戀愛腦的傻蛋模樣,哪還有殺伐果斷的蘇大少該有的模樣?以至於鍾子逸神色極為複雜地看了蘇以漾一眼,一時間愣在哪裏,不知道這話該怎麽接了。


  而蘇以漾完全無視了自家發小的臉色,漫不經心地繼續補刀。


  “所以,你問我是怎麽想開的——大概是顧南喬的本事太大,占據了我整顆心,讓我不再去想別的那些了吧。談起了戀愛我才發現,愛一個人很好,也就沒空去怨恨了,人生在世不稱意的事十之八九,左右我都有足夠的溫暖了,還有什麽事不能寬容?”


  原本在十分吃力斟酌語言的鍾子逸還沒張嘴,就被猝不及防猛塞了一大口狗糧,千言萬語都重新噎回了嗓子眼,徹底沒話說了。


  他心說,得虧自己心態好也想得開,不然白天在李大小姐那裏遭遇了成噸的暴擊,晚上來找兄弟喝酒,想著紓解一下憋屈的心情,卻被毫不留情的秀了一波恩愛,正常人誰扛得住這種對比傷害的雙重暴擊啊?


  而且鍾子逸也是打心眼裏佩服自家發小的段位,他在情場浪蕩這麽多年,什麽樣的戀愛模式都見到過,選那種據說“收到禮物的女孩子都哭了”,然後榮登傻缺男朋友榜單的秀恩愛他見過,為搏美人一笑而千金一擲的土豪秀恩愛他也見過,唯獨沒有遇到蘇大少這種什麽事都沒幹,光是靠字裏行間的那番真摯就讓人相信愛情偉大的選手,今天可算是長見識了。


  原來秀恩愛這種工作一個人就可以完成。


  哪怕是另一位當事人顧南喬不在場,僅僅出現在蘇大少一帶而過的言語裏,也能讓鍾子逸感受到化不開的愛意和濃重的虐狗氣息,以至於酸成了一顆檸檬精。


  “說到這裏,阿漾,我一直挺好奇的,你當時到底為什麽喜歡小女神啊?”秉持著酸到極致就會有抵抗能力的原則,鍾子逸緩了幾秒,居然主動問起相關內幕,“別拿“吸引你的特質”這種虛無縹緲的話忽悠我,能不能說點實際的……難不成是因為小南喬和孫姨很像,以至於你對孫姨的感情轉移到她的身上,激起了最初的興趣嗎?”


  “你眼睛什麽時候瞎的,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蘇以漾看著鍾子逸明顯喝得有點上頭了,跟個好奇寶寶似的什麽話都敢不假思索地往外蹦,當即毫不留情地說道,“我媽和小南喬明顯沒有長得像的地方,但凡是個審美正常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所以,小逸,你說的“像”難不成指的是美人大抵都三庭五眼嗎?”


  “嗨,誰跟你說長相了。”鍾子逸大抵是平時被懟習慣了,隻是頗無所謂地笑了一聲,就替自己往回找補了,“那句老話怎麽說來著.……形不似而神似,可能是有什麽正常人類看不出來,隻有你蘇大少能看出來的神奇氣質比較相似呢?”


  “恕我直言,你現在說的話,正常人類也說不出來。”


  蘇以漾從喉間嗤出了半聲笑,沒有像鍾子逸意料之中那樣岔開話題,反倒是真的繼續答疑解惑了下去,“不過,說起我為什麽喜歡小南喬,也沒有什麽不能說的.……”


  那是因為,她是不明意義的意義。


  是我的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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