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不動聲色
而同一時刻,老家屬樓的室內。
在給蘇以漾發完短信之後,顧南喬便徹底定下心緒,準備著跟肖芳然攤牌了。
這半年以來,蘇以漾和封曇的那些謀劃從來沒有避諱顧南喬,更深層次的事情蘇大少雖未明說,也沒讓她去配合些什麽。可是靠著彼此之間的默契,顧南喬也能猜到個七七八八,對於自家男朋友想要做的那些,她自然是能幫則幫的。
顧南喬知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什麽,“舊夢計劃”又對紀家來說代表著什麽。表麵上來看,這次評選僅僅隻是兩個私人演出團體之間的商業爭鬥,梨園堂根基深厚,春.色滿園後來居上,放在一起比較的時候,就像是勢均力敵的拔河。
可是從更深的角度來說,這是紀家和蘇以漾的較量。
春色滿園一路扶搖直上,終於有機會撼動紀家的權威,而紀廣帆漸漸被逼到了絕處,懶得再去跟蘇以漾和封曇這兩位故人之子玩那些貓捉老鼠的小遊戲,想要借著這個機會讓他們徹底出局。
這背後的波濤暗湧遠比表現出來的更為尖銳,機會隻有一次,不論是舊事翻案,還是徹底推翻紀家,都在此一舉了。
現在大局已定,製勝的關鍵就是不斷積累手中的籌碼,才能徹底收網。
……
顧南喬把這些都想得相當透徹,才急於講肖芳然藏著不說的那些事情問出來。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妥協沒有任何意義,顧南喬必須要有所作為。與其說是攤牌,不如說是說服,她需要肖芳然的力量,讓她站在自己這一邊。
還沒等顧南喬徹底理出思緒,突如其來的門鈴聲便響了起來。
她從諸多考量中回神過來,拿起放在身邊的手機,已經十一點多了,這個時間的突然訪客,即便不去猜也知道,必然是肖芳然女士了。
肖芳然是從市區開車過來的,夜深時分馬路上已經沒有什麽人了。有夜生活的年輕人們大抵在市中心的繁華地段開始了各自的娛樂,不喜歡過多聚會與應酬的人則是早已呆在家中,看看電視玩玩遊戲,老婆孩子熱炕頭地準備休息。即便是為了夢想和未來忙碌著,加班加點工作的白領上班族們,到了這個時間也差不多都回到了家裏,再怎麽千人千麵,這也是所有人難得的調整時間。
正因如此,三環路上很好走,肖芳然來得比預想得快很多。
進門之後她隨手拎著的黑色手提包放在了沙發上,優雅地翹起腿,施施然坐了下來。這位曾經在老劇團被稱為大眾夢情的大美人,即便是到了現如今這個歲數依舊相當漂亮,年歲沒有剝脫她骨相裏的任何美感,反倒是濃墨重彩地加了幾筆沉澱與風情,讓她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氣質和風韻。
春季已經過了大半,不過入了夜深,還是有些冷的。
肖芳然穿了一件暗紅色的針織連衣裙,上邊綴著精致的刺繡和珠花,處處透露著考究,一看就是價值不菲。連衣裙外敞懷穿著一件及膝的黑色薄風衣,隨著她行走如風的步伐,顯得衣袂飄揚,說不出的好看。
顧南喬跟肖芳然的關係遠不像是普通母女,這會兒見了媽媽,沒有任何久別重逢的喜躍,反倒是微微皺起眉稍,難得地流露出些許的不自在。而肖芳然顯然適應了這樣的居高臨下,她將身上那件黑色的薄風衣解開,隨手一疊搭在了沙發上,又拿起放在一旁的京劇台詞翻了翻。
“這是你們春.色滿園最近開發的劇目?”
打印出來的是《霸王別姬》的唱段,顧南喬和封曇交流之後,便見縫插針地替楚悠優修改,隻不過還沒有徹底完成,上邊零零散散寫著調整之後譜子。
對此,顧南喬沒有任何避諱,當即點了點頭:“對,悠優這段時間進步很大,完全可以獨當一麵了,我打算把她徹底推出來。這出《霸王別姬》她唱得最好,剛好可以借著這次機會拉一票戲迷,增加一波關注度,對她以後的發展很有幫助。”
肖芳然的眼力不比尋常人,不過是簡單掃了幾眼,她就看出顧南喬是相當認真地在修改這出《霸王別姬》,有幾處神來之筆甚至把她當初傳授的壓箱底功夫都拿出來了。能將京劇功法融會貫通,再從曾經的標準上有所提高,自然是好事。可是把這等好事用在別人身上,就不亞於二十一世紀的活雷鋒,無私得有些傻氣了。
畢竟這出戲改出來的效果完全可以預見,再由春.色滿園這個日趨成熟的演出平台加以潤色,完全就是相當難得的好機會,隻要不是演員基本功太差勁,都足以達到豔驚四座的效果。
對於舞台表演這門藝術,最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演員就是和劇目互相成就的,一出好的演出在挑演員,演員也在挑合適自己的劇本,如果不能達到最好的融合,就會影響演出的效果,讓觀眾們覺得別扭。
這樣的情況在翻拍中表現得尤為明顯,每人心中都有一個哈姆雷特,而眾口本就是相當難調的。所以有些時候,觀眾會吐槽這個角色選得不好,根本不是他們心目中那個人,或是一個演員個人能力相當出色,演技和外形條件都足夠優秀,偏偏無法塑造出讓觀眾滿意的角色,總覺得靈魂深處像是差了點什麽。
原因無他,不夠合適而已。
要是想避免這種情況,無非隻有三種情況。
要麽就是演員的水平達到某種程度,足以成功駕馭各類角色,並且能夠在塑造各類角色的時候都投入情感,讓人達到共情。隻不過這樣的能力既要看演員的天賦和悟性,又要長久以來的舞台經驗加以支撐,還需要千帆過盡的心態和閱曆,讓他們足以洗淨鉛華,把表演當成一種從靈魂深處投射而出的表達,而非頗具形式主義的單純炫技。
這樣的要求對於年輕演員很難達到,完全是老戲骨的水平了。
要麽就是劇本與演員之間相當契合,足以達到某種統一,也就可以做到劇中有人,人中有情了。較之第一種純靠演員的演技撐起整台劇,這種契合顯然是更難達到。最簡單的來說就是,技法是可以靠著十年磨一劍的刻苦努力彌補的,心態與悟性也可以隨著人生經曆的不斷積累而日趨成熟,可是這種從靈魂上產生的契合,卻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正所謂不瘋魔不成活,這句話放在戲裏,顯然是成立的。
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當一位演員全情投入地塑造一個角色,幾十年如一日地不斷重新演繹他的代表作,時間久了哪裏看得出什麽是戲,什麽是真實?不乏有些演員塑造出足以讓所有人動容的角色,卻入戲太深久久不能走出去,把戲裏的情感帶了出來,生生牽累了自己的一生,連帶著人生的命運都變得同那戲折子裏相仿,這種極致的背後,無非是杜鵑啼血,燃燒靈魂才達到的美感。
至於第三種,較之前兩種,顯然對演員的要求就沒有那麽高了。
如果劇目本身相當好,唱詞和演出方式都很具有包容性,完全可以做到在體驗藝術性的同時,給予演員足夠的表現空間。那麽那種不論哪個演員來呈現,隻要基本功和扮相不拖後腿,演員又肯去努力排練,就完全可以做到出彩。
這樣的演出把壓力放到了主創的身上,是對創作能力和改編能力的綜合考核。而顧南喬長此以往進行的京劇改革,就是為了將演出效果呈現到最好,春.色滿園現如今達到的成就,也是對她改編思路的最大肯定。
至於這一出《霸王別姬》,單單隻看了幾行譜子,肖芳然就能看得出,顧南喬固然是用心了的。她在劇本旁標注的節奏和配樂相當具有新意,從那幾句點睛之筆就足以預估得出,這場演出的最終呈現出的效果足以驚豔,對於旦角演員來說,這是難得可貴的好機會。
舞台演出講究的是翻來覆去的複排,但凡觀眾們認定了某一版,就很能再推翻這樣的既定印象,也很難再接受其他版本。顧南喬現如今親手把好機會讓給了別人,不亞於耗盡心血又落得竹籃打水,以後也很難再超越自己親手創造的這一出戲。
這樣想著,肖芳然毫不留情地嗤笑了一聲。
“你倒是挺會替別人著想的,人家身為劇團的台柱子,都是把最好的資源牢牢攥在手裏,但凡有演出都以自己為主,挑剩下的劇目才會留給別人。你倒好,培養了封曇搶你的風頭還不夠,這會兒又搞出來一個楚悠優,怎麽著,生怕人家不會後來居上嗎?”
顧南喬大抵是真的把肖女士當成了客人,居然特意燒好開水,給她沏了一壺清茶。這茶葉是早前買的西湖龍井,放了幾年這會兒味道更香醇了,才被水衝了一開就彌漫著絲絲縷縷的茶香味,透明水杯裏的茶葉根根分明,嫩黃帶綠的茶尖更是清晰。
“春.色滿園想要長期發展,僅僅靠我一個人當然不夠,師父和鄭叔叔足以撐得起來經典版,可是青春版才是咱們戲班子著重需要發展的地方,也是我們做嚐試最多的地方,這些事情你不會看不出來吧?”
大抵是心態的變化,這次對上肖芳然的質問,顧南喬的態度和曾經截然不同,居然大大方方地反問了回去。
當順從和忍讓褪去三分,隱約之中,她的氣場居然隱隱壓過了肖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