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前路且長
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味道,此刻誰都沒有說話,剩下的只有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老爺子眼皮上下一撂,目光在蘇大少的臉上停格了幾秒鐘,這才終於放下手中的蒲扇,接過那杯茶水不緊不慢喝了一口。
無視了蘇以漾的權衡和顧南喬的打量,郭錦城只是半盤著的腿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愣是把價值不菲的真皮沙發靠出了搖搖椅的感覺,而當那半聲嗤笑從他的喉間滾出來,那副深藏不露的氣場也隨之展現出來了。
「蘇小公子客氣了,你早前找上我的時候,我不是告訴過你么——我們當時情分沒到那個份上,很多事情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卻欠著你們孫家一個人情,早晚有還的時候。」
郭錦城半啟唇瓣開了口,慢悠悠地說了起來。
「不得不說,你的動作很快,能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給紀家逼到現如今的地步,還把春.色滿園發展得如此成熟,也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真不愧是孫家的孩子啊,你確實沒有辜負你媽媽當年的期望,當年孫菁拜託我的事情,居然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很好,真的很好.……圓滿了。」
蘇以漾的唇角微微揚起,可是那雙漂亮的眼眸里卻沒見多少笑意,他的聲音低沉而好聽,語氣卻在無形之中透露出幾分壓迫力,像是非要知道什麼結果不可似的。到了現如今的程度,郭錦城的來意不言而喻,蘇以漾也懶得再去兜圈子了。
「那我先謝謝郭老先生的誇讚了,不過一直打啞謎可沒什麼意思,我媽媽當年到底囑咐過你什麼,您老人家又是因為什麼欠下我們孫家的人情,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好,既然說是開門見山,那我也不多繞彎子了。」
郭錦城定定看著蘇以漾,從褲兜里拿出了個包的四四方方的小包裹,抬手給他遞了過去。那是個牛皮紙包裹著的信封,裡面裝著的東西不沉,像是疊放整齊的紙張。蘇以漾沒有急著把這些東西打開,而郭錦城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了過來。
「蘇小少爺,這就是你想要的那些東西了,京耀大劇院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想必你已經查出來了,不然也不會跟紀家針鋒相對到這種程度。我今天就告訴你一些,你還沒有查出來的事情——在封肅楠遭遇意外之後,你媽媽來找過我一次,這些東西也是她交給我的。」
顧南喬曾經聽肖芳然說起過讓梅寒秋擔驚受怕到寢食難安的那段往事,以至於郭錦城才剛起了個話頭,她就猜出了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郭老爺子,孫阿姨交給你的東西,是不是關於京耀大劇院的證據?」
郭錦城沒再避諱,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低嘆了一口氣,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封肅楠是個人物,他很聰明,又不會被聰明所牽累,做那些害人利己的事情.……可是啊,他太心軟了,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順理成章呢?假如人人都能迷途知返,也就不存在所謂的惡人了。這些東西封肅楠一早就攥在了手裡,他一直給紀廣帆機會,始終不忍心徹底扳倒他,直到最後還在勸你母親要以大局為重……哎,可惜了。」
這番話顧南喬聽得似懂非懂,她的視線餘光瞥向了一旁的蘇以漾,卻看到自家男朋友一臉若有所思,不知道是在考量著什麼。
「所以,封肅楠為什麼不願意將紀廣帆的行徑曝光出來,」顧南喬微微皺著眉頭,順著郭錦城的話想了想,這才斟酌著語氣開了口,「讓罪有應得的人受到懲罰,肅清京耀大劇院那些見不得人的陰謀,不是最一勞永逸的事情么?」
「丫頭啊,你把當年的事情想得簡單了.……」老人家微微眯著眼,蒼老的臉頰閃過了一絲時過境遷后的悵然,語氣也跟著慢了下來。
「當時紀廣帆把事情做得那麼絕,為了把京耀大劇院的管理權握在手裡,處處壓制著劇團的其他人,這背後的灰色交易糾葛太多了,整個劇院都被攪得烏煙瘴氣。其實在那種狀況之下,封肅楠於情於理都沒有再忍下去的必要,尤其是紀廣帆借著他私事做文章……那時候蘇廣南蘇大老闆氣不過,明裡暗裡沒少使小絆子,封肅楠為了避嫌主動讓出一番的位置,哎,他那麼清高的人,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也不容易了。」
這段往事蘇以漾多少也有一些記憶,那時候蘇廣南和孫菁的關係緊張到了一定程度,用劍拔nu張來形容也不為過。當時蘇以漾還是個孩子,對於很多事情都沒有清晰的認知,只記得家中無形中透露出來的冰冷,想必沒有一個人心裡好受。
原來所謂的誤會重重,不過都是他人的有意為之。
而在蘇以漾失神的這幾面,顧南喬已經先一步替他開了口:「封肅楠的顧慮到底在哪裡,他不想玷污京劇世家的名號,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封肅楠哪裡是不願意將紀廣帆曝光出來,說穿了,他分明是捨不得京耀大劇院當時做出來的成績,不想讓紀老先生的一片心血毀於一旦,阻礙了京劇的發展進程啊.……」郭錦城低低嘆了口氣,語氣也跟著沉了下來,「他啊,什麼都想到了,偏偏沒想到自己,哎。」
隨著郭老爺子這聲破碎的嘆息,許多事情都被翻了出來。
會客廳內的氣氛驟然嚴肅下來,當年的往事就如同黑色的塵霾,充斥著說不出的壓抑與惆悵席捲而來。不知過了多久,蘇以漾才用一聲略帶嘲諷的輕笑打破了此刻過分的沉默。
「郭老爺子,你說的這些我都能理解,只不過有一件事我就看不懂了,既然我媽媽當初把證據交到了你的手上,想必是十分信任你的。可是你怎麼就能心安理得地看著紀廣帆這些年來興風作浪,對此放之任之呢?——怎麼著,兩條人命擱在那裡,算不得是分量,你老人家只顧著世外高人,就不能早點站出來嗎?」
蘇以漾這番話說得並不算是客氣,顯然是帶著幾分火氣的。站在一旁的顧南喬深諳京劇世家的前輩高人們一個比一個脾氣大,已經做好了打圓場的準備,可是郭錦城卻收起了那股子傲氣,生生接下了這些質問,甚至苦笑著搖了搖頭。
然後,郭錦城沒有再去辯解,把最後的原因說了出來。
「這些事情確實怪我,十幾年了,我攥著這些證據卻沒有站出來,我是不能站出來……因為我當年答應了孫菁,私人恩怨要放在京劇改革的後面,如果扳倒京耀大劇院會影響整個京劇界的發展走向,那麼我們這些京劇世家的後人,只能不問恩仇。這些年的時局我都看在眼裡,紀廣帆再怎麼罪大惡極,京耀大劇院也是無罪的,蘇小公子,還有顧丫頭,要不是你們把春.色滿園發展到現如今的程度,我還是不能把這些事情說出來。」
蘇以漾眼眸微微垂著,纖長的睫毛遮住他眼底的情緒,只剩下捉摸不透的一片深沉:「所以這就是你懦弱的原因么,郭老爺子,不得不說,這樣的解釋不足以說服我,假如沒有更合理的開脫,我只會覺得你很固執,骨子裡冷漠而自私。」
郭錦城低低嘆了口氣,說不出是悵然多一些,還是後悔多一些。
「孩子啊,我不是在為自己開脫,也沒什麼可開脫的,這些確實是你媽媽親口讓我應承的事情——直到最後,孫菁還在惦念京劇的發展,當時她大可以把這些證據捅出去,可後果無非就是讓剛剛做出成績的京耀大劇院徹底折下去……那是多大的影響啊,整個大劇院都要被紀廣帆牽累,或許京劇改革再也做起不來了,對於演出界來說,那得是多大的損失啊。」
一時間,顧南喬的心底百味雜陳,她下意識地想要寬慰蘇以漾的情緒,握住他手的動作也顯得自然而然。蘇以漾的指尖微微有點發涼,握緊的時候可以感覺到細微的顫抖。
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壓低著聲線用只有他們兩個才能聽到的聲音小聲一句。
「沒事,我在呢。」
對於自家女友的安撫,蘇大少顯然很是受用,他沒回應些什麼,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卻泄露了心思,連帶著眼底的情緒都溫柔了幾分。
「你媽媽那時候同我說,封肅楠隱忍了那麼久,無非是希望京劇有更多的市場,甚至最後連命都搭在了裡邊,她不能眼睜睜看著這些斷絕在她的手裡。所以孫菁把證據託付給了我,等到有朝一日京劇市場有了全新的天地,再把紀家的罪行昭雪,不然就讓這些事情徹底掩埋,成為年歲里的一段往事,別再有人追問也就罷了。」
郭老爺子清了清嗓子,還在繼續回憶著那段往事。
「說是欠你們孫家人情,無非就是我當初看出了孫菁狀態不對,卻只當她失去了曾經的愛人,家庭壓力也大了些,多去調節就會好了。我哪裡想得到,她找到我的事情就已經萌生死志,是在託付後事了啊。我要是那會兒能拉她一把,或許就能救下她,可是……哎,後悔也沒意義了。」
至此,全部的謎團徹底被解開,一切終於水落石出。
說完這些之後,郭錦城緩緩抬起了眼眸,他的目光在蘇以漾和顧南喬的身上停了許久,這才低聲笑了出來。
這笑聲了帶著十足的滄桑,卻也暗藏著幾分釋然。
「以後這就是你們的江湖啦,我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現在把這些東西交給你,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我們這一代人都老了,人不服老不行啊,我唱不動了,當年活在傳說中的前輩們,也早該急流勇退了,即便是在登台,我們也沒有當年的風姿了,不是嗎?你們的春.色滿園讓我看到了希望,但願我沒有看錯人,這次沒有信錯你們。」
「時代是在發展的,總免不了推陳出新的嘛,」顧南喬淡淡接過了話頭,話語聲雖然不大,卻帶著篤定與自信,「當年你們留下的東西,傳到我們的手裡會繼續發揚光大,不論是技藝還是希望都不會斷絕,您老人家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郭錦城手裡搖著蒲扇,那最後一句言語揉碎在半聲低嘆里。
「不擔心了,擔心也是鞭長莫及,沒有什麼意義啦……所有啊,蘇小公子,顧丫頭,之後的路要靠你們自己走了,紀家的事情該有個終結了,京耀大劇院的時代也該過去了。我瞧著,春.色滿園很有前景,你們且得堅持,切記不可迷失本心,不論是京劇,還是更多別的東西,都需要你們去慢慢摸索了——這未來在你們手裡,可別讓我們這些前輩們失望啊。」
即便是郭錦城沒有明說,蘇以漾也知道他託付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信封里是孫菁託付下來的遺物,是解開現如今日漸白熱化的僵局的關鍵鑰匙,是壓垮紀家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是,可以扳倒紀廣帆的直接證據。
時至如今,一切都該徹底了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