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梁遇從廊子那頭佯佯過來,風吹動了曳撒的下擺,無數褶皺開闔,夾著繁複的金絲繡雲氣紋,像一片起伏的水浪。
月徊迎上去,笑著問:“哥哥中晌怎麽回來了?衙門裏得閑?”
司禮監衙門從早到晚有忙不完的公務,大到票擬批紅,小到宮苑門禁,沒有一樣不要他過問,就算逢年過節官員休沐,他也閑不下來。今天是特特兒抽了個空,把那些事物交代承良等照管,心裏惦記這個妹妹,也不知她學得怎麽樣,服不服管,索性回來看一看。
邊上曹甸生替他解了鬥篷,卻行退到一旁,他在桌前坐了下來,“今兒閑在,回來瞧你學規矩。”一麵轉頭問管教嬤嬤,“姑娘學得怎麽樣?”
管教嬤嬤的身腰又矮下去半分,恭恭敬敬道:“回掌印的話,姑娘很聰明,學得也快……”
這是客套話,關於月徊的種種,底下番子一五一十都仔細回稟了他,加上昨兒夜裏同她相處那麽長時候,他也瞧出來了,這是個混不吝,大而化之一身臭毛病,別人管束著她,起先也許還能買賬,三番五次下來,她不掀桌子已經是大造化了。
梁遇點了點頭,“你辛苦了,先下去吧,剩下的咱家親自教。”
嬤嬤得了特赦,忙道是,跟著曹甸生退出了花廳。這小小的廳堂裏攏著炭盆子,梁遇垂手在炭火上取暖,一麵衝月徊遞了遞眼色,“我瞧你沒吃什麽,還不坐下?”
月徊噯了聲,原本粗枝大葉的姑娘,在他麵前還是有些放不開,裝模作樣拿半拉屁股挨著凳子,探頭問:“哥哥吃了麽?”
炭是上好的紅螺炭,燒出來的火焰是藍色的,隻有薄薄一層灰燼下似有紅光隱現。梁遇的手纖瘦,因外頭冷,略略泛出青白,顯出一種清高孤冷的美。金剛菩提下的琥珀墜腳遇熱,彌漫出清冽的鬆香味,他摘下來擱在桌上,垂著眼道:“我特意回來吃的,這是咱們團聚後的頭一餐,就算團圓飯罷。”
月徊倒有點不好意思,“那您怎麽不打發人回來說一聲兒,我就不動筷子了。”
他說無妨,收回手端坐著,示意邊上丫頭上來伺候。
那四個丫頭是曹甸生精心挑選出來的,拿古琴名重給她們取了名字,送到月徊院子裏照顧她的起居飲食。月徊對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綠綺秋籟,鬆風玉振,她花了好半天,才記住她們誰是誰。
“自己家裏頭吃飯,原沒那麽多講究,讓人教你規矩,是為應付場麵上的應酬,將來總要見人的,不出錯就成了。”梁遇慢慢說著,牽起袖子替她布菜,“你也不必拘著,想吃什麽,讓侍膳的送到你麵前,壞不了規矩。種種禮節,乍聽好像繁瑣得很,等時候一長習慣養成了,自然就沒什麽了。”
月徊這才高興起來,“我就說了,還是哥哥親自教的好。嬤嬤這不許那不許,嚇得我連筷子都不敢伸,情願餓肚子。”
梁遇微一笑,命人送酒來,“我平時不大飲酒,今兒高興,和妹妹喝上一盅慶賀團圓。斟酒也有規矩,酒滿敬人,茶滿送人,酒須斟上十分滿,才是待客之道。”他探過手提起那把青瓷酒壺,一手持壺一手護著,穩穩替各自斟了一杯,然後捏起酒杯敬她,“姑娘若不能喝,略抿一口就是了。”
這點顯然是多慮,月徊跑船的那些年,別的沒攢下,攢下一身好酒量。不同之處是粗豪的人吃燒刀子,府門裏頭多吃某某釀,像蜜餞兌了水似的,甜絲絲的,沒什麽力道,對她來說毫不為難。
她端起了酒杯,“我敬哥哥。”頗有梁山好漢的豪邁。
誰知梁遇卻避讓開了,“同上司或長輩碰杯,自己的酒杯須低於對方的,千萬不能忘了。”
月徊聽了,忙小心翼翼將杯口往下壓了壓。真是奇怪,要是那個嬤嬤來說教,沒準兒她已經把杯子撂下了。可這個人換成哥哥,她倒也不是畏懼,就是順理成章照著他的話做,仿佛骨子裏的順從,沒有半句抱怨。
後來用飯,樁樁件件也算有章程,月徊拿捏不準的地方,就暗暗瞧著哥哥臨摹。梁遇長於詩禮人家,和那些窮家子養不起了淨身入宮的內監不一樣,他的端穩矜重是與生俱來的,因此汪軫領著他給當時的皇後過目,皇後一眼就瞧準了他,下令讓他近身侍奉楚王。
所謂“大伴”,麵兒上是伺候皇子的,私下卻如師長一樣,皇子不對的地方要加以提點,若不聽話,往上頭告上一狀,皇子就得吃掛落兒。梁遇那年調到楚王跟前時,楚王也才五六歲光景,他是伴著楚王一同長大的。後來淳宗病重,楚王晉封太子,不久承襲大統,他的地位也水漲船高,雖官銜遜汪軫一籌,但司禮監的實權,早握在了他手上。
一時飯罷,梁遇擱了筷子,下人又送茶水來,他慢悠悠將那串金剛菩提繞回手腕上,就著綠綺伺候的動作告訴月徊:“茶七、飯八、酒十分,斟茶後壺嘴不能對著客人,也不能當客人麵把茶潑在地上。潑茶即為逐客,懂事兒的一見你這麽幹,頭也不回就走了。”
月徊隻顧答應,府門宅門裏用的茶具不像平常百姓家,又是蓋碗又是碟,那精瓷胎質嬌脆得像玉一樣,端在手裏都怕它碎了。她隻能眼巴巴瞧著梁遇,看他左手捧著托碟和碗,右手纖細的三指將碗蓋掀開一個縫,然後儀態優雅地舉到唇前,輕輕嘬了一口。
杯身和碟要固定好不是件容易事,又不能兩手捧著杯子,一但傾斜就出溜。月徊姿勢尷尬地試了好幾回,笨手笨腳的模樣看得梁遇發笑,他也不惱,隻說慢慢來,“了不起多砸幾回杯子,沒有學不會的。”
月徊終於別別扭扭吃完了那盞茶,到這會兒想起小四來。那小子隔在另一邊,老實得連半點聲兒都不敢出,她心說終於有個人能鎮住他了,便對梁遇道:“哥哥,您見見我那弟弟吧。”
她管小四叫弟弟,情分自是不同尋常。梁遇擱下茶盞頷首,她忙把小四招呼過來,笑著給他們引薦,拿手一比梁遇,“這是我哥哥,提督東緝事廠,當著好大的官兒,底下人管他叫督主。”又一比小四,“這是小四兒,沒正經名字,打小隨我一起長大的,我拿他當親弟弟。”
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弟弟,但彼此間沒什麽交集,見這樣閑雜人等,也是瞧在月徊的麵子上。梁遇靠著椅背,淡聲道:“這些年是你伴在姑娘身邊,咱家要多謝你。”
小四知道東廠和錦衣衛的厲害,先前姐弟倆閑談不覺得什麽,眼下見了真佛,光聽那條單寒的喉嚨,就知道是個目空一切的主兒。他行禮作揖的手加在額上,有點不大自在,躬身道:“我自小全憑姐姐拉扯,欠著姐姐一份情呢,不敢在督主麵前邀功。”
一個鄉野間長大的毛頭小子,能識眉眼高低,又會說兩句討巧的話,倒也算難得。梁遇嗯了聲,“你的事,姑娘和我提過,你到如今還是不知道爹娘在哪兒?”
這回小四不做襲爵的夢了,老老實實說:“回督主,我沒爹沒媽也活到今兒了,小時候既沒養育,長大了何必上趕著認親給人當兒子。”
梁遇識人多了,從他字裏行間聽出些桀驁的意思來。不願給人當兒子……可不嘛,他給汪軫當了十一年兒子,著實是惡心壞了。看來這小子性情還算灑脫,道理也懂幾分,愛屋及烏,勉強能入得眼。
不過留下可以,規矩還是要做一做的,梁遇道:“姑娘想讓你跟著一道進府,咱家顧念姑娘,願意給你個安生之所。不過醜話要說在前頭,你往後敬著姑娘,實心對她,咱家拿你當自己人。要是讓我知道你逾越,或是玩兒虛的,那咱家就砍了你兩條腿,扔到永定河裏喂王八,記住了?”
他的語速很慢,清冽的聲線敲金戛玉般,絲絲往外冒著寒氣兒。小四嚇得耳根子滾燙,鼻尖也沁出汗珠子來,愈發躬了腰道:“請督主放心,小四不是喪良心的人。我和姐姐擎小兒相依為命過來的,這輩子我對不住誰,也不會對不住她。”
月徊站在一旁看著,才發現男人間原來是這麽說話的。她從來不知道,小四也有俯首帖耳的時候。他隻要不犯渾,活像一氣兒長大了,她聽他表了心意,忽然覺得老懷甚慰,這些年到底沒有白疼他。
梁遇對他的回答尚算滿意,“讀書還是習武,自己挑一樣,將來好安排個差事自立門戶。”
小四一聽,忙抬起頭說要習武,“習了武不挨人欺負,我能吃苦……”後半截話漸漸低下去,不為旁的,隻為座上的人當真長了一副驚人的美貌。
別瞧月徊幹什麽都是半吊子,眼光從沒出過岔子。難怪她回來捶胸頓足說可惜,這麽清貴的人缺了一塊,怎麽能不可惜!
小四瞧完了梁遇,再瞧月徊有點納悶。雖說月徊長得也體麵利索,可兄妹兩個的五官並不相像,梁遇似乎還要勝她三分。
月徊明白他的意思,錯牙瞪他,一個像爹一個像媽,不成嗎?
他們打眉眼官司,梁遇並不理會,抬手擊掌,外麵很快進來個番子,叉手道:“聽督主示下。”
梁遇指了指小四,“帶他去見馮坦,安排個師父好好調理他。”
番子道是,領著小四去了。
月徊目送他,喃喃道:“男孩兒總跟著我,確實不成事,還是得入行伍,才不耽誤他的前程。”
梁遇輕飄飄朝外瞥了眼,“這孩子不錯,生得眉清目秀,將來你要是進宮,讓他近身伺候,必定忠心。”
月徊吃了一驚,訝然回頭看他。宮裏除了皇帝都是太監,讓小四進宮,怎麽進宮?
他沒再說下去,盤著菩提一笑:“他小你兩歲,年紀差得不算多,倘或調理出來了,你想留他,就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