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月徊的“謝主隆恩”說得山響,聽上去真是感激不盡的模樣。可是留在宮裏總要物盡其用,這帝王家雖闊,也不養閑人。讓再留兩日,時候倒是不長,隻是不知道皇帝要做什麽。她有這樣一條嗓子,是福也是禍,她心裏頭隱隱知道,接下去隻怕難得太平了。
“奴婢自小不講究地長大,粗鄙是粗鄙了些兒,但奴婢端茶遞水還是可以的。”眼下最要緊一樁是攬點活兒,隻要不讓她再去蒙那些大臣就好。月徊扶正帽子笑了笑,“或者伺候文房也成,奴婢會研墨。”
皇帝卻說不必,“朕跟前不缺伺候的人,你留下陪朕說話,解解悶兒,就是你的功績了。”
留下說話解悶,這裏頭學問很大,月徊平時懂得察言觀色,但對於那些達官貴人們高深的話,理解上頭還是差點意思。她衝皇帝笑得沒心沒肺,梁遇心裏卻有些懸。他不得不預先替她請一回罪,說:“山野間長大的孩子難免魯莽,要是言行上有失當之處,請皇上恕罪。”
皇帝倚在被褥卷成的靠背上,看了月徊一眼道:“大伴不必憂心,朕留她沒有旁的意思,就想聽她說說宮外的見聞,看看朕治下的江山是個什麽樣兒。”
皇帝自小在宮裏長大,大鄴有十四歲開牙建府的規矩,輪到他的時候恰好淳宗皇帝晏駕,他轉頭就登基繼位,因此沒有上外頭走走看看的機會。也許留月徊兩天是實心的,畢竟她和那些太監宮女不一樣,不是從最底下一層層爬上來的,也沒有受過嬤嬤總管的調理。她不會謹小慎微,更不至於在皇帝麵前連大氣兒也不敢喘,有些話她敢說,說得真真兒的,一點不摻假——皇帝愛聽真話。
梁遇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情,鞠身道:“臣是怕她口沒遮攔,在主子跟前放肆。既然主子瞧得起,且讓她伺候著,臣先告退了。”
他說罷卻行,緩緩退出了暖閣,隻聽皇帝同月徊笑談,“大伴是怕朕吃了你。”
月徊的語氣輕快,答得也機靈:“哥哥是心疼奴婢,那時候我們家窮,吃不飽穿不暖……後來走散了,哥哥天天兒的想奴婢……”
這丫頭,胡諏起來倒有兩把刷子。梁遇踏出前殿時唇角含著笑,這笑一時沒散開,被站在簷下的承良看見了,他靦臉上來搭話:“老祖宗遇著高興的事兒了?”
梁遇沒理會他,披上鬥篷大步往內奏事處去。承良在後頭琢磨,就算不說他也知道,掌印花大氣力找來的姑娘被萬歲爺留下了,禦前四個女官再加上這個,勝算又大三成。
既然是欽點,將來後宮論資排輩兒,怎麽著也是個選侍。承良對插著袖子嘿嘿一笑,快步跟了上去,“老祖宗,資治少尹劉棟家前兒才死了個閨女,因他們家老太太還沒落葬,他又是丁憂出缺,姑娘悄沒聲兒的就給埋了,外頭沒一個人知道。那劉棟,原和太後還沾著點兒親,要是往上頭靠一靠,咱們姑娘的第一步算是走紮實了。”
梁遇腳下略慢了些,“劉棟?這人慣會趨吉避凶,倒是個不錯的人選。”
承良說可不,“資治少尹好歹是從三品的銜兒,姑娘要是入宮應選,借著劉家的勢,準錯不了。”
這些狗腿子揣摩上頭心思,真揣摩出花兒來,梁遇哂笑了聲,“你瞧她是個當後妃的料麽?”
承良斟酌了下,很虔誠地說:“依姑娘這貌,可有什麽說的。爺爺既出口相留,自是有幾分意思。”
梁遇沒再多言,邊走邊想,真要送上去也不是壞事,畢竟他向皇帝舉薦月徊時,確實有一霎兒動了那個心思。皇帝是他看著長起來的,要論心性,他還知道幾分,即便年歲越大算計越深,隻要他牢牢把持住司禮監和廠衛,這地位便不可動搖。
可是月徊……真填了那個窟窿,他又覺得可惜。站在至親的立場上看,皇帝身子骨太弱,萬一有個好歹,姑娘年輕輕的往後艱難,將來也許會恨他這個做哥哥的。
其實要論這步棋,走得很險,月徊既可成為埋在皇帝身邊的眼線,稍有不慎也會成為皇帝牽製他的手段。左思右想都懸心,罷了,還是順其自然吧。
內閣的題本一摞摞送上來,他定了定神坐下蘸筆批紅,一麵悠著聲氣兒說:“皇上抱恙,這兩天越性兒做絕,把內閣麵聖遞本子的權奪下來,一律由司禮監代呈。規矩是做出來的,早前的票擬雖由咱們貼,但還是有人越過次序往皇上跟前送,這是不拿司禮監放在眼裏,是尋事挑釁,咱家不慣他們這個臭毛病。這回把內閣兩個好事的處置了,對其他人也是個警醒,往後隻要題本捏在咱們手裏,該往禦案上送的送上去,要是小事兒,咱們能代勞的就代勞了,到底皇上身子要緊,不能委屈了聖躬。”
承良一聽就明白他的意思,什麽叫小事,大小還不全由掌印定麽。前頭幾朝司禮監固然風光,手上實權卻也有限,這輩兒隻要穩穩拿下來,那也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創世之舉。
“這麽著,往後連內閣都要敬咱們幾分。等這規矩坐實了,張恒張首輔見了老祖宗,怕是還得給老祖宗磕頭呢。”
值房裏幾個隨堂都笑起來,一副勝券在握模樣。
梁遇哼笑了聲,“那些朝廷大員們向來瞧不起咱們,借著這回畫像的由頭立個威,也讓他們知道知道厲害。橫豎想入仕的人多了去了,隻要聽話就給官做,你瞧將來朝堂上還有人敢唱反調不敢。”
他從不無的放矢,所以每一句話都令底下人深信不疑。早前汪軫在時隻圖小利,他就算有一展拳腳的心,也礙於受人壓製不得實行。不論哪個行當,新舊交替時總有人戀舊不滿,他這一招是讓整個十二監揚眉吐氣,也徹底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事情既然定下了,就按著這個路數去辦,差事自有底下人出頭料理,那些隨堂一個個摩拳擦掌急於表現,畢竟秉筆的位置如今空了出來,若是辦事得力些,自有他們出頭的時候。
人漸次散了,巡視宮門的巡視宮門去了,上東廠和錦衣衛夜審的也得趕著出宮,值房裏隻剩兩個小太監伺候筆墨。梁遇忙時暫且把外麵的事撂下了,等手上的題本都批完,才發現已到戌時,月徊竟還沒回來。
他轉頭問侍立的人,“今兒哪個輪值乾清宮上夜?”
小太監道:“回老祖宗話,是禦前掌班趙小川。”
梁遇擱下筆站起身,“你去乾清宮瞧瞧,皇上這會子就寢沒有。”
小太監道是,壓著帽子提著袍角,匆忙跑了出去。
他有些忐忑,皇帝大病方愈,照理說不會出什麽岔子的,可再一想彤冊上的荒誕記載……誰知道呢。但願不要如他擔心的那樣,他想起年幼跟他漂泊到異鄉,抱著他的腿大哭想家的孩子,心裏無端一陣抽搐。這宮裏太多迫於無奈的女人打他手上過,事兒不落在自己頭上不知道疼。現在他似乎隱約明白了些,越是明白,就越是彷徨。
他從案後走出來,在地心來回踱步,外麵風雪肆虐,乾清宮隔著一個巨大的廣場,從這裏看去渺渺茫茫。禦前值夜是有定例的,到了時候不相幹的人必須清場,她留在那裏不合規矩。
終於外麵有腳步聲傳來,料是小太監來回話了,他定眼瞧門上,門簾子一掀,進來的卻是月徊。
她是順著廊廡過來的,雖沒淋著雪也凍紅了鼻子,進門直跺腳,嚷嚷著好冷。
梁遇鬆了口氣,讓她到炭盆前坐著,自己倒了杯熱茶給她遞過去,“怎麽留了那麽長時候,皇上和你說什麽了?”
月徊吹開茶葉啜了一口,“也沒什麽,就是閑聊,聊廟會、琉璃廠什麽的。”
“沒說旁的麽?”梁遇拋了顆棗兒進炭火裏,“鬆口什麽時候讓你回去了麽?”
炭盆上熱氣升騰,帶著棗香的熱浪也隨即擴散開來,屋子裏甜意彌漫。月徊說沒有,一縷頭發從帽子邊緣落下來,她抬指繞到耳後,“不過放了恩典,明兒領我四處逛逛。”
梁遇不讚同,“身上才好,天寒地凍不宜走動,萬一因你再受風寒,任誰也吃罪不起。”
月徊從炭火上抬起眼來,那麵色因灼熱熏得桃花一般,“哥哥放心,我推辭了,也不知能不能讓皇上打消念頭。等明兒我再辭一回,就說我怕冷,不願意出去,謝謝皇上好意。”
梁遇這才點頭,頓了頓問:“你能擬聲這事兒,後來提起過麽?”
月徊笑道:“誇我來著,說怎麽那麽大本事呢,學得挺像。”言罷略一猶豫,怯怯望向他,“哥哥,我知道這不是好事兒,皇上會不會提防我將來假傳聖旨?”
梁遇愣了下,原來這孩子通透得很,他的左右兩難被她一語戳破,其實早在他向皇帝舉薦她時,她就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歎了口氣,“所以你要讓皇上信任你,咱們終究人在矮簷下,有些時候不得不委曲求全。不過你的那手絕活兒,確實稀奇得很。你是單會學一類人呢,還是男女老少都能行?”
月徊搓著手說:“年輕男女學得像些,上了年紀的得琢磨琢磨。”
梁遇也是一時興起,試著問:“學我呢?能行麽?”
月徊眨著那雙大眼睛,裝模作樣道:“那得琢磨琢磨。”
梁遇一愣,才發現自己被她繞進去了。
把梁掌印氣了個仰倒,月徊頓時大為得意,瞧他平時四平八穩的,原來也有發怔的時候。但他的聲音需要雕琢是實話,這種涼薄貴公子的味道很難學,不像皇帝還是少年音色,容易模仿。
她站起來掐腰吊嗓,架勢擺得很足,梁遇抱胸看著她,好奇她能學成什麽樣。
結果她穩穩拿捏住了他的嗓子,“咱家有的是銀子,笑一個一錠,脫衣裳百兩……咱家問你,脫是不脫?”語氣惡狠狠的,說完齜牙,衝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