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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上回扮皇帝,這回扮太後,做人做到這份兒上,一輩子算是“圓滿”了。


  月徊說成啊,“誰還能殺我兩回呢,多早晚讓我出馬?出馬前我得先聽聽太後的嗓子,能不能糊弄那些人,也得看造化。”


  她說得爽快,梁遇倒有些不落忍,蹙眉道:“哥哥把你帶進宮,讓你攪合進政事裏頭,實在對不住你。”


  他低頭看她的時候,眸中煙雨迷蒙,月徊最愛看他的眼睛,兄妹倆五官不像,但她堅持認為,自己的眼睛某種程度上和哥哥的一樣漂亮。


  “憑您和我的交情,說得上這話?”她大度完了頭前後探看,見周圍沒旁人,一把摟住了他的胳膊,笑嘻嘻說,“留在宮裏怪好的,別人舍身拋家進宮,腦袋別在褲腰上當差,我就不一樣,因為我有哥哥啊。哥哥在哪兒,我的家就在哪兒,離您近點兒,你一伸手就夠著我了,我遇不上險境。再說我招人心疼,皇上也挺待見我的,在宮裏喝肉湯,比在碼頭上稀粥溜牙縫強,您說是不是?”


  梁遇人前的威嚴,認真說不比任何主子遜色,這些年他獨來獨往,和貼身伺候的人也不親近。如今來了一位興之所至就對他動手動腳的,他想把胳膊抽出來,試了一下沒能擺脫她。正打算說教兩句,前麵龍光門上有小太監搬著題本進來,那些東西極有眼力勁兒,乍一見雷劈了似的,忙縮回門內,再也不敢露麵了。


  梁遇無奈地看著她,這回什麽也不必說了。她訕訕把手縮了回來,“是我不好,那些人該誤會您喜歡太監了。”


  梁遇腦仁兒作疼,歎了口氣道:“這些都是小事,底下人不敢亂嚼舌頭。”


  她沒臉沒皮地笑了,“我也是這麽想,您看他們管您叫老祖宗,管皇上叫爺爺,您比皇上輩兒還大呢,他們怕您。”


  她是什麽都敢說,儼然長了顆牛膽。梁遇不得不告誡她:“這話叫外人聽見要闖禍的,嘴上留神。皇上高坐廟堂,讓人敬畏就夠了,我的本分原就是讓人懼怕。人有高低貴賤,有些人靠感化是不成的,必要刀架在脖子上,要鞭子狠狠抽打他,他才知道什麽叫尊卑規矩。別以為隻有下賤奴婢才需要管教,有時候主子們也一樣。”他說罷,牽著唇角涼薄一笑,“先前東暖閣裏議論如何處置孫家姑娘,你聽了什麽想頭兒?覺得哥哥心狠手黑吧?”


  月徊沒吱聲兒,當時他說或是落水或是遭劫,寥寥幾句,嚇得她心頭直打哆嗦。


  好好的官家小姐,就因為太後要選她做皇後,鬧得不好命都沒了,細想多可怕!難怪哥哥不願意她跟在身邊,說久而久之她會怕他,好人確實幹不了司禮監的差事,別說皇帝立後,光是內閣,這兩天都連著出了多少事兒了。在他們眼裏人命根本不算什麽,隻要是擋了道兒的,個個都該死。


  年輕孩子,臉上藏不住事兒。梁遇細瞧她神情,過去十一年她雖挨餓受窮,離生死大事卻遠得很,她從來不知道,背光的地方有多險惡。


  “走吧,先在值房歇會子,申時三刻太後要上鹹若館誦經,屆時我領你過去。”


  他負著手,慢悠悠走在夾道裏,出了長康左門,前邊就是禦花園。園子裏人來人往,月徊這時不敢再妄動了,掖著手低著頭,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進了司禮監衙門。


  上半晌雪略停了一陣兒,進貞順門的時候又下起來,漫天扯絮一樣的白,從雕梁畫棟間飛浮墜落。要說這司禮監也古怪,那麽黑的衙門,卻有細膩的小情調,院子當間兒栽著一棵高大的海棠,太監們拿紅綢給它包裹上,另用舌紅緞子紮成海棠花,一朵朵墜在枝頭。進門乍一見,一樹繁花開得熱鬧,算得上紫禁城裏最喜興的景兒了。


  月徊腳下蹉著邊走邊看,姑娘喜歡那些花了心思的東西。梁遇隨口道:“快到大年下了,原想今年陪你在府裏過節的,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月徊說哪裏都一樣,“往年我們三十夜裏吃了飯,就爬到天寧寺塔上看焰火,到底離紫禁城遠,看不盡興。今年在宮裏,仰脖兒就能瞧見,可比費勁登塔強多了。”


  她真是個擱到哪兒都能找見樂子的人,梁遇有些遺憾,原想過年把父母牌位請出來,一家子也算團聚,誰知臨了出了岔子。事已至此,暫且隻能這樣了,等明年吧,明年總有機會的。


  月徊琢磨的是別樣,喪氣地說:“可惜小四兒不好進來,要不還能吃個團圓飯。”


  她一時一刻也不忘了小四,不知道的真要拿他們當親姐弟了。梁遇嘴角一沉,轉頭叫來人。一個小太監上前聽示下,他吩咐領月徊去圍房,自己沒再交代什麽,轉身入暖閣處置公務去了。


  月徊跟著去了圍房,要在這裏等天黑,實在有點無聊。西炕上的窗戶推開就能看見衙門正堂,也不知道哥哥在忙什麽。其實她想纏著他來著,可惜人多眼雜不方便。百無聊賴隻好找點兒事幹,於是研究了半天案上的西洋鍾,再舉著通條蹲在炭盆前,撥了好一會兒的火。


  司禮監衙門不算太大,一圈樓閣圍繞,形成個高且深的天井,外麵有點風吹草動都能聽見。月徊原以為這裏隻有太監出入,沒想到隱約傳來女人的聲音,她忙扒在窗口看,見一個宮女子站在廊下,謙卑又謹慎地說:“我們娘娘不豫,不知怎麽,今兒吐了兩回,請梁掌印過去瞧瞧。”


  生了病不請大夫,找到這兒來有什麽說頭?正納悶,門上有小火者送桔紅糕來,月徊就勢打探:“這位爺,我問您個事兒,分派太醫這種活兒,也要咱們掌印親自過問嗎?”


  小火者茫然說不啊,“老祖宗公務巨萬,哪兒有閑工夫操心那些個!除了禦前的差事,其餘都有底下人承辦……噯,您吃點心吧,這是老祖宗讓給送的。”邊說邊打量她,“您瞧著眼生得很,才進宮的吧?在哪兒當差呀?”


  月徊含糊應了聲,“是才進宮,派在萬歲爺跟前伺候。”


  小火者呀了聲,“失敬失敬,原來是禦前的人,怪道咱們老祖宗高看呢。”


  月徊虛頭巴腦敷衍,眼睛一時也沒挪開,見梁遇現身,她偏頭衝小火者一笑,“梁掌印真好性兒,這種事還出來支應呐。”


  小火者在宮裏久了,有些事門兒清,曖昧不明地笑著說:“您才來的,不知道裏頭緣故,當今萬歲爺還沒開設後宮,宮裏留下的全是先帝爺的老娘娘們。那些個老主子活得多精細呀,實在不好糊弄,雞蛋裏都能挑出骨頭來,不是老祖宗經辦的事兒她們不能放心。”


  月徊哦了聲,倒也覺得情有可原,“上了年紀的人都有這宗毛病。”


  小火者失笑,“上了年紀?口頭上稱老娘娘是規矩,未見得加個老字兒就當真老了。宮裏是什麽地方呢,隔上三五年采選一回,皇上跟前常選常新。像老皇爺的宮眷們,裏頭最年輕的才二十出頭,就是打發宮女傳話來的那個王貴人。早前老皇爺殯天,那些無所出的除了殉葬,剩下的全打發到陵地裏守陵去了,王貴人本也該出宮的,恰巧那會子懷了龍種,這才留下。不過後來動了胎氣,龍種沒保住,念在她也算生育過,就養在延慶殿裏頭了。”


  月徊一聽,覺得有點兒意思。宮裏下層太監都是碎嘴子,有個新人聽他們數一數家珍,就顯出他們的能耐和資曆,因此隻要輕挖,他們自然倒豆子似的全抖露出來。


  於是她裝模作樣感慨:“留下的全有子息,就王貴人可憐見兒,年輕輕的,沒個依仗。”


  “所以得找靠山呐。”小火者囫圇一笑,“老娘娘們都是精刮的人,早前還爭寵,如今先帝爺都沒了,在這後宮裏活著就圖手頭寬裕,吃喝舒心。”


  月徊琢磨了下,“您的意思是,老娘娘們也結交內官?”


  小火者不說話了,搖搖腦袋以顯得嘴嚴,“這可不是我說的。”


  月徊忙拿了快桔紅糕遞給他,“來來,您也吃點兒。不瞞您說,我初來乍到,對宮裏人事兒半分也不知。您提點提點我,好讓我日後留個心眼兒,沒的糊裏糊塗,得罪了誰也不知道。”


  小火者得她一塊糕餅,好歹吃人的嘴軟,咬了一口道:“得,您既這麽說,我就給您指條道兒。像福宜宮夏美人,寶華殿宋康妃,您要是遇上了,千萬敬著她們點兒。她們一個結了秦九安,一個結了駱承良,雖說麵兒上裝正派,擺老娘娘的譜,暗裏誰不知道他們那點子事兒。橫豎家夥什閑著也是閑著麽,擱久了生鏽,倒不如快活受用要緊。別瞧一個個金貴人兒,私底下就如外頭小寡婦似的,找個相好的受些供給,既得利又解饞,舒坦一時是一時。”


  月徊聽得愣神,“還能解饞呐?那咱們掌印,也叫那些老娘娘禍害了?”


  小火者嘿地一聲,“老祖宗不動心思,誰敢?不過也架不住那些人惦記,就像延慶殿那位,今兒冷了明兒病了,變著方兒地麻煩老祖宗。細想想也是的,王娘娘年輕,咱們老祖宗又是這等齊全人物,我說句打嘴的,但凡老祖宗鬆口,這宮裏頭還有不樂意和他老人家走動的?別說王貴人,就是太後娘娘……”後頭的話打住了,反正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月徊這趟是真長了見識,以前滿以為太監結對食,了不得在宮女嬤嬤裏頭選,沒想到連皇帝的女人也能上嘴。照著小火者的話說,那些老娘娘虎視眈眈,梁遇就是塊兒肥肉。她忽然有點同情梁掌印了,女人被男人調戲委屈,男人受女人糾纏,難道就不委屈?

  好在梁遇沒有親自去,否則她可要擔心哥哥被人糟蹋了。隻是不便巴巴兒跑過去問他,點燈熬油等到申時,明間總算有了動靜,梁遇隔窗喚她,“差不多了,跟著來吧。”


  月徊噯了聲,忙快步追出去。


  從司禮監衙門到慈寧宮花園道兒不近,換了平時他都是乘轎的,這回礙於月徊一身太監打扮,總不能自己坐轎,讓她在外頭跟著,所以幹脆陪她一同走過去。


  “太後七日一禮佛,時間都有定規,咱們先她一步進鹹若館,隔牆有個鬥室,門常年鎖著,你在裏頭聽真周了,回頭好辦差事。”


  月徊嘴裏應著,應得心不在焉。不時覷覷他,因剛才聽了小火者的話,愈發覺得他秀色可餐,活脫脫的香餑餑。


  梁遇發現她有異,轉過頭打量她,“怎麽了?心裏沒底?”


  月徊說不是,憋了半天才道:“不是不能找,咱們找人得有挑揀,有家有口的不要,身不由己的不要,成不成?”


  她的神來一筆叫他摸不著頭腦,但隻一瞬他就明白過來,“有人在你跟前說閑話了?”


  月徊講義氣,堅決地搖頭,“沒有,是我自己瞧出來的。”


  所以孩子也管起大人的事兒來,開始擔心哥哥遇人不淑了。


  他走在朱牆下,在那片陰影裏輕輕發笑,探手捏了捏她的腮幫子,“別瞎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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