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認幹娘
七月流火，日光熾烈。
擱在往年，早有冰鑒送進天愚院，近身伺候的大丫鬟都能跟著沾光，但今年正主不在，侍婢們隻能生受著了。
杜小草倒不覺得十分難熬，暑熱而已，擱在去年她沒進裴府的時候，最熱的三伏天也得頂著大毒的太陽出去打豬草、采桑葉。
從春到秋，落霜之前，她至少要飼養六季金絲雪花蠶，從二月二浴種出蟻，到三眠分箔、上簇結繭，再到擇繭、削繭，窖繭、繅絲紡線，裏外裏都是她一個人忙活。
兩百多個大竹匾，一層層堆疊在高大的竹架上，從地麵一直碼放到蠶室屋頂，她的身材剛抽條，每天給雪蠶添加桑葉，踮起腳尖都夠不著，得踩在半人高的龜背凳上。
好幾次她正踩著凳子幹活，杜寶兒闖進來搗亂，一腳就踹翻了龜背凳，害得她連人帶竹匾滾落一地，竹匾裏的那些雪花蠶因此病了、死了，金氏隻會打罵她，杜寶兒是沒任何錯的。
有時候她被磋磨得狠了，累暈熱暈過去，金氏也不會停止打罵她，兜頭一盆井水潑過來，把她潑醒，繼續接著罵。
現在嘛，隻是熱而已，不用幹活，不用挨打挨罵，穿得涼滑的綾羅衣衫，坐在海棠樹下，跟一群小丫鬟乘涼閑聊，說說笑笑，打絡子，納繡鞋，舒坦得哼小曲呢。
杜小草剛編好一根三彩鑲東珠絡子，旁邊窄巷裏就傳來煞風景的奚落聲：
“唉喲，原來是攀上高枝了呀，看不上我這糟老婆子，上趕著認丁婆子做幹娘！你個小賤蹄子要真有本事，認了夫人作幹娘，我才服了呢！”
被奚落的小丫鬟也是個潑辣的，當即回懟：“我一個奴才秧子，可沒您老那野心，敢攀扯夫人，劉嬤嬤肯做我的幹娘，都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不然就落到你這個黑心老太婆手裏，由著你克扣盤剝了！”
“小賤蹄子！敢排揎老娘，看我不打死你……”
“呸！你是誰的老娘，一輩子孤拐的老太婆，敢笑話我沒本事認夫人做幹娘，你有本事去認杜姐姐做幹女兒啊？”
“你個小賤蹄子，那姓杜的野丫頭也是個賤蹄子，你們都給我等著……”
蔡婆子氣頭上口不擇言，坐在樹下乘涼的大小丫鬟全都笑起來，譏誚罵人的蔡婆子“缺德冒煙”，淨想著吃甜棗，隻要院子裏來了小丫鬟，她就涎著臉要認幹女兒，誆人家的月錢。
若她是個體麵婆子，懂規矩知進退，或者有什麽獨家手藝，日常教導小丫鬟一些人情技藝傍身，那點錢就當交學費了，偏偏她自己就隻是個廚房的二管事，負責洗米淘菜、雞魚開膛的髒活，毫無技術含量，毫無上升空間。
小丫鬟們也都有腦子，肯上當的越來越少，她便急眼了。
當初杜小草入天愚院掃地的時候，蔡婆子也來忽悠過她，她拖延著沒答應，蔡婆子便使壞，把廚房裏殺雞剖魚的髒下水連鱗帶血的潑在路麵上，膈應她。
垂珠氣不過，狠罵了蔡婆子一頓，蔡婆子也不怵她，對罵了半個時辰，無人處還蓇葖著一雙老眼珠子，要生吃了杜小草一樣凶狠。
僵持沒多久，杜小草和垂珠都覺醒仙種，升了一等，蔡婆子心裏恨得滴血，臉上還得賠笑。
更氣人的是還有流言傳出來，說蔡婆子是個災星，誰認了她當幹娘，就會被魚鱗雞血汙了氣運，覺醒不了仙種，升不了等。
杜小草就是現成的例子。
從前已經認了蔡婆子當幹娘的小丫鬟，都跑去找管事嬤嬤哭鬧，要解除幹母女關係，免得被克礙了前程。
現在蔡婆子又嘴裏不幹淨，欺淩逼迫小丫鬟，言語間還辱及杜小草，眾人哄笑過後，商議著該怎麽處罰。
垂珠：“拉出去打二十板子，長長記性！”
雨嫣：“扣她半年錢米，心疼死她！”
杜小草：“以後不許她再給小丫鬟當幹娘，從前認了她做幹娘的，若是後悔了，可以另找別的幹娘。”
垂珠大聲叫好：“認幹親都是你情我願的事兒，哪有像蔡婆子這樣，整個一老潑驢，沒得帶壞了小丫鬟。”
……
蔡婆子聽了小丫鬟的傳話，氣得瞪著死魚眼大罵：“哪來的小賤蹄子？！才剛吃了幾頓飽飯，得了豆殼點大的體麵，就敢來老娘跟前擺二主子的譜？惹惱了我……撕爛了你們的嘴！”
蔡婆子罵罵咧咧，揪著傳話小丫鬟的耳朵，一路罵到杜小草麵前。
杜小草沒有搭理蔡婆子，轉臉看向旁邊樹蔭下坐著的一群小丫鬟：“誰是這蔡婆子的幹女兒，站出來我看看。”
五六個小丫鬟訕訕起身，年紀從七八歲到十二三歲不等，美醜妍媸不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窘得滿臉漲紅。
杜小草又問：“還有誰正被蔡婆子逼迫認幹娘，自己並不肯認的，也站出來我看看。”
四個梳雙丫髻的女孩站起來，為首的指著蔡婆子罵：“這老貨一天到晚胡攪蠻纏，認幹親就是為了吞我們的月錢！”
“老不羞！成天東邊吹風，西邊煽火，掉進錢眼裏的老妖精！”
“……”
蔡婆子被當眾落了臉麵，大怒，撲過去要打那幾個小丫鬟。
小丫鬟也不甘示弱，一擁而上跟她撕打，仗著人多，居然把蔡婆子打趴在地上，按螃蟹一樣按住手腳，讓她不能繼續撒潑。
杜小草既然惹了人，索性斬草除根，讓小丫鬟把人扔出天愚院。
“從今天開始，蔡婆子不再是咱們院裏的人了，她的差事……先讓周嬸子兼著吧。”
她邊說邊看向垂珠，垂珠大聲附和：“早該如此！這蔡婆子就是個惹事精，留著她早晚是個禍害！”
事情就這麽過去了，蔡婆子雖然勉強也算是個小管事，但人望奇低，結怨奇多，被攆了也沒誰替她喊冤。
杜小草卻知道事情沒有完，但她必須這麽做，蔡婆子決不能留下。
裴府買進來那麽多小丫鬟，每人每月五百文錢，因為年紀小，又不是家生子，沒有父母親長照拂，便認個幹娘倚靠，日常照顧起居，教導些禮儀規矩，小丫鬟們投桃報李，把月錢交給幹娘收著，大家兩頭得益。
蔡婆子這種害群之馬，卻隻管收錢，不管幹活，統共隻有兩隻手，認了六個幹女兒還嫌不滿足，還要四下威脅利誘，虔婆嘴臉讓人生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