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霓裳羽衣
匆匆來到杜家院門外，高高的梧桐樹梢上，站著一隻神態擬人的小黃鳥，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她似有察覺，抬頭看去的時候，卻隻見大片的梧桐葉子。
杜青奎和杜衡的慘狀出乎她的意料，兩人像是倒在血湖裏，七竅全都在流血，全身綿軟得提溜不起來，就像是被撒了融骨散一樣，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隻剩下一口氣。
金氏倚著門框嚎啕大哭，咒天罵地的時候，杜小草泠然站在一旁，直覺不對勁，滿地鮮血流淌成河，她卻沒有聞到一絲血腥氣，這究竟是不是血？
她問金氏：“他們變成這副模樣之前，在做什麽？”
金氏一怔，響了半天沒想出來，今日是除夕，她在廚房忙著蒸糕點，忽然聽到女兒的尖叫聲，讓正在燒火的丈夫去看，然後丈夫也慘叫起來……
杜小草仔細打量杜青奎和杜衡，大聲喊他們的名字，毫無回應，像是失了神智一般在血泊裏蠕動。
杜小草以為是山野精魅作祟，激活一個除祟符扔過去，毫無動靜，又換了好幾種符籙，還是沒效果。
正蹙眉琢磨該怎麽辦，金氏忽然用力狠推了她一下，把她也推進了血汙之中。
她猝不及防，整個人跌進血水裏，身體像被烈焰灼燒一般，痛得她心肺都糾結起來。
金氏看她這般，覺得找到了丈夫和女兒慘叫的答案，指揮杜寶兒去院子裏提水，隔著窗子一桶一桶地潑向杜青奎和杜衡。
吊詭的是，水沾上血以後，立刻也變成了血，甚至開始燃燒起來，幽藍和火紅的顏色混雜在一起，引得院外樹杈上的小黃鳥歡快蹦跳。
杜小草迷怔片刻，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就沒有“血”了，而是一件燦若雲霞的霓裳，周身縈繞著火紅色的濛光，裙擺層層疊疊，宛若怒放的金葵花瓣，剔透瑩薄，翩然若仙，跟她昨日在噩夢中所見一模一樣。
當時她就覺得這件衣裳眼熟，仿佛在哪裏見過，此刻見到金氏，終於確定了，就是她早逝的母親留下的那件華服，母親去世後，衣服被祖母收了起來，祖母也去世後，就落到了金氏手裏。
杜小草不止一次見過這套紅色華裳，除了漂亮沒什麽特別，也沒有金珠玉飾，隻憑衣料便美得炫目，但跟杜小草在夢中見到的比起來，雖然像是同一件衣服，差距猶如雲泥。
夢中那件是天上星，璀璨炫目的霓裳羽衣，她祖母藏著的這件，再怎麽好看，不過是一件美麗的華服。
直到此刻，“華服”顯露真容。
裹住杜青奎父女倆的不是血，而是這套血色霓裳。
杜小草訝異的是，這衣服的顏色閃爍不定，時而赤紅，時而幽藍，它們爭先恐後地穿到杜小草身上，像開了靈智一般互相推搡撕扯。
杜小草在它們的爭奪中，陷入冰火兩重天。
藍衣霓裳占據上風的時候，她神清氣爽，翩然若仙子，想著的都是煙火瑣碎俗事——怎麽張貼剛買回來的門神呀，怎麽懸掛桃符呀，秦佑安給她畫了二十幾張桃符克製邪祟，要不要送給村正娘子一對啊……
還有小巨爻，去了溪澗潭底貓冬，立春後才會返回，給他做的新衣服還差幾針才能完工，隔壁的惡公子唐圭，那麽愛吃的一個人，年夜飯不知道有著落了沒有……諸般瑣碎事襲上心頭，藍衣霓裳幾乎快要占滿她全身。
冷不防耳邊一聲唳鳴，識海震蕩，她瞬間陷入迷怔，又回到了昨日的噩夢之中，還是那片延綿無邊的竹樓，還是那座雲霧縹緲的金葵園，她心情雀躍地站在溪澗旁邊，翹首等待什麽人。
等來等去，不見人影。
小火蛟都不耐煩了，不肯再纏在她腕上裝手鐲，跑出去獨自玩耍。
她從日出三竿，等到日落西山，身後終於傳來熟悉的說話聲：“若吾，我是不得已的，你相信我……”
話未說完，穿心一劍。
劍尖從她左胸刺出來，她艱難地低頭去看，金色的血液一滴滴流淌出來，砸在下方溪澗之中，化為一尾尾巴掌大的爻魚，逐水而去……
她沒有回頭去看刺她的男子，也沒有傷心質問，憤懣絕望漫無邊際。
杜小草沉浸在這種情緒中，身上的霓裳已經赤紅如火，灼灼若天邊的雲霞，仔細看卻有黑霧戾氣纏繞，絲絲縷縷延綿不絕，仿佛無數條猙獰的玄蛇無聲嘶叫。
漸漸地，赤色霓裳開始泛黑，杜小草整個人開始虛幻，仿佛是被這件泛黑的霓裳吞噬了一般，即將要從這世間消失不見。
她腕上的火蛟鐲被驚動，沿著她的手肘攀爬到她的脖頸上，蛟首緊貼著她的眉心識海，想要喚醒她的神誌。
然而沒有用。
被黑霧繚繞的杜小草，心中似有無邊怨氣來襲，有毀天滅地的暴戾，恨不得立刻把杜家宅院夷為平地，把金氏連同院子裏所有人全都碾為齏粉塵埃，再踏平了整個焦溪村，踏平了火羽城，踏平大胤仙朝七十二洲的億萬萬山水生靈，踏平九天十地，與世共焚。
唳——！
一聲鳴叫，低不可聞，卻讓延綿千裏的東鳧山巒坍塌震顫，溪澗倒卷，波及十萬裏巫疆沼澤，仙絕屏障都搖搖欲晃。
那隻高高站在梧桐樹杈上的小黃鳥，不知何時開始有了人類的模樣，窈窕少女，一身紅衣，頭上挽著精致的飛仙髻，簪著一對淡金色的漂亮鈴鐺，有風吹過叮啷悅耳。
如果靠近了仔細地看，這少女此時的狀態，像極了正在脫殼的金蟬，紋絲動彈不得。
更詭譎的是，少女眉心的豔麗靈紋，和杜小草的水墨花瓣靈紋之間，隱約有一道淡金色的蛛絲勾連，她蛻變的力量來自隱匿在杜小草識海裏的妖鳥。
這場危險的吞噬，被一聲空曠嘶啞的琴弦聲打斷。
瞽叟不知何時來到杜家院門外，盤腿坐在門口的大石墩上，手持一把枯藤般的焦尾琴，彈奏一首斷續難聽的曲子，口中還神神叨叨地念誦：
“走陽關道，過獨木橋，闖鬼門關，從來是吉凶難測，問心問靈，莫問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