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屠狗少年
坐在窗邊的一位藍衣少女聽得懵懂,隨口問窗外樹杈上坐著的少年:
“十文錢一份的煎餅卷大蔥,真的是人間至味?我覺得跟肉包、棗糕沒太大區別呀?”
少年衣衫寒酸,身體瘦削如蘆葦,相貌卻頗為清俊,一雙狹長的眼睛滴溜溜轉悠。
憑他兜裏的幾文錢,是進不來茶館的,又喜歡聽說書先生講古,靠著長手長腳爬樹溜到三樓窗邊,騎在樹杈上蹭聽。
藍衣少女接連好幾日都坐在窗邊,跟他廝混熟了,隔著窗子給他遞茶水吃食,他頗為感激,耐心地給少女解惑:
“這白老頭說的煎餅卷大蔥,不是路邊大嬸賣的那種,是炙蛟皮為餅,抽蛟筋為蔥,新鮮靈藥為輔菜,還要添加百年以上的肉茯苓中和氣味,豈是尋常的吃食?”
藍衣少女聽得呆了,悄悄扯了扯衣袖,蓋住左腕上的那枚火蛟鐲。
還沒完全蓋住呢,堂上的白胡老道又開口了:
“十日之前,我在山林裏撞見一頭火蛟,十幾丈長,靈氣充裕,甚為肥美,可惜龍王簍不在身邊,沒能抓住它,過幾日還要再去巡山,擒住這頭火蛟,燒烤了宴客。”
藍衣少女如坐針氈,笑容僵在頰上。
窗外的少年怒了,大聲喝罵白胡道士:
“久在河邊走,蔫有不濕鞋?老家夥!蛟龍有靈,你吃了一頭又一頭,當心陰溝裏翻船,哪天失了手,反被蛟龍吃了!”
白胡老頭搖頭晃腦,正說到得意處,驟然被人打斷,細看還是個寒酸少年,氣得吹胡子瞪眼:
“無知小兒!蛟乃惡蛟,人人得而誅之,生擒滅殺之後物盡其用,烹煮炙烤有何不可?有何不該?我等世外玄師,頭頂日月,腳踩泰山,神通玄奧莫測,諸般仙家手段,豈是你這種憊懶小子能領會的?”
跑堂夥計恰好進來,狠狠瞪了窗外少年一眼,指著他的鼻子臭罵:
“你一個殺豬騸驢的醃臢小子,你知道甚麽?你也配來茶樓這種地方?滾下去幹活,小心明天挨餓!”
夥計邊罵邊擼袖子,怒衝衝撲過來要打人關窗戶。
藍衣少女攔住他:“這位小兄弟的茶錢我請了,不必趕他走。”
她從芥袋拿出一錠雪白的大元寶,擺在桌邊:“我請他一年的茶。”
夥計臉上的怒氣本來就虛頭巴腦,又被大元寶晃了眼,笑得見牙不見眼:
“姑娘善心,我替小狗謝謝您了!”
夥計把大元寶收起,又瞪了窗外的少年一眼。
少年嘿嘿一笑,猴子一樣從樹杈跳進茶樓裏,拍著夥計的肩頭糾正:
“姑娘,你別聽他瞎說,我不叫小狗,我叫屠狗,孫屠狗!”
少女嫣然一笑:“孫公子請坐。”
“……”
旁邊有茶客打趣:“這小子算什麽公子?他就是個野小子,沒爹沒娘滿城亂竄,人家老白道長屠龍,他起個名字都隻敢屠狗,沒出息。”
少年漲紅了臉,藍衣少女替他辯駁:
“世上有人屠龍,自然就有人屠狗,高下不在於屠了什麽,而在於為何而屠。”
屠狗少年深以為然,看向白胡老道:
“道長屠龍,是為口腹之欲,我屠狗,也是為了糊口,都是填飽肚子的勾當,何來高下之分?”
滿堂茶客瞠目結舌。
有人嘖嘖讚歎,有人不以為然,性子急的更是吵嚷起來:
“大家還在等著白道長說古,你一個小屠子打什麽岔?有人請喝茶就趕緊坐下,聽白道長說說燒烤火蛟的事!”
屠狗少年雖然穿戴寒酸,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機靈勁兒,被群嘲了也不惱,衝著藍衣少女笑出一口白牙,問她從哪兒來的?
“我從小就在岐山古驛,並沒有見過你?”
“我是從外地來的,剛來沒幾天。”
“那就是沒什麽親友熟人了?我這幾天不太忙,可以給你當向導,免得你被人騙了,像剛才那種大元寶,不要輕易拿出來,萬一被壞人盯上了,你一個小姑娘會有危險。”
“謝謝你提醒,我以後會小心的。”
屠狗少年端起桌上香噴噴的靈茶,細細地品了一口,驚咦:
“這不是一品樓的茶?”
“是我在山澗裏采的,你也喜歡喝嗎?”
少年嗯嗯點頭,一口氣喝完了,愜意地抹抹嘴,微眯起眼看少女:
“還沒請教姑娘芳名?”
“若吾……”
平平無奇地兩個字,從藍衣少女口中說出,像春雷滾過山巒,驚得杜小草從幻境中回過神。
哪裏有茶樓?哪裏有少年?
眼前所見,唯有山林莽莽,苦藤寒鴉,瘴癘彌漫。
秦佑安扶著她,坐在路邊的一塊大青石上,焦灼地呼喚她的名字:
“小草!小草!快醒一醒,你怎麽了?”
杜小草迷怔著睜開眼,茫然四顧,身邊除了秦佑安和呂文昭,還有寒酸老道盤腿坐在不遠處。
細看這老道的麵容,跟夢中的屠狗少年迷之相似。
杜小草心神震撼,翕動唇舌問秦佑安:
“我剛剛……怎麽了?”
“你剛才像魔障了一樣,腳還在走路,人卻迷糊了,我怎麽喊你都沒回應。”
“也許是魘著了,這片山林太詭異,我剛剛夢見自己坐在一個茶樓裏,跟人喝茶聊天……”
“也許是邪祟,也許是你太累了,天色已晚,我們先回金花鎮的驛站,找那個驛丞問問情況……”
杜小草想說好,嘴唇卻無力張開,整個人昏昏沉沉,居然又陷入剛才的幻境!
還是那座茶樓,還是那個少年。
不知道是認識了若吾太開心,還是不滿周圍的茶客小看人,他站起來反詰:
“殺狗殺蛟,還不都是個屠子?是人是仙,誰不是百歲光陰?小爺今日落魄,不見得一世落魄,三十年河西轉河東,莫欺少年窮!”
茶客們轟然大笑。
藍衣少女也笑。
都覺得茶樓裏有些吵鬧,一起下樓去街巷中閑逛。
屠狗少年活潑跳脫,如一尾快活的遊魚,在熙攘人群中穿梭戲耍,眉開眼笑地給少女介紹這座岐山古驛,是方圓千裏數得著的仙城,不甚大卻繁華,商旅雲集,百業興旺,分東西南北中五個坊市,最熱鬧的是西坊。
“若吾姑娘老家在哪邊?”
“雲萊州,桐鄉。”
屠狗少年撓頭,他印象中大齊並沒有一個叫“雲萊”的州,也沒聽說過桐鄉這個地方。
他懷疑這個剛認識的慷慨少女撒了謊,這也很正常,才剛剛認識嘛,怕他是壞人。
屠狗少年自我說服,昂首闊步走在大街上,不論是開店擺攤的商販,還是走街串巷的貨郎,都有人親熱地跟他打著招呼,人緣之好令人咋舌。
少年咧著一口大白牙,帶著一個清麗少女,神氣活現,招搖過市。
他父母早亡,吃百家米,穿百家衣,磕磕絆絆地剛長到十歲,就急於自力更生,操著祖輩留下的殺豬刀,放倒了鄰居家那頭不肯引頸受戮,衝到大街上撒潑的大肥豬,也嚇跑了兩個賴在他祖宅裏不走的潑皮族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