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八章 又見屠狗
篝火旁邊,呂文昭正陪著老道士吹牛聊天,話題翻山倒海,最後又繞到古驛圖上。
“前朝大齊的時候,有三條驛路通往南疆,岐山古驛是最窄最險峻的一條,論通暢、論便捷都不如另外兩條,唯一的好處是安全,兩頭都有高人坐鎮,不許往來商旅鬧出大亂子,瓷器、茶葉、火鹽、布匹,甚至兵器,都有商隊販賣,比一般的仙郡還要繁華……”
“那後來怎麽毀棄了?”
呂文昭隨口一問,引來老道士的哂笑,“呂公子出身濮陽呂氏,宗祠青典冊上沒有記載過?”
呂文昭詫異,“呂氏的青典冊,怎麽記載岐山驛毀棄的事?又不是呂氏先祖毀了岐山驛。”
老道士捋須冷嘲:“那敢問呂公子,呂氏的青典冊上,可有記載呂氏先祖為何封侯?鎮遠侯啊,威風的很。”
“先祖輔助紫胤仙帝,平定妖鳥之亂……”
“在何處平定的呢?”
“……”
呂文昭啞然。
他也很奇怪呂氏的青典冊上,為何對先祖的功勳諱莫如深,聽老道士的語氣,似乎跟著岐山古驛有關係?
他正要細問,老道士卻猛灌了半壇烈酒,醉意沉沉地緬懷起昔年盛景,烽燧,驛站,坊市,酒肆,瓦肆……應有盡有,眼花繚亂,街巷中行人如織,繁華喧囂,道路兩邊各色鋪子,吆喝聲此起彼伏,牌匾如雲,布幌迎風招展,沿河兩岸更是熱鬧非凡。
“那條大河源自岐山,到了城中積水成潭,有幾百丈那麽寬,擠滿了各種小花船,白天躲起來不見人,一到晚上就掛起燈盞,船上的姐兒長得很俏,有的坐船頭,有的站船尾,衣裳都敞亮得很,風一吹就露出白花花一大片,故意露給人看,像我這種窮小子,去酒鋪子裏量一葫蘆散酒,再買一碟花生米,坐在岸邊就能白看一宿。”
呂文昭哈哈大笑,“浮生道長醉了,任你怎麽道行高深,仙法玄妙,也見不到千年前的花船啊。”
“浮生一夢,夢中千年,呂公子如何認定,老道見不到千年前的盛景?”
老道士抱著空空如也的酒壇,神情似醉又似醒,踉蹌著走出山洞,邊走邊縱情吟唱:
“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
“屠狗少年窮,呼友邀朋玩賞,對芳樽,淺酌低唱,今宵癲狂……”
“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往來如梭……如梭……”
隨著老道士的吟唱,眼前黑幽幽的夜色漸漸明亮,一輪明月高掛半空,照出偌大一座古驛城。
眾人所在的位置,恰好在城中,一座雕梁畫棟的神君廟中。
周圍綠葉陰濃,荷花怒綻,道旁垂柳迎風招展,空氣清新沁人,似乎剛下過一場驟雨,枝頭有鳴蟬鶯啼相和。
什麽篝火,什麽烤羊,什麽道士,全都消失不見。
杜小草和秦佑安坐著的大樹墩,也重現了昔年繁茂的樹冠,居然是一棵火桑樹,靈氣四溢,枝葉如雲霞般赤紅耀眼。
目光所及,再不是荒山莽林,而是一座繁華的古驛城,車馬喧闐,哪怕已經入夜了,人群依然熙熙攘攘。
杜小草微微歎了口氣,她早就覺得那老道士有古怪,果然來了。
秦佑安緊攥著她的手,招呼呂文昭跟上來,“一場幻境罷了,隻要謹守本心,邪祟就奈何不得我們。”
呂文昭麵色凝重:“怕就怕不是邪祟,而是活人,那個老道士裝神弄鬼,故意嚇唬我們。”
他這麽篤定的原因,是前方不遠處,赫然就是老道士剛剛吹噓過的風月河畔,與這座神廟隻隔著一座廊橋。
站在橋麵上遠眺,視野豁然開朗,沿河兩岸都鋪設了厚重的青石板路。
河水清亮,一艘艘不甚大卻精致的花船穿梭往來,船頭船尾鶯鶯燕燕,撫琴吹笛,招徠賓客。
除了這些花船,河岸邊還有許多氣派精致的青樓勾欄,門廊上懸掛著一連串的紅色八角燈籠,妝容嬌媚的女子斜倚欄幹,輕搖手中的錦帕,白藕似的手臂晃花了路人的眼,三三兩兩呼朋喚友地進來小酌。
呂文昭看得咋舌,低聲問秦佑安:
“你有沒有發現,這樓中的清倌紅倌,美則美矣,遠不如外麵花船上的女子清麗雅靜?”
秦佑安點點頭,“清倌紅倌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花船中的女子,看起來不像娼妓,像大家閨秀。”
“大家閨秀……怎麽會操皮肉生意?”
兩人麵麵相覷地時候,旁邊有少年大聲哂笑:
“大家閨秀落魄了,就落到花船上去了唄。”
秦佑安循著笑聲望去,前方河堤上,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容貌清俊,身材瘦削,發髻用一根虯曲的木簪挽在頭頂,衣衫是用麻衣縫製的,漂洗得糟朽發白,肩頭和衣襟上還打著補丁,腳穿敞口的蒲草鞋,一望而知是貧家少年。
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他肩頭坐著一頭巴掌大的小狐狸,眼瞳若琉璃,皮毛赤紅如火。
他掃了秦佑安一行人幾眼,指著河中花船解惑:
“她們的原本都是貴女,父兄謀反,被大齊的皇帝剿滅了,男丁誅殺,女子被發落到花船上,生意很不錯呢。”
呂文昭不滿:“齊帝殘暴昏聵,七十二洲烽煙四起,他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地苛虐臣民,活該滅國!”
“公子胸懷豪邁,可惜如今的齊帝還沒敗亡,這些花船上的姑娘是逃不掉的。”
“……”
他們說話的時候,杜小草目瞪口呆地看著麻衣少年。
這不就是她在幻境中見過的屠狗少年麽?
怎麽又出現了?
少年似乎也認出了她,衝她擠了擠眼睛。
杜小草生怕他喊出“若吾”這個名字,訕訕自我介紹:
“我叫杜小草,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我叫崔屠狗,從小在這兒長大,你們初來乍到,要不要雇一個向導?我今晚正好有空閑。”
秦佑安馬上取出一錠銀子遞給他:“有勞小兄弟了,我們想在城中轉轉,再找一處舒適的客棧。”
“沒問題,跟我來吧。”
屠狗少年跳脫不羈,帶著三人沿河閑逛。
河中的那些小花船,也沿兩岸緩行。
這些船形似飛梭,頗為簡素,兩側垂掛竹簾,船尾高高揚起一個弧度,吊著一溜紅燈盞。
船小,人也少,多是兩位年輕女子分坐於小船首尾,外加一婦人劃船。
岸邊高樓上的那些清倌和紅倌,大多妝容妖嬈,恣意散漫,為了招徠生意頻出手段。
這些船家女的穿戴,雖然也是春光乍泄,神態之間卻多了幾分雍容和嫻靜,對著一輪皎月撫琴吹笛,鶯聲嚦嚦,即便容貌不甚美,也別有風致。
生意當然也很不錯。
有些客人半隻腳都邁進岸邊的勾欄裏,又撤了回來,轉身上了花船,聽船娘吟曲弄簫,弈棋猜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