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三章 察見淵魚者不祥
白帝城的門閥世家,大小家主,接連在“若吾仙君”這兒碰壁,怏怏喪氣。
暫且還能聚攏在她身邊的大胤人氏,呂文昭兄弟和鐵婉娘姐妹四人,成了最佳攻略對象。
鐵婉娘、鐵萱兒還罷了,閨閣女子,跟大胤朝堂沒有什麽牽扯。
呂氏兄弟就慘了,尤其是呂陌桑,給別人的印象就是個好騙的二傻子,都想誆騙他使用激進手段,逼迫若吾仙君出麵對付流雲宗。
呂陌桑也真的激進了,卻不是對付若吾仙君,而是叱罵大胤七十二洲的門閥世家,罵得酣暢淋漓,句句誅心。
他不知道從哪兒扒拉到了一箱殘破封禁的竹簡,上麵詳細記載了杜小草的“路人善心遭反噬”的離奇故事,怒不可遏,但凡看到竹簡上提及的那些混賬世家來纏磨,立刻上前指著鼻子痛罵。
被他罹罵的人心虛理虧,不敢反駁,隻在背後嘀咕滑縣呂氏的“刁滑”家風一脈相承,明明呂氏先祖就是帶頭大哥,還要反踩小弟們一腳洗白。
有了呂陌桑不遺餘力的宣傳,越來越多的人知曉當年的真相,原來若吾仙君是這麽善良的鳥,原來這些世家的先祖這麽無恥。
世家尷尬難堪,這種風口浪尖上,又不敢隨意撇清,隻能啞忍。
輿論的發酵,對杜小草有利有弊,堂堂“若吾仙君”,曾經胸懷天下,如今卻要袖手旁觀,坐看白帝城坍塌?
杜小草倒是淡定得很,這世間的對錯,從來難辨,不是一句阿諛吹捧就能改變。
她的天君祖父曾經告訴過她,九妖一族高居雲端山巔,地上的悲歡離合遠觀就好,不必涉足。
她沒有聽進去,來到大胤七十二洲沒多久,就泥足深陷,丟了性命。
人心生來拖泥帶水,人間便注定泥濘不堪,除非她能像祖父教導的那般,展翅俯瞰人間,一旦落下凡塵,便難以自拔。
杜小草心緒起伏,登上了睿王府最高的宮殿,憑欄而望,偌大白帝城殘陽夕照,木樨盛放,一如千年之前。
博陵崔氏門可羅雀,滑縣呂氏車水馬龍。
呂相卻閉門謝客,枯坐書房中,門外綠肥紅瘦,看在他眼中卻覺得寒意刺骨。
如今的白帝城,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白帝城,匪夷所思之事屢有發生。
就在今日,有世家家主抬著祖宗的令牌前往睿王府,在府門之外當眾鞭笞牌位,求取“若吾仙君”的諒解。
隨後又有天水趙氏的族老和族子,當眾互扇耳光,扇得鼻青臉腫,滿嘴血跡,痛哭流涕反省自己挑釁仙君的惡行。
……
再鬧下去,呂相不敢想還會上演什麽醜劇,更不敢想象自己被人逼迫著鞭笞呂氏先祖的牌位求原諒的場麵。
而那牌位,其實就是他自己的牌位,他就是呂氏這一代的輪回家主。
他對外隱瞞了這個秘密。
當年為了謀取天大暴利,為了一己之私,他出賣了天真純摯的若吾仙君。
從此他少了一個摯友,多了一個仇人,或許連仇人也算不上,因為涅槃轉世後的若吾仙君,看他的眼神像是看糞坑裏的蛆蟲。
他做了這件虧心事,從此喪失了曝曬陽光的勇氣,幾百年來,幾度輪回,他都喜歡躲在陰暗處,暗戳戳百般算計,算盡了人心。
他越來越懂得權衡利弊,越來越冠名堂皇地做壞事,讓滑縣呂氏蛻變成濮陽呂氏,子孫代代爬高,占盡了天下便宜,也虧光了全部良心。
在他這個老祖的潛移默化下,呂氏子孫越來越急功近利。
他以一己之力,帶偏了偌大家族。
千年前那個倜儻風流的少年郎,再也尋不到了,如今還可能要淪落到,去給流雲宗效犬馬之勞才能苟活下去的境地。
算計千年,算來一條喪家犬的下場。
他那麽自詡又自負,卻輸慘了,好慘。
哪怕是做一條狗,哪怕真的很聽話,一旦他讓主人覺得礙眼了,又該怎麽辦?
呂相滿眼茫然。
曾經有人告訴他,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沒有善惡就不會有對錯,沒有好人就不會有壞人。
他信了。
現在,他又不那麽信了。
做錯了事情,就要承擔後果,但他承擔不起,隻能躲避。
憶往昔,悔不當初。
人世間,沒有回頭路。
火蛟伏雨,當年曾經聯手呂相,現在蛟死了,人怕了。
呂相始終記得,當年他在白帝城外一座不起眼的小酒鋪前,興致勃勃地邀請若吾仙君共飲。
那一年桃李春風,少年蹁躚,美好得令人窒息。
……
那個見證過呂相與仙君年少情誼的酒鋪掌櫃,這些天也很忙碌。
他趁著杜小草心血來潮,重遊白鯉湖的時候,施施然跟了上來。
這位掌櫃最大的特點,是英俊,那位時常跟隨在他身邊的唐氏貴女,單獨看也是難得的美人,卻生生被他比得尋常了。
今日他撂下貴女,單身前來見杜小草。
杜小草站在一艘小木舟上,撐船的還是那位年氏婦人,雖然衣衫寒素,衣擺上依舊繡著赤色藤蘿家紋。
她帶在身邊的兩個孩童,見母親撐船辛苦,也拿起小竹蒿幫忙。
杜小草從芥袋中拿出許多糕點果脯,邀請兩個孩童來吃。
孩童瞥了母親一眼,搖搖頭:
“我們不餓。”
英俊掌櫃也從芥袋中拿出美食,還沒遞出去,就被孩童撲上來搶走。
作為回饋,孩童借給他一根魚竿,竿身青翠欲滴,靈氣四溢,餌料也是用家傳秘法特製的,撒入河心,須臾便有大魚來咬鉤。
掌櫃就近借了撐船婦人家的廚灶,又從芥袋中拿出砧板,陶罐,井水、木柴,油鹽醬醋糖一應俱全,很快煮好了魚。
杜小草聞著香氣,莫名想起自己在焦溪村時,因為繼母金氏暴虐,每天都吃不飽肚子,全靠去溪潭中叉爻魚果腹。
她娓娓說給英俊掌櫃聽,撐船的婦人也聽到了,眸光複雜地瞥了她幾眼。
不大的小木舟中,魚香蒸騰,孩童頑皮,撐船的婦人麵色寧靜,英俊掌櫃默默喝著一壇米酒。
嬉鬧談笑的動靜,遮掩了無邊殺機。
杜小草依稀記得,祖母杜阮氏生前,曾經教過她一句話:察見淵魚者不祥。
她現在見到了淵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