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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畫舫撐篙

  少年驚得兩眼蓇葖,一個早糟糕的念頭湧現:這座浮光城,小洞天之中,究竟有多少像他這樣被誆騙進來的修士?

  他篤定的用了“誆騙”,即便還沒有證據,隻憑直覺,他認定自己是遭到了拐騙,唯一慶幸的是他年紀小,進城之後沒有展現過任何與修道有關的事,周圍的人都不曉得他的來路,他可以隨意裝傻,主動幫著婦人們挑水洗筍,左一句“大嫂”又一句“大嫂”的喊,其實這倆婦人都四旬上下,喊“大嬸”更貼切,但他在娘親那裏受過教訓,說越是上了點年紀的婦人,越是忌諱少年人喊老了他們,該喊大嬸的喊大嫂,該喊大嫂的喊姐姐,大家開心。


  眼前這兩個幫廚婦人,顯然也是跟他娘親一個想法,被他奉承的眉開眼笑,一邊幹活一邊絮叨,說這浮光城中十萬百姓,往上數幾代,祖宗全部都是修士,修為有高有低,來頭有大有小,脾氣有柔有暴,入了城,全都不算數了,隻能老老實實幹活吃飯,運氣好的腰纏萬貫,運氣不好的原地要飯,還有一撥像客棧門外的老乞丐,已經過上了人上人的好日子,自己不惜福,一個跟頭栽下來要飯。


  “小舟子,你可別跟那些不長進的學,乖乖在客棧幹活,跟柳廚學手藝,攢錢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城門湖邊的花船上都是狐魅,惹上他們輕則剝一層皮,重則傾家喪命,你這小身板可撐不住。”


  少年被說得訕訕,趕緊辯解:“兩位大嫂,我不是惦記狐魅,是聽說那畫舫上幹活工錢多,我家裏是撐船的,想著那畫舫上可能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婦人聞言,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畫舫上撐船,確實容易收到賞錢,可那裏魚龍混雜,你這樣的清俊少年去了,多半要陷進去出不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懂吧?”


  另一個婦人說得更露骨:“那些尋歡買醉的客人,不止買姑娘,還買你這樣俊俏的小子——”


  “給錢多的話,我就忍著。”少年故意做出混不吝的氣勢,噎得倆潑悍婦人無言以對,都是苦人,知道苦日子難熬,少年隻是在這幫廚學藝的話,猴年馬月才能出頭?一輩子窮愁潦倒,不如趁著年紀小容貌好到花船上掙一筆錢,過後再做打算。


  穿著青布麻衣的婦人苦笑道:“你想去也行,記得得了銀錢就攢起來,別胡亂拋費了,這些年也有從花船上全身而退買房置地的年輕小子,隻是那花船實在不是好地方,船首船尾攬客的姑娘,大部分都是剛來此地的修士,因為長得好,被人擄到船上當姐兒,一個個哭得什麽似的,尋死覓活的,死了的都扔到亂葬崗上,活著的就乖乖當了姐兒……”


  少年詫異,他以為畫舫上的姑娘都是土生土長的,原來是修士!

  電石火光間他出動心弦,猶豫要不要去畫舫上打探消息,柳廚從窗子探頭罵他:“臭小子,整天瞎捉摸什麽呢,滾進來切菜!”


  少年蔫頭耷腦進去,窸窸窣窣一直趕到戌時,才拖著疲憊的身體溜到城門湖邊,來到浮光城這麽久,他體內的靈力消耗殆盡,很快就要與尋常百姓無異,他不想一輩子蟄在後廚,想到花船上看看,魚龍混雜的地方,起碼可能遇到“龍”,讓他乘龍直上,重返真實的世間。


  如果客棧那倆婦人沒有說謊,此地堪稱修士的煉獄,隻要被誆進來就隻能臣服沉淪,他得趁自己頭腦清醒的時候過決斷,不讓自己淪落到沿街乞討的下場。


  少年後悔自己不該被“拜師”的驚喜衝昏了頭,貿然去看金缽裏的魚,無論“師尊”是否真心收他為徒,無論這浮光城是不是砥礪他這種弟子的所在,這麽一頭撞進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生死成敗任由旁人操弄圍觀,這樣的感覺他體驗過一次就長夠了教訓。


  三天之後,城中最大的那艘畫舫上,添了一位少年船夫,在船尾一個挺顯眼的位置杵著,身邊簇擁著幾個攬客的姑娘,姑娘們雖然站在他身邊,笑容卻是衝著岸邊的貴人們。


  少年沒有仗著清俊勾搭姑娘們的恩客,隻憑著口舌伶周旋討賞錢,漸漸地跟姑娘們混熟了,從她們口中得知了浮光城更多的秘密,原來落到此地的修士,不但修為急劇削減,記憶也會漸漸迷糊,最多三年,就會徹底忘掉曾經的來意和來路,能一直撐著神誌清明的,要麽身上有異寶加持,要麽是天賦異稟。


  少年納悶:“就不會是道行高深?憑道行抵擋住此地的異狀?”


  “不會,來浮光城的都是道行低微的,否則入不了城,那牌匾上有禁製,等閑破不開。”


  少年了然,那牌匾上的禁製多半是為了防止有高人破罐子破摔,憑道行毀掉浮光城,哪怕規則限製不能湮滅浮光城,隻要把城中諸多生靈滅殺,這座城池就等於廢了。


  他攬活的這座畫舫,除了新來的幾個姑娘,迄今為止還能保持靈台清明的,唯有鴇母。


  少年不確定這種“清明”是禍是福,人前裝出一副日漸迷瞪的糗樣,心裏把白袍師兄和便宜師尊罵得千瘡百孔,若是日子這麽波瀾不驚地過下去,百年之內他就會埋進土裏,魂魄能否轉世都不知。


  小洞天內隕落的生靈,慣例隻能在小洞天內轉世,生生世世受鉗製。


  如浮光城這樣的地方,若是道行精深之輩來遊玩曆練,遊花賞柳蕩舟,固然愜意,淪為別人遊逛觀賞的背景板,在別人蕩舟時吭哧吭哧撐船,那滋味就很糟糕了。


  最糟糕的是礙了旁人賞玩的興致,隨手捏碎了神魂,死於一念之間的橫禍,花船上每天都有這樣的苦戲,少年頭一回見到的時候沒遮掩住震驚,差一點就被看破了跟腳。


  從此他就明白,這浮光城確實是“師門”曆練所在,隻是他沒有被當做弟子看待,享受的是“草芥”待遇,隨時可能暴斃。


  三年幽幽而過,賣給他糖葫蘆的老叟更老了,在客棧門外叫囂的老乞丐另一條腿也斷了,想要收他為徒的柳廚因為做菜放多了鹽被食客打死了,屍體還是那倆婦人幫著拖去亂葬崗埋了。


  少年已經明白倆婦人不是等閑之輩,從前熟極的“大嫂”噎在嗓子眼裏不敢喊出,甚至不敢再出現在她們麵前。


  又過了三年,他心中才明悟,那座客棧多半就是這浮光城的陣眼,倆夫人是這座小洞天的掌舵者,他能從兩人手中逃得一命,實在是僥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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