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少年心
杜小草想不通竹上幹嘛要蹚這樣的渾水,一個不慎,他也要被卷入是非。
竹上苦笑:“已經卷進去了,甩也甩不脫,否則赤霞宗的俊才怎麽會來找我做交易?我曾經受人之托,把一位氣味相投的摯友帶去丹霞宗,請宗門長老出手淬煉成謫丹,再遵照他生前的遺願,把用他道行修為淬煉成的丹藥帶去給他的三個弟子,不求他們感激,隻求讓摯友瞑目,結果——”
他說到此處苦笑搖頭,顯然是一段很不愉快的往事。
杜小草稍微一琢磨就曉得怎麽回事,必定是竹上那位摯友的三個愛徒,恨惡竹上擅自處置了他們師尊,哪怕這是師尊生前的遺願,那也是不能原諒的,這丹藥也是吞不下去的,真就吞了,從此就是千夫所指,備受詬病,被人指斥是欺師滅祖。
竹上這麽幫人,失了計較,引火上身了。
杜小草埋怨他:“那麽大的人了,還不曉得人心詭譎,摻和這種沒名堂的事情,換了你是那摯友的弟子,你忍心吃下師尊的血肉?”
“那不是血肉啊,是丹藥!是他們師尊心心念念千叮嚀萬囑咐拜托我務必送到他們手中的靈丹,他們吃了之後道行暴漲,不至於被仇家追殺殆盡,我那摯友靈活變通,三個弟子卻是死腦筋!你問我設身處地的話肯不肯吃這種靈丹,我肯定吃,馬上就吃,吃慢一步就可能被仇家所趁,修道幾萬年的俊彥,連這點變通都沒有!”
竹上十分不服,覺得自己受了冤屈,好心辦成了糟心事。
杜小草也很無語,這樣的事情,說對錯沒用,隻看當事雙方的立場和想法,他問竹上:“你那摯友的三個弟子……如何了?”
“都死了!”竹上臉色漆黑如墨,後悔不來。
那位摯友道行高絕,被仇敵偷襲隕落,連魂魄都無法遁出,不能轉世,這才起了舍身煉丹的心思,硬撐著一口氣找到竹上,讓他帶自己去赤霞宗。
竹上一時沒考慮周全,應下了這件事,還答應摯友會在他身後看護他的三個弟子。
本來是皆大歡喜感天動地的一件事,真要辦成了,也算是一樁美談,偏遇到三個死腦筋的弟子,當場就跟竹上翻臉了,一路追殺他。
他們三個加起來,也殺不了竹上,竹上知道他們在氣頭上,隻能避其鋒芒,想著多一段時間,他們心平氣和了再登門勸說。
誰知道他再找過去的時候,隻看到一座燒成了廢墟的小山頭,斷壁殘桓滿眼,摯友的三個弟子死得連渣都不剩下了。
“他們師尊隕落以後,我就成了他們最大也是唯一的靠山,他們卻當眾跟我翻了臉,到處宣揚要殺了我為師父報仇雪恨,落到他們的對頭耳朵裏,他們就成了沒人庇護的小羊,隨手就宰了,半點顧忌都沒有,我氣不過,找上門去討說法,人家一句話就把我噎了回來,說那三個弟子狂言無忌,到處敗壞我的名聲,還要打要殺,他們氣不過,替我滅了這群‘孽障’。”
時隔多年,竹上提起來還氣得麵色鐵青,平生難得遇到的尷尬事,這件事為首。
杜小草也哭笑不得,行凶者搬出這種借口,饒是竹上也沒轍,想要報仇也得另挑機會,否則就是蠻不講理了。
有這麽一件糟心事擺在前,竹上對謫丹十分上心,赤霞宗被誅殺的宗門弟子找上他,也算找對了人。
畢竟,當年替他把摯友淬煉成謫丹的好心人,就是那個倒黴的赤霞宗掌門,赤霞宗被千夫所指,就是在摯友的三個弟子大鬧之後,那場鬧騰太過聲勢浩大,讓更多的人知曉了謫丹的存在,這樣的神奇丹藥,大家嘴上鄙夷忌憚,心中都是癢癢的想吃上一瓶。
跟玄奇的是,扯著為竹上“聲張名譽”的幌子殺了他摯友弟子的凶手,就是害了赤霞宗那一任掌門的幕後黑手,千絲萬縷的關係。
竹上答應那老嫗,就是想敲打這個幕後黑手。
“赤霞宗是正經的名門大派,原本蒸蒸日上,被謫丹的事弄得越來越凋敝,靠著新冒出的這個關門弟子才挽回頹勢,他發狠一定要替當年的掌門、他的師尊洗刷冤屈,邀我出麵作證,我豈能躲了?那坑人坑到死的黑手逍遙這麽多年,也到了償還的時候。”
“他能逞凶這麽多年,肯定有手段,你小心一些,別被他坑害了。”
“他一直都在坑害我,沒害成,那時候我還沒勘破心關,道行不夠,被他欺負得慘了,現在風水輪流轉,好好教教他怎麽做神仙。”
杜小草莞爾:“我還以為你會說,會讓他再也做不成神仙。”
一句話逗笑了竹上,刮了刮杜小草的鼻子:“越來越促狹了,等我逮住那個老雜毛,幫你問一問七十二洲人丹的事,八成就是他幹的,他嘴上對謫丹喊打喊殺,私下裏最喜歡的就是謫丹,他麾下的族人、弟子,罕有沒吃過這種丹藥的,眼珠子都吃得赤紅。”
杜小草驚訝:“他口口聲聲咒罵謫丹,自己還偷吃?”
“你以為呢?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他隻是拿謫丹做個由頭橫行霸道,又不是真的要除魔衛道,他自己就是丹霞界數一數二的大魔頭,心思詭譎處事豪橫,什麽壞事都敢幹的惡棍,能廝混到現在,靠得是有靠山,否則我破鏡的當年就衝過去宰了他,合該他運衰,他的靠山忽然入定,沒有幾萬年醒不過來,撇下他成了落單的肥羊,人人都想要宰一刀。”
竹上說得幸災樂禍,眼角眉梢都是壞笑,若是平時的邋遢老頭模樣就罷了,偏此刻是個俊逸公子的相貌,惹得往來的一群女子掩口輕笑,有兩個膽大的還手挽手上前攀談,公子長公子短,笑容嫣然。
竹上也笑,還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刷一下打開後搖擺,暫時遮蔽了杜小草那邊的視線,然後杜小草就聽到啊呀的驚叫,一眾女子忙不迭的跑遠了,鞋子都跑掉了。
杜小草訝異:“你對人家做了什麽?!”
“沒有啊,我連一句話都沒說,他們忽然就嚇跑了,也許是想要戲弄我,也許是他們的家人找來了,怕被誤會,就大喊大叫佯裝沒有跟我搭訕,女人心海底針,誰曉得怎麽回事,咱們接著說之前的話。”
他不由分說地轉了話題,杜小草半信半疑,回頭去看那些女子已經遁入巷子裏,沒辦法求證,隻能默認了竹上的說法。
什麽赤霞宗,什麽謫丹,都是明麵上的道貌岸然私底下的博弈糾纏,贏了的未必光風霽月,輸了的也未必百死莫贖,擱在從前她還會糾結對與錯,如今再聽到什麽掰扯,首先想到的就是利益紛爭。
光陰誤人,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長成了從前不以為然的樣子。
竹上從路邊買了一對纏臂虎符,挑了一個精巧的遞給她戴上,她哭笑不得,這種東西再怎麽精致可愛,向來是給孩童戴著辟邪的,端午節和中元節的時候最暢銷,這時節買的不多,更不該戴在兩個大人手臂上,好比大人玩撥浪鼓一般,惹人發噱。
竹上無視周圍的目光,興致勃勃地跟杜小草解釋:“我小時候過端陽節,最想買的就是這種纏臂虎符,一直沒有人給我買,後來有錢買了,又長大了。”
杜小草不信:“你不是跟慕三他們吹噓,說你出身豪門大族,打小就錦衣玉食,身邊服侍的美婢就是三四十個,怎麽會沒錢買辟邪虎符?”
“錦衣玉食是真的,可惜後來我母親過世了,我爹另娶了一位美人進門,把我當眼中釘,汙蔑我克礙長輩,把我丟到萬裏之外的別苑圈養,寒冬臘月硬壓著我上路,一路往北走,越走越荒涼,跟著我一起出來的仆婢,但凡跟我一心的,都被折磨害死了,最後一個老嬤嬤是我的奶娘,趁著那些人喝酒賭錢,把我的衣衫剝了給路邊的一個小乞丐穿,讓我船上小乞丐的破衣衫逃走,這一走就是幾百年,十五歲之前都在街上討飯,吃都吃不飽,哪裏有餘錢買辟邪的虎符?隻能幹看看過眼癮。”
杜小草聽得呆怔,從不知道竹上還有這麽悲催的從前,在七十二洲的時候,世家門閥雲集,如此這般的場麵每天都上演,看多了就覺得稀鬆尋常,誰知道竹上這是這樣的苦孩子。
“幾百年之後呢,你修道有成回去看過他們沒有?”
“還看什麽啊,他們都是肉體凡胎,壽不過百,幾百年連皇帝的姓氏都改了,何況一個勳貴之家?我連他們的墳頭都沒找著,記憶中延綿無邊的祖墳全都被開墾成了良田,宅邸白茫茫一片,連廢墟都被鏟平了,做了亂葬崗,鵠鼠亂竄,白骨森森,什麽仇怨都煙消雲散。”
杜小草聽得無言,世間大遺憾,仇人都亡了,自己卻還心心念念。
杜小草捏了捏手臂上的辟邪虎符,答應明年端陽節前幫他縫一個,“雖然晚了幾百萬年,有總比沒有好。”
“隻要是你做的,再晚我都不嫌晚。”
“……”
杜小草抬眼四望,慕三、洛風他們不見蹤影,周圍的行人也寥落起來,她和竹上不知不覺走到一座拱橋上,腳下圓弧形狀的橋洞延綿數十丈,花船往來穿梭,笙歌縈繞耳畔,兩岸的燈光映照在水波上粼粼一片,如碎金閃耀。
美景宜人,身邊的竹上也是蹁躚玉人,跟杜小草並排站在一起,讓她不自覺就想起某些似曾相識的場麵和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