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債
冥烈忽然露齒一笑,然而聲音里卻是不容置疑的冰冷:「我只是想告訴靖王,我與靖王定下了約定,自然就會遵守,可若是靖王做不到我的條件……」
突然閉口不說,在空氣中留下幾近令人窒息的威脅。
流光不為所動,只冷冷的說道:「本王答應的事情,自然會做到!」
「你最好真的做的到!」冥烈冷笑:「事己至此,我與靖王再無話好說,一切就靜觀事態進展!告辭!」
說著話,雙手一拱,竟是果然轉身就走。
然而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忽然停下又轉過身來,對著流光頗有些警告意味的說道:「對了,我還要奉勸靖王一句,請靖王看好薔薇。這個世界之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如靖王一般,如此不懂得珍惜!」
流光牙齒咬的死緊,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理由來反駁冥烈的這些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走遠。
立在桌旁良久,想起薔薇還在內室昏睡,深吸一口氣平定了一下翻覆的情緒,流光整整衣衫,步履沉重的繞過屏風,走進內室。
夜己深,桌上紅燭搖曳,照出一室明暗的斑駁。
薔薇己經吃了葯,臉色早不如初見時的蒼白,反而因為藥力的作用而泛著通紅,額上也滲出細密的汗水。
流光在床邊坐下,用布巾輕柔的幫她擦去汗水,又伸手握住她的一隻手,緊緊的頂在額前。
微閉上雙眼,耳邊恍恍惚惚的,彷彿聽到雜亂的馬蹄聲,他知道,那是追兵,他拚命的甩動著手中的鞭子,平時連碰一下也捨不得的赤狐,此時卻被他抽打的泛出道道血印。
可是他不能不這麼做,他必須跑,拚命的跑。
如果他跑不出去,那麼徐素秋和厲玄豁出了性命才為他掙得的這一線生機,就會被徹底浪費掉。
他本來應該沿著宜春江一路向下,可是因為追兵的堵截,他早己經闖入修羅沙海並且迷失了方向。
赤狐的喘息越來越粗重,可是身後的追兵卻沒有絲毫要放鬆的意思,他幾乎己經能聽到他們嗜血的嚎叫。
跑,跑,腦袋裡只剩下這最後一個念頭,他幾近無意識的拚命揮動著手中的鞭子,毫不留情的一下一下抽在赤狐的身上,直到赤狐驀的一個翻騰,重重的將他摔倒在地,摔的他五臟六腑都快移了位,他這才猛的清醒過來。
抬眼打量四周的環境,他發現自己居然來到了一座巨大的沙堡面前。他認得這個地方,這裡是冠軍堡,是埋葬了朝雲四十萬精兵,讓他從小到大,不敢有一刻獲忘的冠軍堡!
他忽然覺得很諷刺。
難道他也要命喪在這裡了么?
難道冠軍堡真的就是整個朝雲命里的劫,逃不脫,躲不掉?
就在此時,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雙極為清澈的眼睛,那雙眼睛靜靜的望著他,沒有任何情緒,像是山澗里淙淙流過的小溪,又像是一塊純凈到極點的水晶。
那雙眼睛望了他片刻,忽然伸手去拉他的手,輕聲卻堅定的說道:「我會幫你!」
畫面陡然一轉,再次清晰的時候,他己經身處在紅蓮宮的庭院里,身上纏著兩指粗的麻繩,被強迫壓著跪在地上,周圍燃著熊熊的火堆,紅色的火光照映著人的臉,顯得說不出的詭異。
他目光憤恨的盯著面前一個小小的女孩子,那女孩子長相甜美的令人驚嘆,一雙眸子水晶似的純凈,看上去,竟彷彿透明一般。
可是就是這個看起來天使一樣的女孩子,親手將他藏了起來,又親自帶著追兵把他從藏身的地方揪出來,她看著他像看著傻瓜一樣嘲諷的笑,又當著他的面,用一把漆黑到讓人絕望的匕首,狠狠扎進了赤狐的脖子。
赤狐的血隨著她拔出匕首的動作噴濺到半空又四散灑落,他覺得他的心也和赤狐的血一樣,漸漸冰冷。
「敢從本公主的轄下叛逃,想是活的不耐煩了,我要殺了他,誰來動手?」一個甜潤的童聲驟然響起,聲音里卻是說不出的殘忍。
周圍鴉雀無聲。
「沒有人願意動手?」那個甜潤的童聲又響起,還是一樣的殘忍:「既然沒有人願意動手,那本公主就親自……」
「我來!」一個清冽的聲音突然打斷了公主的話,那個水晶一樣透明的女孩兒上前一步,目光平靜,彷彿她接下的不過是端茶打扇一類的小事情。
那個甜潤的童聲驟然高興起來:「原來是薔薇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讓本公主去做這麼討厭的事情,那就交給你了。」
一身紅衣的公主退後一步,將他完全讓在薔薇的面前。
「公主……」薔薇清冽的聲音響起:「按照我赤焰的法例,擅自殺人者,以命抵命,更何況……」
「哎,不用擔心,這一點我早就幫你想好了。」公主毫不在意的打斷薔薇的話,伸手從不遠處的火堆中拿出一個被燒的赤紅的烙鐵:「如果殺的人是自己的奴隸,那就沒有什麼問題了吧?你看,我早己為你準備好了專屬於你的印記,是薔薇花形的哦,你一定很喜歡吧!」
「多謝公主為奴婢想的周全!」薔薇對著蓮華躬身一禮,從靴筒中拔出那柄通體漆黑的匕首,慢慢走到他的身前。
他望著眼前的這個女子,目光中是驚懼,是憤恨,然而更多的,卻是不信。
直到此時,他仍不相信這個女孩子會真的,親手結果他的性命。
然而胸口猛的傳來尖銳的疼痛,他慢慢的低下頭去,看到那柄切金斷玉的匕首正以一種令人驚異的緩慢速度,一點一點的推進他的胸膛。
無聲。
一點聲息都沒有。
那一刻,天地彷彿陷入了末日般的寂靜,就連篝火的燃燒聲都不再存在,周圍所有的人和事都開始變得虛幻,真實的,只有眼前這個女孩子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臉,和她手中漆黑到令人絕望的刀。
一道讓人幾乎難以忍受的痛楚猛的傳來,薔薇極快的反手拔出幾乎己經全部插入他胸口的刀,又一手將旁邊早己燒的通紅的烙鐵抽出,一抹鮮亮的火紅驟然在他眼前放大,精緻的薔薇花形讓他的心都顫抖起來!
「不……」他猛的嘶聲吼叫,他是堂堂朝雲的皇子,他可以被殺,卻絕不能被辱,他的身上,怎麼能被烙下這種恥辱的印記。
然而那雙眸子只是清冷的望了他一眼,手中的烙鐵就猛的向前一送,印在他方才才被刺出的傷口上,皮肉燒焦的氣味瞬間在空氣中蔓延,伴隨著滋滋的聲響。
劇烈的疼痛讓他開始猛烈的掙扎,卻被身後的人死死的按住,他雙目血紅,如野獸垂死掙扎般的嘶啞對著薔薇吼:「薔薇,我不會放過你,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頭猛的向下一沉,瞬間驚醒。
身上涔涔的冷意傳來,流光下意識的摸了一把衣服,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冷汗竟連衣服都濕透了。
自從逃回嵐歌之後,這個夢就如附骨之蛆一般伴隨著他,數不清有多少個深夜,他從夢中驚醒,被背叛的難以置信,利刃入胸的刺痛,還有皮肉燒焦的氣味,歷歷都鮮明的如在眼前。
那一朵在眼前無限放大的火紅色薔薇花形,更是他心中永遠的夢魘!
他厭惡看到自己的身體,因為只要一看到自己的身體,他就會想起,在他的身上,還有一個那樣屈辱的印記!
他在府中種滿薔薇,他把自己的親軍叫薔薇軍,他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有一朵血一樣鮮紅的薔薇花形。
他在提醒自己,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就是那樣一個女孩子,教會了他生命中最初的背叛,最初的殘忍。
他對自己發誓,總有一天,他一定要將這所有的一切,連本帶利的收回!
一開始的時候他做的很好,恰到好處的關心,若有若無的溫柔,輕而易舉的摘得了她的心。
然後誤會,猜忌,利用,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事情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
看到她笑他會開心,看到她皺眉他會心疼,看到她受傷,他會刺痛,恨不得所有的傷害,都由他來承擔。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離自己原本的目的越來越遠,遠的他自己都有些害怕。
這樣發展下去,他要如何才能討回當年的一切?
就算他自己的可以放下,可是厲玄的呢?徐素秋的呢?
她欠他們的,難道也能因為自己的心軟,而一起放下么?
他硬著心腸把她交給徐素秋,可是為什麼他只硬了這一次心腸,就把她弄成這種樣子?
她不是惡人么?惡人不都是應該很強悍的么?可為什麼唯獨她會這麼脆弱?
床上的薔薇突然不安的動了動,然後猛的睜開眼睛。
饒是見過不少次薔薇這種突然醒來的方式,流光卻還是忍不住被小小的驚嚇了一下。
不過只是一怔之後,流光立刻湊上前去,輕聲的叫道:「薔薇……」
薔薇眨眨眼睛,面上勉強露出一個笑意,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流光總覺得那個笑意很遠,遠的他幾乎夠不到。
強壓下心中莫名湧上的情緒,流光輕聲問道:「怎麼才睡了這麼一會兒就醒了?還難不難受?想不想喝水?」
「流光……」薔薇逞強開口,聲音有些嘶啞:「你覺得,我欠厲玄,還有徐姑姑多少?」
流光的身體猛的一僵,當年的事情,是他與薔薇之間的禁忌,雖然兩個人都清楚,卻很有默契的從來都不會提及。
此時薔薇大病初醒卻突然提起這個問題,這讓流光的心裡猛的劃過不好的預感,強笑說道:「你還在生病,需要好好休息,不要想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可是我忍不住要想。」薔薇的聲音依然嘶啞,微弱到幾不可聞:「除了蓮華和你,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欠任何人的,包括厲玄和徐素秋。」
流光眉頭輕輕皺了一下,她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不是因為她,厲玄和徐素秋怎麼會在額角被烙上奴隸的印記,過了整整一年牛馬不如的生活?如果不是因為她獻計,十胡怎麼會從朝雲分離出去,厲玄的伯父更不會戰死。如果不是她栽贓嫁禍,厲玄和徐素秋又怎麼會回到嵐歌之後還要接受審查,幾近九死一生?
可是如今,她居然說,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欠他們?
薔薇看到流光的動作,無聲的笑了笑,笑容中的苦澀濃重,卻是一閃即逝,用力咽了一口唾液,她接著說道:「雖然我自己覺得不欠他們,可是你卻覺得我欠。既然你覺得我欠了他們,那我就還好了。」
這番說辭令流光的眉頭皺的更深,薔薇卻恍若不見,只按照自己的意思說下去:「可是,不論我到底欠不欠他們,過了今夜,我都己經還清了。流光,我不欠他們的了,真的不欠了。」
「什麼欠不欠的,把我都繞糊塗了。」流光開口岔開話題:「天還早呢,你要不要再睡一會兒?或者有哪裡不舒服,我叫大夫來看。」
薔薇眨了眨眼睛,知道流光並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然而這也無所謂,只要她自己知道,這也就好了。
慢慢的閉上眼睛,薔薇忽然又開口說道:「流光,我以後不想住在嵐歌。」
「為什麼?」流光伸手幫薔薇掖好被角,問的有些漫不經心。
「嵐歌,太冷了……」薔薇的語聲喃喃:「你不知道,嵐歌的雪有多冷……」
流光的手猛然一僵,心尖也驟然一下抽痛。
他果然,還是傷到薔薇了吧,明知道她怕冷,還那樣任憑她在雪地里跪了那麼長的時間。只怕她冷的不光是身子,還有心。
伏身到薔薇耳邊,一手輕撫她的髮絲,流光柔聲說道:「不會的,我保證,以後都不會這麼冷了。」
薔薇的唇角動了動,算是在笑,然後就漸漸沉入了夢鄉。
夢裡一片好大的雪,拚命的下,下了很久很久都不停。她明明穿的很厚,卻莫名的覺得冷,任憑她怎樣拉緊了衣襟都無法抵禦寒氣的入侵。
她把自己蜷成一團,在漫天漫地的大雪中瑟瑟發抖,雪就那麼一直下一直下,直到,將她徹底掩埋。
再次醒來的時候,己經是第二天的清晨。
薔薇的燒本就是因為受涼才會產生,來得快倒也去的快,吃過葯又捂著被子發了一夜的汗,到了早晨己經退了下去。
流光一夜都守在床邊,親自幫她凈了面穿了衣服,將房中的火盆架的暖暖的,這才叫她起來吃些東西。
薔薇表現的很安靜,對流光做的這些只是默默的接受,沒有反對,卻也沒有多餘的表示。
然而她卻安靜,流光卻是越心驚,總覺得有什麼非常重要的東西,正在一點一點的離他遠去,然而他卻無力挽回。
吃完了東西,薔薇站起身,想要回床上再躺一會兒,然而剛邁出一步,不知怎麼腿上一軟,竟猛的朝一邊栽去。
「薔薇!」流光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薔薇站直后卻猛的推開流光,蹙著眉頭,又向前邁出一步,然而剛剛抬起腳就和方才一樣,一下子向一邊軟倒。
流光再次將薔薇接住,終於也看出了不對勁,一把將薔薇打橫抱起放在床上,大聲吼道:「給我找御醫來!」
同時伸手將薔薇的褲管向上卷,一直卷到膝蓋以上。
剛剛卷上去,流光就猛的被自己看到的景像驚呆了,薔薇的膝蓋處烏青一片,泛著淡淡的黑色,甚至連小腿的上半部分也是如此。
對比著其他地方潔白如玉的肌膚,這些青黑色便顯得尤其刺眼。
流光小心翼翼的將手放上去,彷彿怕僅僅是一隻手的重量,就會又傷了薔薇。
這樣暖的房間中,薔薇的膝蓋處卻是冰涼一片,連一點熱度都感覺不到。
抬起頭望著薔薇,流光終於第一次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後悔,聲音中幾乎有了顫抖:「薔薇,我……我不是故意的……」
薔薇只是漠然的望著自己的膝蓋,忽然開口說道:「流光,我真的還清了。」
流光只覺得胸口彷彿驟然被一隻手狠狠的捏了一下,緊縮著疼痛。
伸手扳過薔薇的肩膀要說什麼,門外卻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御醫昨天夜裡看了病一直就沒走,此時靖王通傳,當然是立刻即到。
跟著御醫一塊到來的還有冥烈,他可以答應流光不輕易前往內眷處,可若是連御醫都驚動了,那一定薔薇的病情有了反覆,他當然要來看看。
與薔薇的性命安危相比,一切承諾約定都不過是浮雲,可以說不要就不要。
一進門,就看到薔薇腿上觸目驚心的一片烏青,冥烈握緊了拳頭,狠狠的瞪了流光一眼,流光卻只是將目光集中在薔薇的腿上,恍若未見。
御醫也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他昨晚來的時候,只說王妃高熱,哪裡想得到還有這麼嚴重的凍傷?
可是以王妃這種身份之尊,又怎麼會有這種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