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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燦如飛星(十一)

  策馬狂奔,風馳電掣,烈烈秋風撲面如割,將頭髮吹的彷彿都直立起來,扯的頭皮生疼。


  秦陌不閃不避,身體前傾緊緊的貼在馬背上,繃緊成黑夜中一抹銀白的閃電。


  激烈的風刃在周身鋒利的劃過,吹起銀袍獵獵如狂,吹不散心頭如濃雲如重墨沉沉俯壓的重悶。


  慕容垂,你的命是本皇子的,你給我……


  好好的活著!

  西戎密林。


  這裡的冬天總是比別的地方來的更早一些,還只是秋末的日子,樹葉卻己早早落盡,露出虯結纏繞的粗枝。


  鐵灰色的天空與暗褐色的枝幹形成壓抑的囚籠,將絕望的氣息一點一點,毫不留情的推近眼前。


  陷入這裡己經有多久了?


  至少也有七八天了吧?

  那一日從絕谷脫身,回到雁門沒多久,他便接到回京的旨意。


  到了京中,尚未進家,便被宣去陛見,金鑾殿上,皇上溫言讚賞,說我朝雲大幸,又出一名少年英傑天策上將,然而緊接著,便以恩賞的名義,名正言順的去了他的軍權。


  與父親一起從殿中出來的時候,他看到父親目光嚴肅複雜的看著他,彷彿想說什麼,然而最終卻只是沉痛的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


  看著父親彷彿瞬間微駝一分的背影,他心底泛起絲絲的疼痛內疚。


  他知道父親為何嘆那一口氣。


  絕谷之上撤去所有守衛,將蒼梧皇子光明堂皇的放出朝雲,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他不是慕容家的世子,如果慕容家不是與皇族之下第一大世家,如果不是他們的手上握著朝雲三分之二的兵權,就算他再怎樣天策絕才,也早己死了一萬次。


  如今只是奪去兵權,還是用恩賞的名義,己經是天大的幸運。


  可是父親,我始終學不會,硬起那副心腸。


  戰場上的絕殺冷冽,己經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如果我不冷,就只能看著我麾下的士兵們,一個個變冷……冷成僵硬的屍首,再也溫暖不過來。


  盧叔叔火一般滾燙的鮮血,澆滅了我年少虛妄的熾熱。


  可是除此之外,我始終相信,這個世界不該是這樣的。


  你看天那麼藍,雲那麼輕,陽光那麼和軟。


  無論是朝雲的繁華盛景,赤焰的火熱熾烈,銀翼的悠遠神秘,還是蒼梧的秋草高茂,這個世間的每一個人,心心念念所求的,也不過是一份微小慎重又溫暖的幸福。


  我冷了我的血,是為了守護這份幸福,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去年上元之夜,帶了明持在街中漫步閒遊,心頭被撲面而來的笑意撐的滿滿,孩童肆無忌憚的笑,父親粗聲爽朗寵溺的笑,母親宜嗔宜喜,口中叫著莫慣壞了嬌兒,手中卻急急的去買孩子看中的一串糖葫蘆。


  那時只覺得心中無限喜悅,人生在世,所求所願的東西本就虛妄,迎面而過的這些笑意也許明天就要重新陷入為生計掙扎的艱苦困境,可是只要能這樣開心的笑上一刻,所有那些痛苦,也就都值得了。


  走了一會兒,突見前方有處極熱鬧的所在,拉著明持湊了上去,卻是有人在當街捏泥人,那老者面容晦暗,眉目低垂,手上的技藝卻是極好,只要有人付了錢,再被他抬眼看上一眼,傾刻間便有一尊栩栩如生的小小人像立在他的手中,眉毛眼睛,衣著髮飾,就連神采形態,都是分毫不差。


  捏好了雛形,再刷上些漿漆,往旁邊的明爐里翻滾幾下,原本還有些稀軟的泥立時定了形,就算想要在家裡擺上個三五十年,恐怕都不會散落變形。


  明持小孩心性,攛掇著慕容垂也去捏上一個,慕容垂不忍拂了他的意,便笑眯眯的站在那老者面前,遞上勞資。


  老者抬頭瞅了慕容垂一眼,不言不語,手指飛快翻動,陸明持瞪大了眼睛,看著一個超小號的慕容垂一點一點的,出現在視線之中。


  捏好最後一縷衣擺,老者將人像往竹籤上一穿,伸手遞進明爐。


  只是片刻之間,只聽明爐中啪的一聲脆響,正等著看最終完成品的陸明持面容一怔,這樣的聲音,之前那麼多個,都是從不曾聽過的。


  「廢了。」老者終於出聲,語聲不大,卻是出奇的醇厚。


  拿出來的人像上,一道裂縫如黑色的閃電,將慕容垂的面容劈裂。


  「你這是什麼技術?這麼多人都不破,偏到了我家公子就破了!你說,怎麼辦?」陸明持氣的幾乎跳腳,叉著腰指著那老者,潑婦動作十足十的標準,也不知是和府里哪個小丫環學來的。


  老者抬頭,看著慕容垂:「公子說怎麼辦?」


  慕容垂輕輕的笑笑,面容溫和如三月里最暖的那縷風:「不妨事,修補一下便可。」


  老者翻翻眼睛:「己經破了,再修只能傷上加傷,傷到最後,終逃不過覆滅的命運。」


  「老先生有何高見?」


  老者想都沒想,將破了的泥人放在桌上,一掌用力重重砸下,語聲如重鎚擊落金鐵:「不破不立!砸了他,老夫再幫公子做一個!」


  原本尚有雛形的泥人瞬間化為飛灰,噴散在周圍的空氣中,又裊裊婷婷,安然散落。那些泥土有的落在了桌上,有些散入了空氣中,有的不知飛濺到何方,還有的灑在地面,與其它的泥土交雜混合,再也分辨不清。


  慕容垂伸手輕輕的攏了台上的那些泥土,修長白暫的手指廋不露骨,透出堅實的力度。


  將泥土在手中緩緩揉搓,目光清明了悟,再抬起頭來的時候,眸中卻盈盈的浮上一層霧氣,些許悲歡變幻如浮遊不定的銀絲,在霧底糾結纏繞。


  「太疼。」粉薄的唇輕輕吐出誰也聽不懂的話語:「就算這些泥土還是原來的泥土,可是重新做過之後,他還是他嗎?那些失去的,離散的,又該由誰來負責?」


  手掌用力一握,竟是再不說話,帶著收攏在手中的泥土,快速的離開繁鬧依舊的街市。


  那老者垂了頭,一語不發。


  老者身後的巷子里,有人輕輕嘆息一聲。


  那天夜裡,京郊最高最高的山巔之上,有青衣的少年半伏身子,專心的填埋著某樣東西。


  「公子,你這是在做什麼?不過是些泥,怎麼還巴巴的跑到這裡埋下去?」


  慕容垂轉首輕笑,目光柔和清亮,映出一天星輝:「我在埋野心。」


  「野心?」年幼的陸明持歪著頭。


  「對,野心。」慕容垂笑的更是明亮:「對,把它埋在最高最高的地方,沒有遮擋,沒有阻礙,太陽看著,月亮看著,這樣,他就永遠也不敢冒出來。」


  「那要是陰天了呢?沒有太陽沒有月亮,他不是就冒出來了?」


  慕容垂明亮的笑意突然定住,隨即伸手敲上陸明持光潔的額頭:「就你會胡想!走了……」


  青衣飄然,如半山裡一朵浸了林色的雲,然而心裡的某個地方,卻忍不住顫顫的凝聚起冰涼的寒意。


  不會有陰天!

  他的左眼是太陽,右眼是月亮,他一定會牢牢的睜大雙眼,絕不給這些野心,一絲冒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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