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對我的魔力是哪一天開始下降的?我想不起來,只知道我不會再因為他的觸摸而微微戰慄,不會因為他說的一句話而徹夜難眠。我想我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愛他,可是在說出不再愛他時,我絲毫沒有釋然之後的輕鬆,反而覺得一片茫然。
這種空洞的感覺,陌生而危險。
——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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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部日漸隆起,身體日漸臃腫,行動日漸遲緩,腳踝浮腫,甚至連鞋子都要穿大半碼的……懷孕是一個漫長而漸進的過程。變化明明來得天翻地覆,可是分解在每一天發生,直到有一天出浴之後,猛一回頭,看到鏡子里那個陌生的身體,不禁呆住。
我從小受的教導就是忽略外貌。幼兒時期小姨替我梳頭,誇獎「我家可可真漂亮」,外婆尚且要告誡她,不要對女孩灌輸這些話,免得長大后變得虛榮,過於看重皮相。回到父母身邊,他們更是隻字不提關於長相的話題,媽媽一直替我剪最簡單的髮型,買最平實的衣服,她自己也是身體力行,衣著樸素,從不化妝。然而女孩子關注自己的長相幾乎出自天性,就算沒有同學的議論、男生的注目,我也知道我是好看的。工作之後有了收入,消費護膚品和衣服時總有一點矛盾的態度,既覺得這是生活必需,並不過分,但到底還是保留著媽媽的影響,會時刻克制自己的「虛榮心」,對好看這件事保持一個不在意的態度。
總體來說,我一向珍惜並維護自己的外表。
而現在,我懷孕二十七周,整個人已經面目全非了。哪怕嚴格按照醫生開的食譜進食,控制體重增長過快,身體還是不可避免地日益變形。我對著鏡子細看,半帶驚嚇地想:就算以後減肥,這樣的骨盆擴張,肚皮撐開紋路,大概永遠也不可能還原了。可是摸摸肚子,我安慰自己:你年近三十五歲,好看了這麼多年,已經足夠,既然選擇做母親,那一點虛榮心,真得徹底放棄了。
我穿上浴衣出來,去廚房給自己熱了牛奶,想起忘記買愛吃的芝士蛋糕帶回來,不免嘆氣,只得去食品櫃拿一盒曲奇餅乾,坐在桌邊,一邊吃,一邊看才寫完的一份薪酬結構計劃書。不知不覺吃完餅乾,居然還覺得餓,忍不住打開冰箱,卻看到裡面放著一盒芝士蛋糕,正是我最近愛吃的那家西點屋的包裝,我疑惑地拿出蛋糕,上面印著今天的日期,正待打開,馬上又想到近來食量變大很多,晚餐已經吃了不少,一盒曲奇被我一下吃光,再加上一塊蛋糕,恐怕很難將體重控制在醫生說的合理範圍以內。我對著蛋糕天人交戰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放回冰箱,忽然聽到孫亞歐在身後說:「想吃就吃一點吧。」
我關上冰箱:「蛋糕是你買的?」
他點點頭,看到我的驚訝表情,苦笑:「當然,我一直不是一個細緻體貼的人,不過這半個多月,你經常買這家的點心回家,我還是注意到了。」
他何止不細緻體貼,在我們婚姻的大多數時候,他都忽略我的要求。我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來:「謝謝,明天再吃。」
「你什麼時候才肯不這麼克制自己?」
克制大概早已成為我一個根深蒂固的習慣,無法放棄了,我並不想與他聊天,收拾桌上的文件,準備回房,然而他說:「今天我與蔣明見面吃飯了。」
我著實吃了一驚。蔣明正是他與我共同的前老闆,兩人反目已久,曾經鬧至法庭相見,竟然還會見面甚至一起吃飯,實在不能想象。
「他想請我回去工作,開出了很可觀的條件。」
蔣明的公司陷於困境已久,一度傳聞有退市可能,以他一向的為人,肯放下身段禮下於人,當然是覺得孫亞歐有幫他重組的能力。這份高薪豈是好拿的?但是這一切又與我有什麼關係。我沒有作聲。
他苦笑:「你是真不關心了,對吧?」
「你自己會做考量,而且也一向不喜歡別人發表意見。」
「我們談起了一點往事,我才知道,當年你去找過他。」
七年前我確實是找過蔣明。
他兒子帶人在瀋陽路公寓樓下堵截孫亞歐將他打傷,過了一周,孫亞歐被警方帶去留置問話,聲稱有人舉報他在任職期間有經濟問題。眼看一起民事訴訟有可能演變成經濟案件,我心急如焚,回到原公司,求見蔣明。在苦等四個小時之後,他終於見了我,我與他長談一番,他不置可否,但第二天孫亞歐便回家了。
我從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蔣明會與孫亞歐再次坐到一起已經出乎我的意料,我當然想不到他會舊事重提。
「沒錯。我去找過他,你如果要算舊賬,怪我不該瞞著你做這件事,我可以道歉。」
他看著我,目光複雜:「為什麼你不告訴我這件事?」
「你會生氣,也許還會遠離我。我當時太想跟你在一起了,免不了有點心計。都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似乎沒必要再提往事了。」
他並不理會:「蔣董事長倒是有很多感慨,說幸好你去找他,他及時收手,沒有鬧到兩敗俱傷的程度,留下了我們今天見面的餘地。」
「我沒那麼大的能量,不過是他當時剛好也不滿意他兒子的某些作為,而且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無暇再糾纏一起官司把事情越弄越大而已。」
「不必急著撇清關係,我知道那對我意味著什麼。他如果不罷手,原本還是可以弄得我更長時間無法翻身。」
「所以給我買回蛋糕道謝?」
孫亞歐並沒被激怒,只平靜地說:「在你眼裡,我大概已經完全是個不知好歹的渾蛋了。當然,你有理由這樣看我。蛋糕是回家以後看冰箱裡面沒有,特意出去買的。我沒為你做過什麼,似乎只給過你一個婚姻,還弄得這麼不愉快。」
「婚姻確實是我要到的,愉快與否,我都認了。」
「你已經下決心要否定從前的一切了?」
「何必還要問我這個問題,先做出否定的那個人是你。」
我向卧室走去,只聽孫亞歐在身後說:「我很懷念我們在瀋陽路公寓生活的日子。」
我一下停住腳步,這比為我買回蛋糕、問我與蔣明會面的事更讓我驚訝。我們在瀋陽路公寓的那段生活大概是他一生中最不順心的日子,官司久懸未決,沒有工作,與舊時朋友幾乎斷絕往來,脾氣堪稱陰鬱,時常連續幾天閉門不出,唯一的消遣是去壁球館打球打到近乎虛脫。在擺脫低谷之後,他不僅以最快速度購置房屋搬離那裡,而且再未提起舊事。
「那天你讓我離開,我原本打算去住酒店,回辦公室拿東西,在抽屜發現瀋陽路公寓的鑰匙一直擱在裡面。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過去了。那麼長時間沒人住,沒想到裡面十分整潔,跟我們當年住在那裡的時候沒有兩樣。我問了物業工作人員,他們說你隔一段時間會過去找保潔打掃一下。為什麼?」
「我有潔癖,你是知道的。」
「潔癖嚴重到甚至要去維護一所再不可能回去住的房子嗎?我不這麼看。」
確實說不過去,但我也不想解釋。
只聽他繼續說:「在那裡住下,回想起過去,發現並不像我想象的那麼不愉快。至少那時有你陪在我身邊。」
「作為妻子,我在你生活中的存在感實在是很差,必須幾年之後回想起來才會覺得我的陪伴是有價值的。」
「我並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我想知道,你為什麼願意忍受我那麼久?」
我搖搖頭:「我早說過了,我沒有忍受,只是接受自己的選擇而已。」
「我還記得我們結婚後的第一個夜晚,你挽起袖子給我做飯,油濺起來燙傷手指也不肯給我看到。」
我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我自己知道,長久相處就會發現,其實我是一個相當無趣的人,性格過於冷漠,沒法與人親近,而且不安於平淡。不管是與以前的老闆鬧翻,還是把我們的婚姻弄成這樣,大概都是下意識想破壞有秩序的生活。可是,我還是愛你的,可可,試著給我一個機會,修復我們的關係。」
我從未聽過他憶舊,當然更沒有見他做過這樣的自我反省,一時呆住,問:「為什麼?就因為我擅長忍受與剋制,容忍了太久太多?」
「我知道我傷害了你,請原諒我。」
「我累了,亞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就是憑慣性在生活,把家收拾好,照顧你的情緒,不在你心情不好的時候煩你,替你熨襯衫,搭配領帶,安排好你的起居,抓住一個空閑哄你跟我一起出去度假,享受幾天歡愉。如果沒有俞詠文出現,沒有孩子,我大概能一直維持下去,但現在不一樣了——」
我雙手護住腹部,那裡突然有一輪近乎劇烈的波動,我的心情到底影響到了胎兒。我澀然說:「現在我只想照顧好孩子和自己,沒有心力再管其他。」
「我並不愛她,那只是一個錯誤。」
「不必特意跟我澄清這件事,我甚至不嫉妒她,因為你不愛任何人,亞歐。」
「不,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如果你早說這句話,我會感激。現在已經晚了。」
「我們可以以後再談,但我需要讓你知道我的想法。」
其實我從來沒能徹底了解他的想法,身為妻子,承認這一點有些可悲,到他主動談起的時候,又未免意興闌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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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其他孕婦一樣,如同著魔一般買各種關於懷孕、生產、育兒的書籍,趁空閑時一本本翻閱著,同時感慨,原來養一個孩子竟然如此之複雜。
李佳茵又推薦了一套育兒寶典給我,聲稱十分權威實用,我依言從網上訂購,同時如同鬼使神差一般,還下單買了一套《靜靜的頓河》。
書送到時,我甚至沒勇氣拆封。我對蘇聯文學完全沒有概念,難道想藉此重溫媽媽的少女時代,體會何原平聽她講述這本小說時的心境?可是這又有什麼意義?最終我將書原樣放入了書櫃,旁邊就是何原平寫的那幅佛偈: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
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當初我把它從何家不告而取,帶回省城後送去裱框,師傅笑稱:「字寫得倒也不錯,看得出有功底,可是紙張太普通毛糙,也沒落款。」他搖頭,沒講下去,言下之意當然是並不值得費事裝裱起來,可是我既然堅持,他並不拒絕這單生意。
我也覺得我這做法有些可笑,可是我去探訪自己的身世之謎,看到第一個與他有關的東西,似乎總含有深意在裡面。
人生總有憂怖叢生、無力自拔的時刻,想要無憂無怖,談何容易。
如果孫亞歐不曾提到瀋陽路公寓,我根本不會如此煩亂。
在那裡的那段生活,對我有著不一樣的含義。
孫亞歐會在故地重遊后,想起一些細節,而我的記憶里,是一段完整的生活。
二十四歲時,我愛上孫亞歐,也許還算青春壓抑之後的衝動,那麼在快滿二十八歲時決定與孫亞歐結婚,則是我在成年以後為自己做的最大的一個人生決定。
既然婚姻總歸是一場冒險,既然人生不能預知結果,既然我愛他……父母的反對、小姨與夏芸的勸說都沒能說服我。
不要孩子,是他提出的要求,理由很簡單,他並不喜歡小孩子,也沒有傳宗接代的想法。我想一想,上次意外懷孕的陰影太大,跟他結婚前途未卜,不要孩子也許是正確的。
結婚之後,我十分熱衷於布置小家,同時買回各式烹飪書、廚具,每天下班之後,穿一身套裝高跟鞋拐去菜市場買菜回家,搭配出營養均衡的晚餐,早起給他做好早餐再去上班。孫亞歐對這一切並不安之若素,反而略帶不耐煩地說:「你這樣做,讓一個賦閑在家的男人很有壓力,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只得儘力將家務在最短時間內完成,趁他出去健身時打掃屋子;記得在抽屜里補充好應急的現鈔;在每一個他遲遲未歸的夜晚暗自焦灼,控制自己不要去追問他的行蹤,更不去探討他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來自一個過於喧鬧的家庭,從小到大最大的苦惱就是得不到清靜,缺乏隱私;而他的人際交往剛好簡化到近乎與世隔絕的程度,跟他生活在一起,幾乎完全沒人來打擾我們。
他其實算是好相處的。他對生活要求不高,會面不改色喝下我做的失敗的湯,勸我簡化對於細節的要求,給我提出工作上的建議,鼓勵我在職業上有更多追求。
這一切的前提是,不要貿然試探他的內心,不要要求更深的親密。
聽起來我似乎是在自虐,但我必須坦白承認,大部分時候我是快樂的。
那個時候,我對他的愛處於巔峰狀態,他的擁抱仍讓我陶醉,他的鬱郁不得志、他的疏離,都不足以讓我心灰意冷,甚至還多了一點母性的包容,所有那些為愛所吃的苦,有時反過來會加強愛情,讓我自動忽略很多事。
真正開始反思,是搬離瀋陽路公寓之後的事。
他終於東山再起,新工作待遇優渥,馬上買下目前住的房子,我將工作之外的全部心思花在了家裝布置之上,而他的時間則全部用到了工作上,似乎要發狠奪回蟄伏的損失,除了在辦公室,就是天南海北出差、開會。我們搬入新家,他對裝修未置一詞,住進來之後馬上讓秘書代為聘請了鐘點工,包攬一切家務,我試著想親手為他做一頓晚餐,他吃了,淡淡地說:「把你的時間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
這不能算一句批評,可是對我來講,簡直如同當頭一棒。
我太想做一個完美的妻子,把生活經營得沒有一絲缺陷,我的所有努力在他看來,已經是用力過猛了。
他愛我嗎?他為什麼會娶我?
這個問題開始盤桓於我心頭。他不想要孩子,我營造的家對他來說並不具吸引力,唯一的特別之處大概是我在他困窘時堅持要嫁給他。
這個疑竇再也無法揮去。
只是對三十歲出頭的女人來講,根本沒有底氣像任性少女般計較:你到底愛不愛我?愛我什麼?可否愛我更多一些?
迷惘之中,我們去紐西蘭度假旅行,順道探訪了我的閨密夏芸。
夏芸與先生定居於紐西蘭奧克蘭。那是一個非常宜居的城市,節奏舒緩,空氣清新,她與先生已經有一個可愛的十四個月大的女兒,正在蹣跚學步,她先生搓手說:「我想要兩兒兩女,可惜她豎起眉毛說生兩個就已經是她的上限了。」
夏芸說:「實在還想要,就去外面找人,生了之後帶回來,我可以負責替你養。」
她先生捂她的嘴,笑罵道:「瘋了,當著女兒說這種話,借我幾個膽子我也不敢啊。」
他們夫妻打情罵俏得那般輕鬆,每一個小動作都透著親昵,活潑的小女兒粉團一般可愛,繞膝而行,聲音嬌嗲得能讓我的心融化掉;一條金毛溫馴親人;廚房寬大明亮,夏芸在烤羊排;從窗子看出去,花園裡玫瑰開得正好……我意識到,這一切都是我嚮往的,也是我得不到的。
那麼我得到的是什麼?
我回頭看孫亞歐,他與夏芸的先生討論著什麼。夏芸的先生是工程師,具有技術型居家男人的標準特徵,溫和、慢性子、好脾氣,自然沒孫亞歐那般醒目打眼,沒有野心勃勃的男人特有的那種張揚魅力。
我得到了一個英俊而事業成功的丈夫。
彷彿為了彌補我,他在物質方面對我十分慷慨,我根本沒要求過的東西——車子、房子、珠寶……他只要負擔得起,馬上會買給我;他工作努力,忙碌得甚至沒有時間看別的女人。
他沒有特別愛過誰,給我的似乎已經是他天性許可範圍內最大的熱情。我還能要求什麼?
一旦到了要提醒自己知足的地步,就意味著愛情已經褪去神奇的玫瑰色光芒。我開始用理性眼光看待一切。
我仍愛他,但不再是從前那種愛法了。
正因為此,我在搬離瀋陽路公寓后,仍時不時會回去看看。
那裡有我最完整而一廂情願的感情。
沒想到,孫亞歐也終於注意到了這一點。
我的婚姻似乎峰迴路轉了,而且是在我並沒做任何挽回努力的情況下發生的。
擺在我眼前的問題一下變成:你願意原諒、忘卻,重新開始嗎?
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累了。
相對於男人,女人的感情也許更穩固長久一些。付出會帶給我們某種有著犧牲意味的快樂,有些情況下,付出越多,越發以為自己的付出值得。可是感情與身體一樣,都會疲憊,在某個臨界點,終於支持不下去。他對我的魔力是哪一天開始下降的?我想不起來,只知道我不會再因為他的觸摸而微微戰慄,不會因為他說的一句話而徹夜難眠。我想我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愛他,可是在說出不再愛他時,我絲毫沒有釋然之後的輕鬆,反而覺得一片茫然。
這種空洞的感覺,陌生而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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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打來電話:「可可,看天氣預報,你那邊又是一輪高溫,我總記得你出生那年的夏天,真是我平生經歷的最可怕的天氣。你可千萬別隨便出門,孕婦中暑不是好玩的。」
我告訴她,前天我懷孕滿三十二周,開始休假,除了在家與客戶進行郵件聯絡、修改同事寫的工作方案,偶爾才會去公司。她問我與亞歐的近況,我只得回答一切還好。
表面上看,確實如此。
這一個多月里,亞歐減少了出差與加班,在家的時間大大增加,在我生日那天,他為我預訂了頗有情調的餐廳共進晚餐,說來也巧,在餐廳入口處正好碰上盧湛夫婦,寒暄之後各自入座,過了不一會兒,我收到李佳茵發來的簡訊,說她在洗手間等我,我只得過去。她問:「你們和好了?」
我含糊地微微點頭。
李佳茵露出心領神會的表情,嘆一口氣:「我最恨男人出軌,將心比心,這一口氣實在太難咽下,可是為了孩子著想,他肯回頭,也只好適當給台階讓他下,不要鬧僵。」
「我想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吧。」
「別傻了,許可,孩子生下來,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空修復夫妻關係。趁著現在把他搞定,讓他再也不動別的念頭才是上策。」
回到座位,我面前多了一個蒂芙尼的首飾盒子,亞歐說:「打開看看。」
是一隻手鐲,他替我戴上,折射出晶瑩的光澤,十分漂亮。
當然,這比之前忘記我的生日,過後補來一條明顯由秘書經手買的絲巾要體貼得多。
他甚至還執意抽時間陪我去做了一次產檢。
看到一走廊的孕婦,他眉頭跳動一下,但控制得很好,再沒流露任何吃驚或者煩躁表情,拿到B超照片,也仔細看了好一會兒。但我看得出,他對孩子依舊沒有興趣。
做到這一步,對他來講,已經是勉為其難了。
我問自己,我能否做到與他修復關係?
我得不到答案。一想到這個問題,我就覺得惆悵,只能安慰自己: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何慈航給我打電話,說要送已經過戶的房產證複印件和她寫的承諾書給我,我不安地說:「我並沒要求你寫這個東西。」
「但這是我答應寫的,許姐姐,請務必收下。」
我只好請她過來。過了半個小時,她來按門鈴,亞歐給她開門,打了招呼便告辭去了機場:「我要趕飛機,慈航,你陪可可好好聊聊。」
他走後,我拿冰鎮果汁給她:「快喝點,看你一頭汗。」
「今天太陽真毒,我從攝影棚一出來差點熱暈。」
「拍攝進行得順利嗎?」
「好歹在暑假結束前拍完了。天天被攝影師罵得灰頭土臉,已經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皮厚得讓自己都佩服了。」她笑,「許姐姐,你好像是認識的人中唯一不質疑我去拍時裝畫冊這件事的。」
「我早說了,你是特別的。」
我看著她,她仍是一張清水面孔,但頭髮被綰成了一個小小的髮髻,以前略為雜亂濃密的眉毛修出一個完美的弧度,襯得單薄細長的眼睛生動起來,鼻尖沁出一點晶瑩汗珠,皮膚細膩光潔。更重要的是,整個面孔都煥發出一種純凈的神采。這樣一個女孩子,居然老懷疑自己不好看。
「設計師也這樣說,可我橫看豎看,也沒搞明白特別在哪裡,簡直疑惑是不是你們眼光格外不同。」
「看著你就想嘆氣,年輕真好。」
她哈哈大笑:「我更想像你一樣,到三十歲以後還是標準美女。」
我撫肚子:「你可真會安慰人,我這樣子,離什麼標準都相去太遠了。」
「許姐姐,你什麼時候生孩子?」
「預產期是九月下旬。」
她試著用指尖觸一下我的肚子,我被她那個小心翼翼的姿勢逗樂:「不是易碎品,不用怕。」
她搖頭:「真不可思議。」
是啊,懷孕確實是個不可思議的過程。我親身經歷著,也覺得神奇。
「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都可以,不過,」我摸著肚子笑道,「上次檢查才知道,跟我想的一樣,是女兒。」
「以你們夫妻的基因,一定很漂亮。」
她從包里一樣樣掏東西出來給我:「這是房產證複印件,這是土地證複印件,我沒想到手續這麼複雜,這段時間又必須去拍畫冊,拖了一個多月才完成過戶。這張是我寫的放棄繼承權承諾書,如果你覺得有必要,我們可以去做一個公證。」
承諾書上不僅簽了她的名字,甚至還按了鮮紅的手印,我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說了根本不必寫這個東西,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堅持。」
她笑道:「許姐姐,我已經利用了你,如果連這個都不寫,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總之請你務必收好。」
我只得接過來,問她:「你爸爸搬回去了嗎?」
「搬是搬回去了,不過——」她皺眉,「他似乎很疑惑。我為了哄過他,特意按和服裝公司簽的合同格式做了一份假合同給他看,他看上去還是將信將疑,而且一點也不開心。」
「也許他更希望照顧你,而不是由你來照顧他,不免會有些感傷。」
她側頭想想:「也許吧。不管怎麼說,看到他和來福住在原來的家裡,我就開心了,覺得做的一切是值得的。謝謝你,許姐姐。」
「我認為我所做的也是值得的,不用跟我客氣。慈航,沒什麼事的話,就在這裡吃了晚飯再回去,現在外面太熱了。」
她點頭答應。
吃過甜品后,我們靠到沙發上聊天,慈航問我:「呃,看來你們和好了。」
我苦笑:「算是吧。」
她並不糾結細節,聳聳肩表示了解,簡單地說:「也好。」
我嘆氣,不知道有什麼「好」可言,可能在十九歲女孩子眼裡,我這個年齡理所當然會為家庭妥協,沒有任何懸念可言。
「你與周銳怎麼了?」
她笑了:「許醫生是不是跟你說看到周銳移情別戀了?」
「他很關心你,我還笑他,說他居然也能看出別人的感情狀態了,簡直可喜可賀。」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
「不過畢竟你們都還小,也許不想早早安定下來。」
「不要說我覺得安定的吸引力不大,周銳這種人,太貪玩,再過十年字典里也不會有安定這個詞的。」
小孩子們的分分合合,不知怎麼的讓我嘴角含笑,也許只在這個年紀,有著青春豐沛的精力與激情,怎麼折騰都不會傷筋動骨,到了我這年齡,哪裡經得住。「這麼說你並不怪他?」
「怪他?」慈航瞪大眼睛,「我沒覺得他有什麼對不住我。」
完了,我徹底跟不上小孩子的思路了。
「我們從來沒有相互許諾過什麼,我也不覺得他喜歡我。」
「他當然是喜歡你的。」
「好吧,那就是我對他沒有戀愛的感覺。我喜歡的人不是他那樣的。」
「那你喜歡的是什麼樣的?」
她張一張嘴,竟然破天荒臉紅了,有點支支吾吾地說:「這個,反正……就不是周銳那種。」彷彿為了擺脫尷尬,她擺一擺頭,說,「其實我也不知道真正喜歡一個人是怎麼樣的。」
「大概就是見了面會心跳加快,不見面就會想念,想永遠跟他在一起吧。」
「永遠在一起的意思是結婚嗎?那我可不想,我只想以後跟爸爸生活在一起,根本不想結婚。我理解的喜歡,就是想親近他,得到他的身體。」
我一怔,禁不住哈哈大笑出來。她也笑:「這話是不是太直白太無恥了?」
「不,你夠坦白,而且也沒錯。再純潔的愛情,其實也包含著親近的慾望。至於婚姻,」我想一想,「不過是從法律上保證兩個相愛的人共同面對家庭的責任,你這個年齡,對成家沒想象也是正常的。」
「我爸爸結過一次婚,是張爺爺介紹的,只維持了不到兩年。」
我倒是很想知道何原平過去的生活:「什麼時候的事?」
「二十年前吧,他撿回我之後,兩個人就離婚了。也許那女人不喜歡我,否則他那麼好相處的人,沒理由跟他離婚啊。」
「你別這麼想。婚姻維持不下去的原因很多,感情再好的夫妻,也會無數次覺得疲憊。讓人走進婚姻的大部分原因是愛情,但維繫婚姻走到後來的,絕對不只是愛情。日常生活對於激情就是一種消耗,必須補充進去親情、責任、相互的信任和依賴。如果沒這些東西,真的很難一直到老。」
「太複雜了。所以我寧願以後守著我爸爸,生活簡單一點多好。」
我無言以對。
「哎,許姐姐,我不是有意要來給你說喪氣話的。」
「我知道。不用你說,我現在確實對自己的婚姻也沒什麼信心了,不過我最好的朋友生活在紐西蘭,她的婚姻很好,家庭幸福。所以沒什麼東西是絕對的。」
午後陽光被薄薄的窗紗過濾得柔和朦朧,在地板上投下斑駁光影,安寧而靜謐。印象中,我只在很久以前和夏芸在少女時代這樣躺著長談過,時間過得多麼快,我已經是疲憊的中年人,隔著肚子望不到自己的腳尖,等待一個孩子的降生,對未來充滿疑慮。
我們都有些疲倦了,迷迷糊糊睡著。
手機突然響起,我探身拿過來接聽。
「許女士,請問你在家嗎?」
我疑惑地反問:「您是哪位?」
「我是瀋陽路公寓物業管理處工作人員,小劉。」
「哦,小劉你好,我目前不在那邊。」
「那你家房子里住著誰?」
「空著啊,沒有人住,是不是漏水了?」
他急急地說:「麻煩你趕緊過來一下,你家臨街窗檯坐著一個女人,看情況似乎是想自殺,樓下現在有很多人圍觀。我們已經報警,警察和消防員都來了,上樓叫門,無人應答,又不敢擅自撞門驚擾了她。」
我嚇得一下站了起來:「我馬上過來。」
慈航也驚醒了,疑惑地問:「喂,慢點,你動作不要這麼生猛。出了什麼事?」
我拉著她出門,去車庫的路上告訴她剛接到的電話內容。
「是有人擅自闖進你那邊房子而且要在那裡跳樓嗎?這也太奇怪了。」
我心亂如麻:「先過去看看再說。」
我帶著慈航開車過去,瀋陽路公寓本來就位於市區熱鬧地段,現在樓下果然圍了大批路人,全都保持著仰頭向上看的姿勢,不少人舉手機拍攝著,幾名警察維持著秩序,消防車停在樓下,另有電視台記者扛攝像機在採訪,一名路人近乎興奮地說:「對對,是我最先看到她的。」
物業工作人員和一名警官迎上來:「許女士,你總算來了,快看看,認識那個女人嗎?」
時值盛夏,午後陽光熾熱,光線明亮耀眼,抬頭看去,幾乎睜不開眼睛。
只見8樓我家客廳窗台上坐著一個女人,長發,紅裙,兩條腿搭在外面,修長筆直。我看不清面目,但馬上意識到我一路上猜得沒錯。
那是俞詠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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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懷疑地看著我:「你確定?」
「我看不清,但應該是她。」
「她跟你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跑到你家要跳樓?」
所有的目光都看著我,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說:「她跟我沒關係,但她曾經是我先生的情人,我猜她是從我先生那裡拿到鑰匙進去的。至於她為什麼這樣做,我真的不清楚。」
看向我的目光變得更加充滿好奇,周圍人開始相互竊竊私語。大約見我是孕婦,警官放緩了語氣:「請你跟你先生聯絡,讓他過來一下。」
我拿出手機,撥孫亞歐的號碼,他已經關機:「我先生出差,現在應該是在飛機上。」
「把鑰匙給我們吧,我們試著進去勸說一下。」
我拿出鑰匙交給他,他們進去,我已經全身乏力,靠到慈航身上,她緊緊攙住我。這時電視台記者扛著攝像機過來:「請問可不可以……」
慈航一口打斷他:「不可以,她是孕婦,請不要打擾。」
記者被她嚴厲的口氣震住,卻不肯走開。我的心跳得又急又快,唇乾舌燥,胎兒受到驚擾,開始一陣陣躁動,帶動腹部隱隱作痛。
「許姐姐,我們走吧。」
「那怎麼行?」
「那至少坐到車裡,別站大太陽底下,你的臉色很差。」
我汗出如雨,搖頭:「沒事,就在這裡等著。」
過了差不多十分鐘,剛才那名警察下來:「許女士,她要求見你先生,我們告訴她你先生在飛機上,於是她又提出要見你。」
慈航惱怒地說:「她已經懷孕八個月,怎麼能去這種場合?那個女人明明就是做一個要自殺的姿態,不斷提出各種不合理要求而已。」
警察躊躇:「我們用望遠鏡看到,她還割了腕,不止一次,傷口很深,一直在出血,意識似乎有些混亂。這樣下去,就算不想跳樓,也說不定……」
我握一下慈航的手:「我還是上去看看。」
她看著我,只得說:「好,我陪你。」
我已經有大半年沒來這邊,下電梯時看到自家熟悉的大門前站著幾名警察和消防員,一時有些恍惚。一名消防員輕聲對我說:「下面正在支消防救生氣墊,但氣墊的最大救生高度是十五到二十米,相當於六層樓,你家在八樓,我們會試著從樓上窗檯看能不能接近她,請你盡量轉移她的注意力。」
我點點頭,他們讓開路,慈航緊緊挽住我的手,在門邊站定,不讓我走進去。
這是一套小小的公寓,客廳只有十五平方米,從門到窗口不足五米距離,室內竟然沒開空調,熱烘烘的風吹進來,坐在窗台上的俞詠文回頭看著我,她穿著紅色V領無袖及膝裙子,高跟鞋脫在窗邊,垂著的右手腕上幾道刀口十分猙獰,鮮血淋漓順著窗檯流下去,在牆壁上拖出一道血跡,積到地板上。客廳不止一處有血跡,沙發上更是血跡斑斑,想來她割腕之後曾在屋內四處走動,甚至坐在沙發上,後來才坐上窗檯。
我頓時一陣眩暈,幾乎站立不定,只得倚靠到慈航身上,她也微微有些發抖,卻努力支撐住我。
俞詠文上下看我,目光停留在我肚子上。我全身微微發冷,本能地抬手護住腹部,強打精神說:「太熱了,我把空調打開行嗎?」
客廳內有一個櫃式空調,主機在窗檯一側,她搖頭:「你就站在那裡別過來。孫亞歐呢?」
「他現在在飛機上,差不多應該四十分鐘以後降落,請你冷靜,下來處理傷口,等他開機以後,好好跟他談。」
「他一定是在躲著我。」
「不,他沒有躲著你,只是去上海開一個會,預計明天就會返回。我可以讓他訂今天最快的航班趕回來。」
「你是在向我炫耀你現在對他具有影響力,可以指揮他完全按你的意願行事嗎?」
「你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
「你說不說都一樣,他反正已經跟我說過了,不管有沒有孩子,他不想失去的人是你。我不甘心,守在你住的小區外面,跟蹤你們,看到他帶你去餐廳吃飯。」
應該是我生日那天,一想到她竟然這樣暗中尾隨,我毛骨悚然,全身發冷。
「你們看上去是一對幸福的夫妻,我頓時知道,我只是一名過客、一個小丑,甚至沒在你們的生活里留一點痕迹,輸得徹徹底底,你贏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慈航突然開了口,聲音十分鎮定:「小姐,你有沒有想過,不管孫亞歐怎麼想,許可的婚姻已經被你破壞了。」
我嚇得拉她的手臂,生怕她刺激到俞詠文。她撫一下我的手,示意我鎮定下來,繼續說:「我見過你去許可的公司跟她談判,她並不想跟你們糾纏。再過一個多月就是她的預產期,她卻跟我說,她對婚姻已經喪失了信心,你認為她會有一絲一毫獲勝的感覺嗎?」
俞詠文沒有說話,眼神是散亂的,手腕上的血依舊細細流淌著,一滴滴落到地板上,觸目驚心,她卻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慈航說:「事已至此,沒有人是贏家。請你下來,有什麼話可以好好談。想想你的父母……」
「他們反正早就已經對我失望透頂了。我在美國混了幾年,換了兩次專業,沒有拿到學位,一事無成。活著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人生不是只有愛情這一件事。」
「還有什麼?親情、理想、事業、家庭、孩子……」她突然哈哈大笑,身子在窗台上搖晃一下,我幾乎要驚呼出來,好在她還是坐穩了,「你不用來跟我佈道。其他東西我沒有,我也不在乎,我這輩子只愛過亞歐一個人。我還以為終於可以得到他了,結果到頭來只是一場幻覺。」
慈航提高聲音:「這麼說來,唯一辜負你的那個人是孫亞歐,就算你要用你的性命來報復他,最好的辦法也是當著他的面進行。」
「不,我並不恨他。他從頭到尾沒騙過我,他只是沒有像我愛他那樣愛我,愛到足夠放棄家庭。」
「嘖嘖,他真好命,到這地步,你還理解他。可是你要真像你聲稱的那樣愛他,那就應該成全他嘛,何必要到他家裡來自殺。」
「你不會明白的。他說他在這裡,才明白自己愛的是妻子,我想看看,這所房子有什麼魔力,可以讓一個男人回頭。」
我艱難地開了口:「我理解你,俞詠文。你覺得沒有愛情,生命也就沒有了意義。可是很多時候,愛情出自本能,而不是理智。你還不夠了解孫亞歐這個人。他誰也不愛。」
她驚愕地瞪大眼睛看著我。
「相信我,我與他生活了將近七年,領會到這一點,並不好受。可是我們都要正視現實,沒人規定愛情是必須有回報的一項投資,所託非人的時候,我們也只好認輸。」
「你是想扮演人生導師嗎?哈哈哈,太可笑了,用不著跟我來這一套。」
我拿開慈航的手,慢慢向裡面走:「我沒資格教導任何人,只是想讓你想想看,你會這樣對待你愛的人嗎?」
她遲疑不語,大概由於失血,思維已經有些渙散,過了一會兒才反問我:「你是說你已經不再愛他了嗎?那為什麼你還要給他生孩子?」
「孩子既不是我用來留住他的工具,更不是簡單的基因複製品。我想成為母親,感受生命誕生成長的過程。俞詠文,對你的父母來說,你的意義遠遠超過你的想象,他們也許會對你有失望的時刻,可他們永遠也沒辦法接受失去你。」
說話的過程中,我看到窗外有安全繩垂落下來,緊張得嗓子乾澀,繼續說:「對不起,我現在站久一會兒會覺得很累,想到沙發上坐一下。」
不等她回答,我走向沙發坐下,她不由自主向內側頭看向我:「你還會不會跟他繼續生活在一起?」
「我不知道。」
「你們還會在一起的。從頭到尾,只有我最可笑,一敗塗地……」
這時她突然也察覺到頭頂上方有動靜,回過頭去尖聲大叫:「別過來。」手腕上的血畫了一條弧線向我這邊甩過來,身體失去平衡向外傾倒,我捂嘴將叫聲堵住,眼睜睜看著一名系著安全繩的消防員努力伸手去抓她的胳膊,但匆忙之間沒能抓牢,她一下墜落下去。
我想站起來,卻根本無法挪動。慈航按住我:「你別動。」
她沖向窗口,向下望去,回頭跟我說:「掉到消防氣墊上面了,現在醫護人員正把她抬下去。」又過一會兒,她說,「上救護車開走了。」
我近乎靈魂出竅地呆坐著,警察過來對我說著什麼,我也完全不能將他們的話語連貫起來,慈航與他們交涉著,終於,他們都離開了。
慈航拿了毛巾來替我擦臉,她的手在瑟瑟發抖。我才意識到,她的T恤上有血跡,而我臉上也沾了鮮血。
有一個年輕女子探頭進來:「我是晚報記者,想採訪一下你們……」
慈航一言不發,過去推她出去,粗暴地摔上了門。我想:幸好有她在,只我一人的話,實在做不到如此乾脆地拒絕。我試圖站起來,但只覺得身體沉重得似乎背負了無形的重擔,手腳都無法協調動作,呼吸粗重,而且腹部隱隱作痛,視線漸漸模糊,只聽到慈航在大叫我的名字,卻無法做出回應,終於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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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子東守在我身邊。我本能地伸手去摸腹部,子東握住我的手:「姐,孩子沒事,不用擔心。」
我無力做出反應。
「你中暑了。幸好慈航及時打電話給我,對你採取了救護措施。」
我目光移向床尾,慈航站在那裡,仍穿著帶血的T恤。「那個俞詠文呢,她……」
慈航搖搖頭,子東回答說:「她剛才也被送到了我們醫院,在進行急救,目前還沒有脫離危險,但還活著。」
我往後一靠,簡直想重新進入昏迷狀態,逃開這一切,只聽到子東繼續說:「顧主任說你的血壓偏高,最好還是留院觀察一晚。我已經給姐夫打了電話,他訂了航班往回趕。」
「子東,幫忙找件衣服給慈航換上,送她回去,她明天還有工作。我沒事,想睡一會兒。」
子東點點頭,帶著慈航出去。我卻沒法入睡,一合上眼睛,腦海中出現的就是滿屋子血跡,以及那個從我眼前墜落下去的紅色身影,只能睜著眼睛看著病房的白色天花板,直看到眼睛酸澀不已。
父親下班后趕來看我,沉著臉站在病床邊,生氣地說:「你這麼大人了,懷著身孕,也要小心一點,大熱天為什麼要往外跑弄到中暑。」
我知道子東沒跟他講細節,鬆了口氣:「我沒事,醫生只是說我需要觀察一下,您不用擔心。」
「你媽媽懷你快九個月的時候,趕公交車摔了一跤,結果你早產了,她差點送了命。當時我坐在病房外面想,她要是有什麼事,我怎麼向她父母交代。你要是有什麼事,我將來怎麼跟你媽交代?」
我竟然頭一次知道,我出生時還有這麼驚險的故事,此刻聽他提起媽媽,忍不住想,那時候他們結婚也沒多久,妻子懷著別人的孩子待產,他身為丈夫坐在外面,不知道會有多複雜的情緒。這樣去揣測一個將我視為己出的男人,我立刻有了深深的罪惡感,從昨天到今天一直忍著的眼淚流了出來。他頓時慌了手腳:「怎麼了,可可,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子東過來。」
我抓住他的手:「不用,爸爸,我就是累了。」
我們很少有親密接觸,他是不喜歡也不習慣這樣流露感情的人,搖一搖頭,似乎想將往事趕開:「可可,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我沒有任何胃口,搖搖頭。
「不吃怎麼行?我去給你買粥過來。」
子東進來:「爸,姐姐需要休息。我等會兒會給她買東西吃的,你放心吧。」
等爸爸走後,子東說:「她暫時脫離危險了,目前在重症監護室,脾臟破裂被摘除,腦震蕩,肋骨骨折刺破了肋間血管、胸膜和肺部,產生氣胸,盆骨粉碎性骨折,右邊大腿也有兩處骨折。」
我說不出話來。
子東安慰我:「這些應該都可以恢復,關鍵她算撿回了一條命。你家在8樓,底層又是商超鋪面,挑高相當於兩層樓都不止,她墜落的高度其實遠遠超出了消防安全氣墊的有效防護範圍,能活著真是僥倖。」
身體接近支離破碎,卻還得算幸運,可不算幸運,又能算什麼。我長長噓出了一口氣,絲毫沒有輕鬆的感覺,仍舊獃獃看著天花板。
孫亞歐到晚上九點多鐘才匆忙進來,一反平素的鎮定,頭髮凌亂,襯衫袖子挽起。他叫我的名字:「可可,你沒事吧?」
我阻止他走近:「請不要過來,我不想看到你。」
他站定,面色蒼白:「可可,聽我解釋,發生這種事,我很……」他頭一次在我面前語塞,似乎在選擇辭彙。遺憾,還是痛心?我看著他,他終於說:「我並不想看到。」
真是標準的外交辭令。我若是有力氣,一定會笑出來。
「詠文去美國之後,一直給我發郵件,她先是語言不過關,然後家裡又發生了一些事,情緒很灰暗,我不能不安慰她。」
「你不需要跟我講這些事。」
他不理會,繼續說:「我去美國出差,順便看望她,當然,接下來發生的事,是不應該的,但我覺得你也能夠理解。」
當然,我理解,因為那是我曾經的經歷,幾乎像我們頭一次在一起的情景重現,隨機,不刻意,他看得不嚴重,不會想到對方也許就此認真起來。我終於笑了出來,多麼諷刺。
「她有幾次感情挫折,遲遲沒能拿到學位,家裡不再供給她學費,我前後給過她幾筆錢,讓她過得不那麼窘迫,可以順利完成學業,她大概因此產生了誤會。去年她突然從美國回來——」
就是我媽媽病重的時候。
「她說想跟我在一起,這令我非常意外,我一直試圖勸她回美國。」
直到有一天,她再也無法接受安撫,跟我攤牌。難怪我提出離婚,一件在他眼裡不算什麼的事情演變到不受他控制的程度,他會那麼惱怒。
「後來她回了美國,但是一周之前突然又飛回來,去公司找我,我跟她講清楚了,不可能和她有進一步發展。我提出再給她一筆學費,讓她回去選讀一門她有興趣的課程,她拒絕了。我們交談始終很平和,她沒有流露輕生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拿走了瀋陽路公寓的鑰匙。」
我開了口,聲音乾澀:「你的平和是很傷人的,我領教過。」
「你說什麼?」
「你跟我說,你懷念住在瀋陽路公寓的日子,其實我也懷念那裡,因為自從搬離那裡后,我就沒從前那樣愛你了。」我平淡地說,「搬到新家,你忙著工作,到處出差,有一天晚上,我感冒發燒,頭痛得厲害,給你打電話,你說:『我正在見客戶,頭疼找我幹什麼,去醫院或者打給子東啊。』你聲音非常平和,可是我算徹底明白了,你並不愛我。」
「我當時確實很忙,甚至都不記得這件事,你把什麼都悶在心裡,幾年之後拿來清算我並不公平。」
「公平?別跟我講公平,孫亞歐,更別跟那個還躺在重症監護室的傻姑娘講公平。那天晚上,看著空落落的新居,有一瞬間,我也覺得活著真沒意思。」
「我不知道你這麼介意,我願意道歉,可可,你對我來說,是不一樣的。」
我看著他,像看一個陌生人:「我沒看出什麼不同。當然,我沒到俞詠文這樣絕望的地步。我有父母兄弟,他們都愛我,為了他們,我也不會放棄生命。我原本想繼續經營我的婚姻,指望就算沒有相互的愛情,至少還有一個天長地久。我總對自己講,必須願賭服輸,但誰也不應該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她要萬一真的……你我的餘生會心安嗎?」
他無言以對,我閉上了眼睛,忍受那一片血紅:「請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我不知道孫亞歐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終於還是睡著了,做著一個又一個噩夢,夢裡充滿各種墜落,一陣陣出著冷汗。
第二天早上,護士早早來替我量血壓,測胎心,顧主任過來查房,告訴我:「你的血壓還是偏高。」
我緊張地問:「為什麼會這樣?前期孕檢,我一直都是血壓略微偏低啊。我會不會是得了妊高征?」
「現在孕婦都看了無數資料,個個都恨不能自我診斷了。妊高征的確很危險,不過你是過於緊張,今天早上的測量結果,你的血壓較基礎血壓升高了30/15mmHg,比昨天入院時的測量有降低。目前胎兒胎動和心率還算平穩。我跟你弟弟談了一下,他談到你受了一點刺激,有時候精神高度緊張、休息不足、壓力過大,會誘發血壓升高。我會給你開降壓藥。」
我當然知道自己自昨天下午以來,一直處於極度緊張之中,努力想調整情緒,卻怎麼也做不到。
「藥物對胎兒會不會有影響?」
她笑:「你媽媽、弟弟都是醫生,對我們還是保持一點信任,不管是開藥還是制訂治療方案,我們都會考慮到個體情況的,別對藥物那麼恐懼。現在你要做的就是調節心情,用左側卧位卧床休息,儘可能放鬆,這樣也有助於降低血壓。」
「我需要住院嗎?」
「保險起見,再留院一天,便於觀察血壓變化。」
顧主任走後,父親過來了,問我:「亞歐為什麼不陪著你?」
「我又沒什麼事,不用陪。」
他明顯不滿意,但也沒說什麼,把帶來的早餐取出來,不僅有粥,還有小籠包、煎餃、涼麵、鹵牛肉。我看著這一堆東西,又好笑又有點心酸:「爸爸,這我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本來我想叫子東一起過來吃的,剛才去內科病房一看,他在跟兩個人說話,見到我就直揮手讓我走。」父親接著說,「那個小姑娘,昨天我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和人家拉拉扯扯的,難道是他女朋友了?」
我不方便解釋何慈航的身份,只得含糊地說:「不是吧,應該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何必還帶爸爸來一起跟他談話?」
「您怎麼知道的?」
「他們就在走廊拐角的地方,我聽了一會兒,聽到那小姑娘叫那男的爸爸,還說到房產轉讓什麼的。子東應該不會做了什麼荒唐事吧?」
我大吃一驚,父親倒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我都放在這裡,你慢慢吃,我先去上班,晚上再來。」
父親一離開,我馬上下床,不過還是提醒自己慢慢來,不要激動。我搭電梯上樓到了內科,果然在拐角處傳來子東的聲音:「何伯,這樣會很傷我姐姐的心,她一直想對您盡一點心意。」
我沮喪地想,何原平到底還是發現了,竟特意找來退回房子。我正要過去,只聽他繼續說:「你們弄錯了,我絕對不是許可的父親。」
我眼前一陣發黑,需要扶住牆壁才能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