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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六章 最終歸宿

  第五百九十六章 最終歸宿


  剛剛過了芒種,再過幾天就是夏至了,天氣越來越熱,連夾衣都穿不住了。


  作為堂堂的一品夫人,銀雀兒始終沒有改變原本的脾氣性情,大帥府的後花園簡直就是一塊菜地,本應該種植奇花異草的花園裡種滿了豆角、絲瓜等菜蔬,還有幾架葡萄和幾棵枝繁葉茂的石榴樹,甚至……甚至還養了一大群灰羽的笨鴨子。


  有事沒事就擺弄這個巨大的菜園子,已成為銀雀兒的生活習慣了。


  銀雀兒出身卑微,在她給李吳山做丫鬟的歲月里,卻沒有吃過什麼苦頭。當她成為李夫人之後,同樣沒有享受過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她這一輩子幾乎全都在波瀾不驚之中安然度過。天真爛漫的性情保留至今,似乎永遠都不知道什麼叫做愁苦,而且無論外面的世界正在經歷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她都沒有參與其中,始終維持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


  在人們的心中當中,銀雀兒似乎整日里都很快樂,每次見到她都是笑呵呵的。


  只是今日似乎有了些不同,銀雀兒哭了,哭的很傷心。


  李少平正在旁邊溫言相勸:「母親不必悲傷,父親只是要出門一趟而已……」


  銀雀兒這個人素來性情隨和,無論對什麼人都很和善,只是對自己的這個親生兒子有些過於苛則,從來就是不假辭色:「你知道個甚?你爹這次出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句話簡直就有石破天驚之效,登時就把李吳山的這一雙兒女驚的目瞪口呆,全都把目光投向了正襟危坐的李吳山。


  李吳山什麼都沒有說。


  這是一個默認的態度。


  李吳山的年紀已經很老了,從去年開始身體狀況就出現了明顯的下滑,亂七八糟的小災小病持續不斷。這種情況下還要出遠門,本就很難讓家裡人放心,至於說這……再也不回來了,到底是什麼意思?

  金雀兒似乎早就知道這個消息。


  在很多事情上,金雀兒比銀雀兒知道的更多。


  「大姨,這是怎麼回事?父親他……」


  「平兒,燕兒,你們不必驚慌,這事你爹早就對我說過。」金雀兒用一種聽起來萬分平靜的語氣說道:「我也是贊同的。」


  這個家,金雀兒至少有做一半的主,她甚至比銀雀兒這個正室夫人更有發言權。


  「可是……去大食就去大食吧,這再也不回來是怎麼個說法?」李少平的性情像極了銀雀兒,嘟嘟囔囔的說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始終保持正襟危坐姿勢的李吳山終於開口了:「這是為了對歷史負責。」


  為歷史負責?

  除了金雀兒之外,這一家人誰也聽不懂這句話。


  「我已經老成了這個樣子,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了,還能活幾時?」說起自己的生死之事,李吳山的態度十分淡然,就好像是在說起今天的天氣一樣,語氣平靜而又輕鬆:「西方佔領區復原遼闊,很難說以後不會出現反覆的狀況,我又何必老死床榻?就算是死,也要死到那裡去。只有死在那裡,才能給後人留下一個念想,就算是有朝一日西方的國土得而復失,故國之人依舊記得,依舊會把那裡視為故土,這就有機會重新奪回來……」


  我李吳山已經到這把年紀,估計也活不了幾天了,就算是死也要死到西方去,用西方的黃土掩埋我的屍體,把我的墳墓留在那裡。這等於是留下了一個地標,留下了一個念想。


  無論格局怎樣變幻,只要自己死在那裡了,就可以留下再次奪回的希望,後人總會記得。


  這是李吳山唯一可以做到事情,也是他一定要做的事。


  英雄,從來都不會老死床榻。


  這是一個深謀遠慮的安排,是為了警示後人不忘今日的功績,同時也是為了讓後人不忘那一方土地。


  在子女後輩面前談起自己的生死之事,對於李吳山而言從來就不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人生在世,有誰不死?

  生死看淡的豁達,這才是英雄當有的胸襟和氣魄。


  沒有誰人可以長生不死,這個道理銀雀兒不是不明白,但她卻希望李吳山可以安安穩穩的死在家裡,死在兒女的環繞之中。


  但李吳山卻不這麼看。


  「何處黃土不埋人?死在哪裡不一樣?」李吳山哈哈大笑著說道:「英雄戰死沙場,庸者老死床榻,我這一生已是無憾,死則死爾,沒有什麼值得悲傷……」


  「那大食在萬里之外,已納入大明版圖,就算是真的需要有什麼人死在那裡,也應該是姓朱的。老爺您看看那永王和長平公主公主,已到商洲遊山玩水去了,老爺又何必為他們家的江山操心至此?」


  李吳山無奈的一聲長嘆,抬起頭望著東方,在這個時候他的目光深邃如海,似乎已經穿過山河阻隔,看到了遙遠的商洲大陸:「你錯了,永王和公主可不是為了遊山玩水,他們的使命和我一樣,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而是一定會死在那裡,一定會。」


  此時此刻的李吳山,終於對長平公主心有戚戚了,甚至有種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只有李吳山才能真正明白,永王和長平公主不遠萬里漂洋過海去往商洲大陸的真實目的,他們絕對不是為了遊山玩水,他們就是去送死的,最真實的目的就是把自己的屍體和墳墓永遠的留在那個遙遠的世界。


  他們從來就沒有打算回來,從一開始就沒有那樣的打算。


  小半個北商洲大陸是通過征服戰爭得到的域外領土,現在正和西方的紅毛鬼展開激烈爭奪。因為遠離故國信息不暢支援不及,最終的結果是個什麼樣誰也不敢保證,為了給激勵後人,永王和長平公主必須永遠的留在那裡。


  一個前任的皇帝,還有一個實際掌權幾十年的公主死在商洲,把墳墓留在商洲,那就意味著心都是大明朝法理意義上的領土。就算是周國柱的征服戰爭最終失敗,也可以捲土重來。


  如果朝廷放棄了商洲大陸,那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的合法統治地位。


  讓上一任皇帝和公主的寢陵之地落入外人手中,那是一定要收復的,否則朝廷就失去了合法性。就算是因為戰敗而暫時無力收復,也要時時刻刻的想著那裡,想著萬里之外的商洲。


  這就好像當年的復隆皇帝一定要收復北京,若是他有了偏安一隅的念想,立刻就會失去合法的最高統治地位。


  這一層意思,只有李吳山真正明白。


  作為同一個時代的人,永王和長平公主必然會把自己的屍體和墳墓留在極東的商洲大陸,而李吳山則會做出同樣的舉動,只不過是把自己永遠的留在極西之地而已。


  一東一西,遙相呼應,確立了後世的基本疆域界限,逼迫後世的統治者不敢做出不思進取的舉動,只能繼續擴張而不敢稍有鬆懈,至少要維持著現在的疆域,才算是具有了最基本的合法統治地位。


  這是給後世人立下一個森嚴如鐵的規矩,一個牢不可破的規矩!


  畢竟人死如同燈燭滅,這一代人所能夠做到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李吳山離開大旗庄去往極西的大食之地,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甚至連屍體都回不來,這就是生離死別了。


  「我的身後事已經安排妥當,不必有任何憂慮。」此時此刻的李吳山,目光極是溫柔,臉上浮現出發自真心的微笑:「你我夫妻這麼多年,你從來都沒有受過苦,天真了一輩子,也單純了一輩子。其實這個世界早就變了,既然你願意活在自己的小世界當中,那就這樣吧,永遠都不會有人打攪你。」


  「至於說平兒,」李吳山看著自己的愛子,笑呵呵的說道:「從小到大,我對你是管束就算不上嚴厲。說你是胸無大志也好,說你是安於現狀也罷,對於你我還是比較滿意的。」


  兒子李少平的性情酷似母親銀雀兒,註定不可能成為李吳山那樣的雄才大略之輩,但他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人生,做一個還算不錯的技術人員,未嘗就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技術改變一切。」


  這是李吳山留給兒子的最後一句言語。


  反而是對於女兒,李吳山多了些寵愛。在這一家人當中,燕丫頭是唯一一個真正對李吳山沒有任何畏懼的人。


  「燕丫頭啊,你一個女孩家家的,我要多囑咐幾句,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個安分的丫頭,總是特立獨行,那也由著你,只是要謹記不可逾越底線。既然你不想學醫那就乾脆不要學好了,隨便做點你喜歡的事情……」


  李吳山的話語平靜而又隨和,看不出絲毫生離死別的悲傷,但妻兒卻早已哭成了一團,唯有生性好強的女兒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無比驚詫的話語:「父親從來就沒有錯過,我相信父親的決定是正確的……」


  李吳山微微一笑,轉過頭去看著金雀兒,似乎有千言萬語,但最終卻沉默了。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金雀兒與李吳山朝夕相處了大半輩子,早已有了心靈上的默契,她當然知道李吳山在想些什麼,甚至知道他想說些什麼,根本就不必開口。


  「老爺所行之事,曠古未有,此番離別雖心有不忍,終究不可阻擋。老爺儘管放心,家裡家外的事情我能料理的妥當。」


  「別虧了你自己。」李吳山忍不住的發出一聲嘆息:「你付出的已經足夠多了。」


  金雀兒頓時無言,瞬間眼淚滑落臉龐……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都在掉眼淚的銀雀兒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之語:「我要和老爺一起,哪怕是死也要在一起……」


  大旗軍舊部老的老死的死,剩下的年輕一輩基本已經星散世界各地,軍校早已不需要李吳山這個具體的人了。


  稍做安排之後,在一家人滿是悲傷的送別之中,已垂垂老朽的李吳山夫婦二人僅僅帶著四百多個隨從,就踏上了西去的路途。


  雖然李吳山儘可能的保持低調,但他的身份實在太特殊了,一路之上迎來送往之舊部絡繹不絕。


  李吳山駕臨大食,這是一件大事。


  西域諸國君主,大食總督桑德子親往相迎,迎接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百里。


  「學生恭聆教誨……」


  當桑德子率領一干軍官和地方官恭恭敬敬的前來請示之時,李吳山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沒有什麼教誨,作為我的學生,你們已經做的足夠好了,其實你我都很清楚,我的教誨沒有那麼重要了,是不是?」


  一句話,把桑德子說的頗為尷尬,否也不是認也不是。


  早在很久之前,李吳山就被視為精神領袖,但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最高統治者,事實上他幾乎不插手西邊的事物,最多只是指出一個大方向而已。


  「知道我為什麼來嗎?」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面對李吳山那值得玩味的目光,隱然已是西域霸主的桑德子低下了頭去,吞吞吐吐的說道:「學生……學生覺得……學生覺得校長是在最一個深遠的部署……但是……學生不敢說……」


  「但說無妨。」


  「學生以為,校長怕是……怕是不會再回去了……」


  李吳山笑了,開懷大笑:「好,好,好,既然你已經猜到了,想必能理解我的苦心吧?」


  「校長深謀遠慮,以身踐之,學生深感慚愧,必效之……」


  我會效仿校長的做法,用我的生命和所能夠付出的一切來踐行我的誓言,來履行我最神聖的使命,而且那將是我這一生為之努力的最高目標!

  「既然你全都懂了,還有最後一件事情……」


  「學生明白!」


  沒過多久,桑德子就在大食西陲之地劃定了一片區域,為李吳山修建居所。


  素來務實的李吳山和桑德子,竟然開始大興土木,動員了數以萬計的勞工,為的就是修建一座居住之地。


  這個工程預計耗時七年,在這之前,李吳山等人一直居住在軍營之中。


  以李吳山的功績,在年老的時候修建一座宮殿,完全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他絕對有這個資格。


  可惜的是,終究天妒英才,宮殿剛剛開工不到一年,李吳山就撒手人寰與世長辭了。


  一代英雄就此辭世,功過是非頓成泡影。


  桑德子立刻下令,將宮殿改為寢陵,繼續加緊施工。


  或許,從一開始,桑德子就明白的很,所謂的宮殿其實就是李吳山的長眠之地,其實就是寢陵。


  消息傳回國內,天下同悲漫天揮淚,興武皇帝頒詔,追謚武穆,追封冀王,忠勇公名號由其子李少平襲之,同時加封李吳山之遺孀為一等國夫人……


  大明朝素來就沒有異姓王的說法,只有死人才有資者享受到這樣的待遇。給李吳山追封的這個冀王封號也是相當的講究,含義極其深刻:冀者,北地也,含幽燕之地,納晉、魯諸地方,及淮諸州之正中,曰冀!


  冀王的意思就是北方之王,而這個冀字同時也飽含著希望和期待的意思。


  大明朝的爵位一直就有虛高的成分,但是李吳山這個冀王的封號絕對實至名歸。


  李吳山生前就從來不在乎功名利祿,死了之後追封的這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若是他真的在天有靈,想來也是不會在意的吧?

  對於李吳山的逝去,雖然朝廷給了極大的哀榮,而且很多大旗軍的將士都哭的傷痛欲絕,但是在他一手創建的軍校之內,卻並沒有太多的悲傷氣氛。


  僅僅只是舉行了一場簡簡單單的悼念儀式,然後把李吳山的畫像放在八字校訓的正中央,然後就再也沒有什麼了。


  軍校裡邊依舊按部就班,並沒有因為李吳山的離去而產生太多變化。


  昔日的帥府之中,光是喪事就辦了將近兩個月,這已經算是非常簡樸的了。


  處理完了李吳山的身後之事以後,金雀兒默默的回到了那間書房,那間曾經在無數個日日夜夜和李吳山朝夕相處的書房,默默的打開了那本還未完成的《忠勇公本紀》,提筆在手蘸飽了墨汁,為這部人物傳記做作為的記錄:


  「……興武二十七年,春,丙辰日,李氏吳山者卒於西域,陵在大食之西。謚武穆,封冀王,蔭及妻兒,享年……」


  這部史書,忠實記錄了李吳山的生平,但卻沒有哪怕一字一句的評價,完全就是最真實的文字記錄。雖然已經到了蓋棺定論的時候,但金雀兒畢竟是他之人,不好作出任何評判。


  李吳山的功過是非,只能由後人評說。


  在李吳山與世長辭五個多月之後,又有噩耗傳來:長平公主逝於商洲新洛城。


  遵照大長公主殿下生前的遺願,骸骨不祈回國,而是就地安葬……


  事實果然如同李吳山所料想的那樣,長平公主果然沒有打算回來,而是永久的留在遙遠的商洲大陸。


  長平公主死去不久,身體還算康泰的翁太后很快就壽終正寢了,這兩個相互爭鬥了許多年的宗室女子前腳跟著後腳的撒手人寰。


  屬於他們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那個時代的人們正在凋零,每個人都奔向了屬於自己的最終歸宿……


  隨著老一輩人的逝去,新的時代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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