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我命由我不由天
雖然摸不準弘暉到底有什麼秘密想跟十四阿哥私下裡說,但陶沝還是乖乖跟在四阿哥身後走出了房間。沒想到兩人才走出院子,不遠處就有一名小廝匆匆跑了過來,說是太子和十三阿哥來訪。
陶沝本能地一怔,臉上的表情也無意識地掀起一陣小小波動。不用說,他們兩個肯定是因為聽說了今日早上發生的那件事,所以才組團跑來這裡看弘暉的。
四阿哥聽聞這個消息亦顯得頗為意外,只見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身旁的陶沝幾眼,也不知想到了什麼,之後便果斷吩咐那名小廝將陶沝先送到四福晉房裡去。
陶沝自然看出四阿哥這樣安排是為了她著想,她自己也不想留下多生事端,所以立刻聽話地隨那名小廝離開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四福晉這會兒卻並不在自己房中,而是去了那位李側福晉的院里,據說是因為先前給新生小阿哥弘時找奶娘一事出了問題。
陶沝可不想跑去那邊湊什麼熱鬧,猶豫了一會兒,她決定讓小廝帶她先去見師兄一面,問問他弘暉的這件事情還有沒有其他轉機。
不曾想,師兄此刻亦沒有待在他住的那間客房內。
陶沝獨自在府里找了一大圈,最終在那間種滿桃樹的院子里找到了師兄。
眼下正值桃花盛開的季節,上回進來時還是滿院光禿禿的桃樹,如今卻早已滿載了一樹怒放桃花,花色嬌艷,並青枝綠葉襯托,朵朵如蝴蝶般優雅棲在枝頭,伸展婀娜身姿。清風過處,捲起花瓣漫天飛舞,印入眼帘的即是滿滿的一片粉紅,就跟那晚她初次進來這裡時所看到的那幕情景一模一樣——
此時此刻,師兄就獨自一人靜靜地站在院子里,背對著院門的方向,仰頭望向那滿樹的桃花,一動不動。
一襲錦白,墨發冠巾,衣袂翩翩。
粉色的花瓣打著旋兒翩然飄落,如飛雪般在他的周圍輕靈舞動,灑落一地淺淺的殘紅。
那驚鴻一瞥的剎那芳華,想必任是誰都會看痴的吧!
不知為何,陶沝突然間又莫名回想起了先前那個關於桃花花瓣寫姻緣的故事。也不知道師兄有沒有聽說過這個傳說?
不過,如果是師兄的話,只要他想,那他一定是能看懂屬於他的那份姻緣的,然後,他也應該會像現在這樣站在樹下,靜靜等著他命中注定的那個有緣人出現……
只是不知道,師兄命中注定的那個有緣人究竟會是誰?
這樣想著,陶沝沒來由地輕嘆一口氣。以前她曾不止一次希望師兄命中注定的有緣人會是自己,但現在的她,心裡卻早已沒有了此等奢求,因為像她這樣的人,根本就是配不上師兄的,無論從哪一方面都配不上,應該有更好的人陪在他身邊,對他一心一意,伴他一生一世……
陶沝嘆氣的這聲動靜雖不大,但顯然已經影響到了院里的人。前方那個錦白色的身影聞聲回頭,在對上陶沝臉的那一刻,他似乎有些失神。
陶沝見狀趕忙尷尬地沖對方綻開一個笑,而後信步推門進院。
微涼的清風撲面而來,空氣中也浸潤著桃花獨有的香氣,絲絲沁入心脾,正應了那句「三月桃花奪目開,疑是滿園飄香雪」。
她快步走到師兄跟前站定,而師兄這時候也終於轉過神來,回給她一個淡淡的微笑,跟著又把目光重新投到了枝頭的那一片桃花上。
「師兄,我剛才在府里找了你好久都沒找到你,原來你是來了這裡看桃花啊!」陶沝看看師兄又看看滿院的桃花,忍不住主動開口挑起話題,頓一下,又由衷地發出一聲讚歎:「我也一直很喜歡這裡的桃花呢!」
她這話說得十分隨意,但師兄聽聞此言后卻忽然猛地一滯,隨後便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陶沝看,看得她心裡莫名一陣發虛——
師兄他該不會是知道她為何會喜歡這裡的桃花的真正原因吧?
思及此,陶沝整個人本能地一抖,當即搶在對方開口之前率先出聲:「師兄,我剛才已經聽說早上發生的那件事了……」
「噢……」
雖然她並沒有把話說完,只是恰到好處地輕輕點到為止,但這顯然已足以讓師兄的注意力重點轉移了方向。只見他原本平靜地神色微微一動,半晌才慢條斯理地一字一頓說道:「花開花落終有時,不過天道循環而已,你不必太介懷!」
陶沝被師兄這句話說得一愣,有那麼一瞬間,她突然很想問他,是不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經預見到了如今的這個結局,料到弘暉一定會阻止這場法事成功。但可惜,想歸想,這個問題陶沝終究還是沒能有勇氣直接沖師兄問出口。
末了,她用力咬咬下唇,換了一個別的問題探詢:
「師兄,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她問得很是謹慎,等到對方確定地朝她點了點頭,方才放心地問出下一句:
「你相信所謂的命運吧?」
「……」師兄聽罷本能地一怔,繼而頗為詫異地打量著她,像是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來。
而陶沝此刻也難得不避讓地迎視著他,雙手用力握拳,眸光清亮。
「我以前曾聽人說,一個人的命運是由他的生辰八字定的,所以他的出身、命途全都無法改變,一切都會按照既定的命程發展……我一直這樣堅信,因此有好多事情,即便再怎樣心存不甘,我也會安慰自己,認為那些都是命里註定與我無緣的,即便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改變……」
她小心翼翼地輕聲探詢,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引起對方的不快——
「可是,傾城那日里卻對我說,這世間並沒有什麼事情或東西是命中注定的,而是要看自己去不去爭取……她說這世上唯一可信的就只有自己,一味地相信命運,其實是懦弱的表現……」
話到這裡,她突然停了下來,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面前那張微微變色的臉,放緩速度,一個字一個字地繼續犀利發問:「所以,我很想問師兄,如果是師兄你的話,又會怎麼做呢?如果師兄也有不甘心而想要改變的事,你是會儘力爭取,還是聽其自然呢?」
「……」師兄沒有立即答腔,而且他這次凝滯的時間明顯有點長。
陶沝也不催他回答,隻眼含期盼地凝望著他的面龐,堆笑:「我想,師兄絕對是不會像我從前那樣一味相信命運的,對不對?」
等了一會兒,仍舊沒等到師兄的回答,陶沝也不氣餒,自嘲地再添上一句:「不過,師兄在我眼裡一直是像神明一樣的人物,我倒真是有點想不出,有什麼樣的事情會是師兄無法做到、而且還不甘心到想要去逆天改命的……」
師兄還是沒有吭聲,只靜靜地注視著她,久久地注視,久到她以為他定是不會回答這個問題了,誰料耳邊卻又在這時突兀傳來一句,「有的!」
哎?!陶沝當場愕然,她沒想到自己的隨口一說竟然真的一語中的,當下本能地接茬道:「是什麼事?」
或許是因為觸到她此刻那閃爍著無比好奇的熱切目光,師兄不自覺地揚了揚眉,有意無意地避開臉去重新仰望那滿樹桃花。他的語氣平靜得就好似一道清風,襯著那如暖玉般溫煦的嗓音,柔柔地鑽入陶沝的耳朵里:
「比如,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短短几個字,明明就說得如此溫和,卻莫名讓陶沝的心頭狠狠一震,師兄這是在變相地埋怨她么?
因為她變了心,喜歡上了別人,所以才會讓師兄生出這樣的想法……
見她突然陷入沉默,師兄忍不住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一笑:「別誤會,我不是在說你!」頓了頓,又淡淡地補上一句,「其實你現在這樣,很好……」
此語既出,陶沝心中更加感到愧疚,甚至連抬頭迎視對方的那份勇氣也沒有了。直待良久之後,她才重新鼓起勇氣,用力咬了咬嘴唇,又抬起頭偷偷瞄了一眼師兄臉上的表情,確定對方是真的沒打算責怪她時,終於囁喏著開口問出了她今次前來找他的本意:
「師兄,弘暉他還有救嗎??」
師兄聽罷一愣,許是沒想到她會中途將話題跳轉到這上面來。半晌,他方才回過神來,沉吟道:「燈滅,即是天意使然,如若強求,必然適得其反……」
陶沝心中一涼,聲音也染上了一抹掩飾不住的哀痛:「難道就真的再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救他了嗎?」
師兄的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並沒有答話。
陶沝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試探:「那如果……是帶他回去呢?」
師兄聽到這話顯然吃了一驚,整個人當場一震:「你說什麼?!」
陶沝在衣袖中暗暗握緊拳頭,鉚勁對上師兄的臉,很認真很認真地問:「如果能讓他跟著師兄你離開,如果能帶他回到我們那裡,現代醫學那麼發達,一定是有辦法治好他的病的,對不對?即便,即便無法根治,也絕對能讓他多活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嗎?」
這其實是陶沝之前就曾想過的辦法。只是她無法確定師兄能否將弘暉的人帶回現代,因為她是魂穿而來的,傾城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魂穿。她甚至想過,如果師兄能夠帶弘暉、哪怕是他的靈魂回現代,她可以放棄自己回去的那個機會。
「不行!」誰想,師兄卻是想也不想地一口否定。
陶沝不解:「為什麼?」
「他不是我們那裡的人,如果以身穿越,根本就無法跨越時空生存……」
「可是,師兄你應該也是身穿吧?」面對師兄毫不留情地拒絕態度,陶沝卻是咬咬嘴唇,依舊堅持:「既然師兄你能夠過來,一定也有辦法帶他過去的,不是嗎?哪怕只是靈魂也好!」
師兄擰眉,口氣也加重了幾分:「如果是靈魂的話,那也需要時間在那邊找好合適的身體,否則他即便去了也不一定活得下來,而同樣的,一旦他的靈魂離開身體,他在這裡的身體也會死掉,即便他能在那邊活下來也永遠不可能再回來了,那對這裡的人來說,他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但至少他還活著啊!」陶沝不等他說完就已忍不住搶白,「至少還能讓這裡的人有個念想,人活著不就是為了一個念想嘛……不管他活在哪裡,只要知道他活著,這就是對其他人莫大的安慰……」
師兄這次不說話了,半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你為何要如此不惜餘力地去救那個孩子的命,他看上去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甚至你對他的這份好,他也壓根兒就不感激……」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眉尖為之一挑:「就因為他是那個人的嫡子?」
陶沝一震,她沒想到師兄會一針見血地道明她的初衷,她之所以喜歡弘暉,當初的確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四四大人,可是現在——
「不,不完全是這樣!」她輕輕搖頭否定,「其實我並沒有那麼偉大的,至少沒有偉大到可以為了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都不要,我也很怕死……只是——只是……」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去,「他畢竟才八歲啊,還遠沒有經歷過人生的許多美好,現在就死掉的話,實在是太可憐了……」
她說著,抬頭對上他清亮的眼眸,隨即又迅速將視線調轉開去,學著對方剛才的樣子望向頭頂的那片桃花——
「雖然我自己活得時間也不算很長,但至少我已經經歷過了人生的許多美好,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幸福,有一個美滿的家,雖然並不富裕,但爸爸媽媽都很疼我,也從沒讓我吃過什麼苦;我有很多好朋友,他們也同樣都對我很好,最重要的是——」她轉頭看向師兄,話語中有一瞬間的停頓和淡淡羞澀,「我真心喜歡的那個人也同樣真心地喜歡著我……所以,對我來說,即使我現在死了,我的人生也沒有太大的遺憾,除了不能實現那個游遍天下的夢想,不能好好對父母盡孝,不能和相愛的人相守到老……但即便如此,我亦感到非常滿足了……」
她的話讓師兄原本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但師兄並沒作聲,只默默站在一旁聽著她繼續往下道——
「以前曾聽人說,人有時候是不得不信命的。我不奢望他能夠長命百歲,只是打心底里希望,他至少也能像我一樣,至少再等他多經歷一些人生的美好之後,再來面對這一既定的命運——」陶沝一邊說一邊掰著自己的手指,語氣帶著滿滿的憧憬:「你看,他若是能再多活十年,一定會長成一名翩翩公子,遇上心儀佳人;如果是二十年,他肯定已經有了家室和許多孩子;如果是三十年,他的事業想必也有了很大作為,到那時候,我相信他也會和我一樣,再沒有遺憾的……」
「你錯了,不是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樣想的!」待她的話音落下,師兄也跟著淡淡開口,「很多時候,得到后再失去,遠比一開始就得不到更令人遺憾……」
「我知道,可是即便如此,我也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面前死掉啊……」
陶沝說這句話的時候已帶上了一分明顯的泣音,連帶聲音也越說越輕,底氣聽起來更是不足。
「其實我自己也很清楚這個要求有多過分,就和之前明知道逆天改命這種事很可能會牽連到師兄的性命,我卻還是那般無理地要求師兄幫忙,根本從來就沒考慮過師兄你的感受,就連弘暉都比我明白事理,所以他才會……對不起,師兄,都是我太任性了,只顧著自己,對不起……」
她蹲下身去,雙手環抱著自己,將臉如鴕鳥般深深埋在雙膝間,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漫延開來。
師兄低頭靜靜望著蹲在地上無聲哭泣的陶沝,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沒能忍心,再度長長嘆了一口氣,慢條斯理道:
「其實,你若真想要救他,也不是沒有其他辦法,甚至不需要什麼繁瑣的步驟,只要他肯放棄現在這個名字和身份就行了……」
哎?!
此語一出,陶沝腦子裡當即轟得一下,幾乎不敢置信地迅速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師兄見狀不由地皺了皺眉,將她從地上輕輕拉起,拿袖子替她抹淚。陶沝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任由他擦拭,只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師兄的眼睛,像是在無聲詢問對方此刻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師兄停下手裡的動作,平靜開口:「你還記得那位和尚當年說過的話嗎?他說如果這孩子想要保命,第一是讓他出家,第二是要他找新的父母……其實這兩點的本質是一樣的,都只是讓他捨棄現在這個身份,只要他不再叫這個名字,只要他不再是那位四阿哥的嫡子,那他便有機會活下來……」
「真的嗎?」陶沝眨眨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話。「真的只要這麼簡單就能夠保住他的命么?」
「不,這件事並不簡單,真正能做到這點其實並不容易!」師兄的反應顯然沒有陶沝這般樂觀,「這孩子出身皇族,自小便過著養尊處優、高人一等的生活,現在要他捨棄過往的自己,放棄原本屬於他的一切權利地位,去過一般平民百姓的生活,這對他來說其實是非常殘忍的,而且從此以後,他不能再待在自己的親生父母身邊生活,連面都不能再常常見到……這樣的『簡單』對於一個孩子甚至他的父母來說,其實都是非常困難的選擇……」
陶沝難得聽到平日里以寡言著稱的師兄說出如此長篇大論,一時間不由地呆住了。不過待回過神來,她還是小小聲從嘴裡擠出一句:「那……也總比死掉好吧?」
人生一世,只有活著才會有希望,死了,就真的什麼也沒有了……
師兄聞聲看了她一眼,目光莫名溫柔了幾分:「是啊……所以,就要看他們自己如何選擇了……」
陶沝繼續追問:「那具體的方法是什麼?」
「就是那位老和尚當初說的那兩種!」師兄這次回答得異常篤定。「一是居在廟堂,請賜法號,每日念經誦佛;二是尋找一對夫妻養育,並且終生遠離官場,不再踏入京城半步!」
「可是——」陶沝有些疑惑,「他們不是找了那麼久都找不到那對八字元合的夫妻么?難道說,這是上天註定要他選擇出家嗎?」
「不,想要湊雙自是很難,但只要取符合八字的一對單身男女,硬湊成夫妻也是可以的。只不過這樣會有損陰德,如果能促使雙方自行結合,那便可功德圓滿了……」
「那……我這就去跟他們說!」
不待師兄說完,陶沝這廂便迫不及待地就想往外跑。因為她很想第一時間告訴她家四四大人,弘暉他是有救的。只是還沒等她成功邁出步子,師兄又先一步拿話攔住了她——
「……以他們的愛子之心,恐怕不見得會同意這兩種做法!」
「沒關係!如果他們不同意,我也一定會說服他們同意的!」
與師兄的這份擔慮正好相反,陶沝此刻卻表現得信心滿滿。她先是信誓旦旦地沖師兄拍胸脯保證,跟著又撲進師兄懷裡,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師兄,謝謝你,你果然是這世上最最厲害的人!」
她說完就雀躍著想要往外跑,孰料才一轉身,卻被眼前的這幕景象驚得當場僵住了——
因為不遠處,一個熟悉的香色身影此刻就靜靜立在院門外,正是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