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原形畢露?!
康熙四十三年,農曆冬月廿六日。冬至。
康熙皇帝率眾親詣圜丘祀天行禮,並遣官祭永陵、福陵、昭陵、孝陵以及三位前皇后陵。
可惜陶沝無緣親眼得見,因為她依舊被迫待在九爺府里清掃後花園。算起來,她已在不知不覺間掃了約有一周的地了。
那日里,她惹怒八阿哥,轉頭看到九九和十阿哥時,九九飛快轉身離去,連多餘的一個眼神都沒吝嗇給她。倒是十阿哥站在原地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慢騰騰地走上前來,告訴了她關於衾璇之前流產的內情——
這件事的確是在太后壽辰當晚發生的,據說是因為衾璇的膳食中被人下了落胎葯所致,兇手不明。九九當時為了陶沝的名聲著想,怕大家又針對她這位嫡福晉便將此事隱瞞了下來,且第二天也瞞著陶沝沒再強求她回府。原本是打算在陶沝隨宜妃出外期間找個合適的事由將此事公之於眾的,沒想到陶沝卻提前回了府,加上之後又發生了護城河畔的那件事,所以一切便又攪亂了……
陶沝看的出,十阿哥其實還是很希望她能和九九在一起的,只可惜還沒等他們兩人繼續在這個問題上深入下去,十阿哥就被九九遣來的小廝毛太給強行叫走了。
想到這裡,陶沝忍不住嘆了口氣,正握著掃帚掃地的動作也不自覺地停了停。
驀地——
身後方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記「找到了!就在這兒!」的叫喊,陶沝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兩隻手竟然都被人從後面死死攥住了,她出於本能地想要反抗,可隨即便發現自己整個人竟被壓製得絲毫不得動彈。
心中不由自主地一凜,她猛地回過頭,愕然發現此番擒住自己的是兩個看起來頗為面生的丫鬟,長得虎背熊腰,一瞧就知道平時定是干力氣活的。
「你們是誰?要對我做什麼?」
陶沝一臉狐疑地出聲發問,竭力保持鎮定,可惜那兩名丫鬟卻似乎並沒有開口與她搭話的意圖,這時候,另一個女聲突兀從旁跳出,冷冷丟出一句「有人在那邊等你!」,說完,便指揮其他兩名丫鬟合力將陶沝強行往別處拖去。
陶沝循聲望向那名說話的女子,發現後者是她曾在衾璇那裡見過的、就是那日里被衾璇遣去請九九前來親耳聽她承認自己不是衾遙的丫鬟。
陶沝心裡當場「喀噔」了一下,直覺「那邊」定是沒有什麼好事等著自己,但想反抗卻已無濟於事。
於是乎,縱使內心萬般不情願,她還是被那三人給強行帶到了後花園的湖心亭。
一身紫粉色常服的衾璇正端坐在亭中央的石桌旁,桌上擺著好些香茶點心,瑤煙也跟她坐在一起,身上穿著藕荷色的常服。另外,完顏氏和兆佳氏今次也坐在亭中,而且這兩人望向她的眼神明顯透著些許詭異,並非單純的嘲諷和不屑,更像是在看某種天外來物的異樣,甚至還帶了一絲絲不易察覺的畏懼。
看這架勢,她們幾個應該不是邀她來品茶的,難不成,是要藉機對她展開報復?!
思及此,陶沝眉心頓時一皺,下意識地脫口而出:「是你們找我來的?你們要做什麼?」
「呵——我們要做什麼?」聽她這樣一問,衾璇那廂率先冷笑。「我們要做的事難道嫡福晉自己心裡會不清楚嗎?」她說著,站起身走到陶沝面前,一字一句地瞪著後者咬牙切齒道:「我們今日把你抓來,就是要在眾人面前揭穿你的真面目——你馬上就要現形了!」
「現、形?!」陶沝聽得嘴角明顯一抽。正想繼續發話,就聽衾璇已經指揮著抓住她的那三名丫鬟厲聲吩咐:「高人已經在那邊準備好了,你們趕快將她拖到高人那兒去,讓高人作法收了這個妖孽!」
「是!」
伴隨著那三名丫鬟嘴裡齊刷刷發出的領命聲,陶沝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此時此刻,就在距離湖心亭另一邊不遠的湖畔處已經擺好了傳說中的香案,有三四個道童模樣的少年正圍著一個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香案前說著什麼,香案四周還站著好幾個丫鬟小廝,腳邊都各自放著一個桶,也不知道是在看熱鬧還是在擺什麼陣法。
不容陶沝多想,她已被那三名盡責的丫鬟給強行拖到了那位道士跟前,那名道士一身藍色道袍,頭戴一頂同色道帽,看上去約有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手裡拿著一柄白色拂塵,模樣看著還算周正,但並沒有那種仙風道骨的即視感,至少和師兄當初的扮相相比,差得不是一點點。
眼見眾人押著陶沝過來,那道士立刻指揮眾人按位置站好,並以眼神示意抓著陶沝的兩名丫鬟將其帶到香案前的空地上站好,緊跟著他轉身點火開壇,拿起一疊黃色符紙和一個鈴鐺跳到陶沝跟前,對著她就是一通猛搖,嘴裡還不停念叨著什麼「天皇地皇,三綱五常,急急如律令」之類的咒語。
陶沝被眼前這副只在電影里看到過的場景弄得啞然失笑,一時也忘了反抗。
這道士到底是衾璇從哪裡找來的?感覺就是個騙人錢財的江湖術士,未免也太不靠譜了吧?
正想著,卻見面前那名道士已經停止了念咒,神色鄭重地沖陶沝身後方向點了點頭,陶沝還沒反應過來這個舉動到底是什麼意思,一桶烏漆墨黑的黑狗血已經華麗麗地從她頭頂淋了下來,將她整個身子都澆透了。
陶沝當場懵了,整個人獃獃地愣在原地,眼前一片模糊,連帶大腦也像是被淋了狗血一樣,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半晌,她猛地回過頭,想要看看究竟是誰拿狗血潑自己,誰料接下來印入眼帘的那張面孔竟是她異常熟悉的一個人——
小丫鬟綠綺正抱著木桶站在她身後,一臉驚慌失措地看著她,身子劇烈顫抖個不停,也不知是覺得過意不去還是單純害怕。
竟然是綠綺?!
為什麼?!
陶沝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刺激得極度想哭,而就在這時,耳邊又傳來什麼「妖孽快快現形」的說辭,緊跟著她的腦門上又被連連貼上了好幾道符咒,模糊間可以看到剛才那名道士正舉著一把桃木劍沖她手舞足蹈。
不知為何,一股隱忍多時的怒氣忽地從胸口沖了出來,點燃了陶沝原本還想息事寧人的心,她猛地拿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狗血,一把扯掉了貼在臉上的符咒,沖著面前眾人大聲喊道:「夠了!你們這些混蛋到底在做什麼?」
「啊!」見她如此,那個道士臉色噔時一變,隨即繼續張牙舞爪地沖眾人叫囂:「這個妖孽道行不淺,徒兒們趕緊換鎖妖七星陣,還有你們,再繼續用狗血潑她——快!」
「誰是妖孽?你少在這裡妖言惑眾!你——」陶沝本想張口再罵,可惜卻再次遭到接二連三的幾盆黑狗血的洗禮——很顯然,周圍其他人似乎更傾向於相信眼前這個藍衣道士,而不是她這位嫡福晉。
「再潑!」那道士見她突然不動,大概認為她是被震住了,當下又忙不迭地吩咐眾人繼續潑狗血。
陶沝忍無可忍,雙手握拳想要衝上前去狠狠揍這個江湖道士一圈,誰料那道士似乎先一步看出了她的意圖,立刻指揮眾人上前抓住陶沝:
「快!你們趕緊抓住她,這妖孽馬上就要現形了,我們不能讓她就此逃脫!」
話音未落,陶沝這廂就被幾個膽大的丫鬟小廝衝上來死死抱住,雙手也幾乎動彈不得。她只能一面掙扎,一面竭力揮舞著雙腳對準面前那名道士就是一通狠踢狂踩——
「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江湖騙子,敢跑到這裡來騙吃騙喝?你別以為我不懂你們這些道法,准道士都是拿令牌收妖的,你拿把桃木劍有個破用?也就是這些食古不化、封建迷信的笨蛋才會相信你懂什麼除魔之道!若我真是妖,又豈會被你們這些人輕易捉到,想也知道這肯定是有人在誣衊我!你若真有本事就弄個五雷法、天雷咒來劈我看看,看我到底會不會現形——」
說罷,她又奮力飛起一腳,直接將那名道士連同他身後的香案都一併踹下了湖。
在場其他人大概沒想到原本設定好的劇情當中竟會出現這樣反轉的一幕,一時間全都懵住了,緊跟著又變得一團混亂——跑得跑,叫得叫,還有人張羅著救人……
就在這時,陶沝忽然感覺到有雙手從後面狠狠地推了自己一把——就像當初在斷虹橋上她被燕兒推下河去的那種感覺一樣——
下一秒,就聽得「嘩啦」一聲巨響,只見一道漂亮的水花掀起,她也跟在那名道士之後落入了湖中。
岸上頓時更亂了——
「又有人落水了,快去叫人吶——」
「天啊,誰去救救我們師父,他不會水啊……」
「你不是會水嗎?先下去救人啊!」
「可是……要先救哪個?」
「唔——」
陶沝在水裡撲騰著想要喊救命,可惜剛才潑在她身上的熱狗血很快和冰涼的湖水混在一起糊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巴,她幾乎連正常的呼吸都已經做不到了——
是誰推她下的水?會是衾璇的人嗎?還是……
不過無論是誰,那個推她的人一定是故意的,甚至很可能知道她不會游泳,所以想藉此讓她「意外」溺死在這湖中……
這樣想著,陶沝心中也更為恐慌,她很想叫救命,可惜岸上那些人已然亂成了一團,想必就算不亂,他們也同樣不會理會她的死活——
因為他們都是衾璇的人,他們都相信她是所謂的「妖孽」。
很快,那名江湖道士就被他的徒弟和其餘眾人救上了岸,可是卻始終沒有人肯下水來救陶沝。
冬月的湖水可謂是刺骨的寒涼,感覺就像是被人剝光了衣服再直接扔進冰窖里。
望著那些站在岸上卻對自己視而不見的眾人,陶沝只覺自己逐漸被冰水浸透的身子正在慢慢變得麻木,一抹絕望的念頭也隨之湧入她的腦海——
難道就是因為她曾在水裡「假死」過一回,所以現在,老天也要讓她在水裡「真死」一次以作補償么?
可是,她還不能死,還不想死啊……
正胡思亂想著,一個身影忽然從遠處跑來,毫不猶豫地「撲通」一聲跳進水裡,游到了陶沝身邊——
「福晉!您沒事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陶沝的耳畔響起,而伴隨著這聲落下,一雙手已牢牢抓住了她正逐漸下沉的身子,用力將她向岸上拖去。
這雙手的主人是小草。
即使陶沝這會子雙眼看不見,也能從對方身上散發的味道聞出來。
她突然又有點想哭。因為這已經是小草第二次將她從這湖裡救起了。
然而——
還不容她此刻有過多感動,小草那廂的動作卻突然慢了下來,因為衾璇已不知何時出現站到了岸邊,正自高而下地望著還在水裡的小草——
「你是什麼人?竟然敢來救這個妖孽?真正是不知死活!」
或許是因為被渾水糊了臉,衾璇並沒有認出小草,只當他是府里的奴才,立刻吩咐眾人上前來阻止後者將陶沝救上岸。「來人——給我將他拖上來狠狠地打!」
「是!」聽到衾璇這聲令下,原本還站在岸上看熱鬧的眾人當即神色一變,拿起木棒就要上前遵命行事。
只是,還沒等眾人動手,一個讓陶沝感覺無比眼熟的身影卻意外出現在湖岸邊,出聲攔住了眾人接下來的舉動——
「慢著!」
說這句話的人,是毛太。
乍見到毛太出現,衾璇原本凌厲的目光頓時一閃,旋即便換上了另一副諂媚討好的嘴臉:
「原來是毛總管大駕光臨,不知毛總管此番前來有何吩咐?」
毛太面無表情地上前朝她行了個禮,而後不卑不亢地發話道:「奴才只是想請側福晉手下留情!小草他現在怎麼說也是九爺身邊的人,要教訓也該是九爺自己教訓,就不勞側福晉動手了……」
他說這話的音量並不高,語氣也不緊不慢,卻又明顯透出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意味。
「……而且,奴才也是好心提醒側福晉,九爺最不喜歡這種血腥的場面,難道側福晉今晚打算帶著一身黑狗血去伺候九爺么?」
「我……」被他這樣一說,衾璇臉色當場一變,似乎想要動怒,但站在她身旁的那名丫鬟卻猛地扯住了她的衣袖,並沖著毛太身後的方向使勁努了努嘴。
衾璇見狀會意地轉過頭,也不知她究竟看到了什麼,雖然眼光仍有些閃爍,但臉上卻迅速恢復其之前的討好態度——
「既然毛總管都這樣說了,那衾璇今日就看在毛總管的份上,暫且饒了這個奴才吧!」說罷,又惡狠狠地瞪了還在水裡的小草和陶沝一眼,像是在說「算你們走運!」。接著,她才轉身朝後方的眾人一揮手,淡淡下令道:「今日就到這裡,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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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衾璇等人走遠,小草這才將快要凍僵的陶沝小心翼翼地拖上了岸。
陶沝全身衣衫已然濕透,整個人不停地打著哆嗦,模樣極其狼狽。
「福晉,您沒事吧?」
小草見狀,皺著眉頭想要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脫給陶沝,但旋即發現自己身上的衣衫也全都濕了。正懊惱之際,一件帶著溫度的斗篷輕輕蓋到了陶沝身上。
陶沝反射性地抬起頭,發現卻是毛太把原本披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件斗篷脫給了她。「福晉,別著涼了……」
他還沒走么?
陶沝剛想道謝,但下一秒卻聞到一股混合著桃花和留蘭香的熟悉香氣從斗篷上散發出來,她本能地一滯,又低頭飛快瞟了一眼斗篷的質地用料,心下突然一片明瞭——
這件斗篷並不是毛太的,而是九九的。
陶沝張了張嘴,突然很想問毛太九九是不是就在附近,是不是親眼看到了衾璇剛才對她做的那些事,但話到嘴邊,卻只剩下了兩個字:「謝謝!」
毛太聞聲微微一扯嘴角:「福晉,您這可是謝錯人了,您應該謝九爺才對!」頓一下,就像是要為這句話解釋似的,又耐心補充一句:「您想,如果沒有九爺的暗示,奴才哪有這麼大的膽子敢來阻止側福晉在府里行事?」
陶沝抿了抿嘴,沒說話,而毛太那廂也自顧自地繼續往下道:
「雖然九爺剛才並沒有親自出面阻止,但奴才看得出來,九爺心裡其實還是有福晉的,所以無論福晉您做錯了什麼,只要您肯去向九爺好好認個錯,求得他原諒,這一切的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么?」
平心而論,他這句話的確是在為陶沝著想,也極中肯。如果放在以前,陶沝說不定會樂意聽他的勸。
但眼下,她只是神色愣愣地望著眼前的毛太,而後嘴角含著苦笑,將頭垂得越來越低。
她自然知道這樣做能令她在剩下來的日子在這座九爺府里過得輕鬆些,但她不能,也沒臉去跟九九道歉求情——
她的那顆心已經拿不回來,所以她再也給不了九九任何承諾,如此,也沒必要再連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