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一入深宮裡(上)
陶沝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當即一愣,本能地反問道:「難道公公也認為太子爺還有翻身的一天么?」
魏珠注意到了她話里的那個「也」字,不動聲色地一挑眉,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這皇宮裡是是非非的事情太多,有誰能說得了准呢?是廢是立,不過是萬歲爺的一句話,而萬歲爺的心思如何,又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別人說什麼都是無用……」
他這句話說得相當有水平,而且頗有見地,有那麼一瞬間,陶沝差點以為他也是穿來的。
而見她此刻聽到這話面露駭然模樣,魏珠心裡似乎也有幾分得意,但還沒等他享受完這種被人膜拜的感覺,陶沝這廂就已先一步插話道:
「可是,奴婢之前怎麼聽說太子爺被鬼迷了,人也已經有些瘋傻了呢?」
她一面說,一面擺出滿臉不得其解的模樣求證地看向魏珠:「難道這不是真的嗎?」
魏珠被她問得嘴角一抽,當即狠狠朝她翻了個白眼,緊跟著,他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轉而又面帶同情地上下打量了陶沝好幾回:
「瞧你這丫頭笨頭笨腦的樣子,該不會就是因為之前在四爺跟前說了什麼要不得的話才被送到這裡的吧?」
「咦?」陶沝聽得莫名其妙,當下很是迷惑地沖對方眨眨眼睛。「魏公公這話從何說起?」
「難道不是嗎?」魏珠直接白了她一眼,臉上的神情滿是恨鐵不成鋼。「若非你得罪了四爺,四爺又怎會把你調來這種地方,還指名要你去伺候中院那位爺?」
他這話說得理直氣壯,陶沝突然有種「雖有百口而莫辯其辜」的感覺——
好吧,她承認對方這話說的有道理,令她無言以對!
「不過——」魏珠顯然也懂得先抑后揚的道理,見陶沝此番沉默,以為她受到了打擊,又趕緊出言安慰道:「咱家瞧四爺的意思,估計是也存著要磨練磨練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太擔心!」
「……」
「對了,你現在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剛才那個稱呼也得改改,那位爺如今已被……」話到這裡,魏珠果斷收聲,沖陶沝做了一個被廢的手勢,方才繼續往下接道:「因此,你以後最好改稱他為二阿哥,或者二爺……」
「二爺?!」陶沝聽得嘴角一陣狂抽。
這個魅惑狂狷的稱呼令人微醺,她實在是叫不出口啊!
可惜魏珠並未能正確領悟她的這一小心思,見她嘴角抽搐,誤以為她還在害怕,自知不能將她逼得太緊,於是當場善心大發道:
「好吧,念在你今日是第一天上任,就由咱家領著你過去送膳,你等會兒可得仔細記著咱家是怎麼做的,接下來幾天,這項任務就全部交由你自己來負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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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院——也就是咸安宮第二進院——正殿明間。
這座大殿即是明神宗期間住過仁聖太后,清乾隆朝又住過孝聖賢太后的壽安宮,但現在的殿名只是壽安殿。
大殿外觀整體齊整,只是多年未經修葺,漆色稍顯黯淡。
魏珠拿著拂塵一馬當先地走在前頭引路。而陶沝則拎著食盒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一種說不出的交織了各種激動緊張的複雜情緒在胸口縈繞,帶著隱隱期盼,還有滿滿擔心。
闊別一個多月,也不知道這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究竟變成何種模樣了?
記得在送她進宮之前,四阿哥曾給她惡補過不少關於太子的相關近況,全是一些類似小道消息的奏報——
「太子近日被鬼魅所迷失本性,神志不明、言動失常、不得自理……」
「太子白日昏睡,夜晚進食——飯吃七八碗尚不知飽,酒飲二三十觥亦不見醉……」
「太子每每睡覺時都睡得極不安穩,頻頻更換床榻位置……」
這一條條奏報將他整個人描述得半瘋半傻,也看得陶沝一陣心酸,雖然其中有大部分內容她都是不信的。
因為米佳慧之前曾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證,說太子並沒有被所謂的魘術所迷。這證明他如今的神志應該是正常的,充其量就是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嚴重打擊。畢竟,誰在當了三十多年太子后突然被自家老爹從這個位置上毫不留情地推了下來,其感覺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因此,與其說太子如今是迷失了本性,倒不如說是他暴露了自己真正的本性——
因為之前身處皇太子的地位,無論他本人再怎麼不濟,在人前也始終會維持皇太子的光輝形象,而如今他慘遭被廢,可說是一下子從人生最高位落入了最低谷,自然也就用不著再做半點修飾了。
兩人行至中院明間殿前時,已是華燈初上。
大殿前方立著兩盞明晃晃的落地宮燈,將門前照得一片光亮。但殿內卻是一團漆黑。至少從外邊看去,看不到裡頭有半點光亮。
今日在殿外守門的總共有四個人,站在明間門前的兩名太監外加站在台階下的兩名侍衛,四張臉看上去都極為眼生。
魏珠目不斜視地直接越過站在台階下的那兩名侍衛走到明間門前,在其中一名看上去略為年輕的太監跟前停下腳步,淡淡發問:
「今日怎麼樣?」
那名太監恭敬地朝魏珠打了個千,答道:「怕是已經睡下了,裡面這會兒正安靜著呢!」
魏珠聽罷立刻回頭瞅了瞅此刻正停在台階下的陶沝,朝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趕緊上前。
見此情景,陶沝一顆心頓時緊張得撲通撲通直跳,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跳上了台階。
守在門外的那兩名太監幫著推開了明間殿門。
一瞬間,衝天的酒氣迎面撲來,陶沝被熏得直接往後連退了好幾步,差點摔下台階。
待穩住身形,她快速掃了一眼殿門兩邊的檻窗,忍不住忿忿出聲:「為什麼不開窗?」
這些人實在太過分了!關著大門也就算了,竟然連窗子都不開,如此重的酒氣,這絕壁是要把關押在裡面的人給狠狠熏死的節奏啊!
見她這廂毫無預兆地突然變臉,那兩名守門太監也弄不清她的身份,一時間頗有些不知所措。
末了,其中一個小太監十分委屈地開口答腔:「是二爺自己要我們關上的!」
魏珠沒說話,只若有所思地掃了陶沝一眼,又給守門的那兩名太監使了個噤聲的眼色,這才抬腳進屋。
剛跨過門檻,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回過頭沖陶沝淡淡拋來一句:「咱家剛才跟你說過的話,你最好用心記著,待會兒別給咱家惹麻煩!」
陶沝聞言整個人一僵,這才後知後覺得反應過來,自己適才的那些言行明顯過激,當下忙一臉抱歉地朝那兩名守門太監賠了笑,跟在魏珠身後跨過門檻。
殿內果然如從外面看到的那樣一團漆黑,沒有任何照明用具。
因為檻窗緊閉,而且內中似乎用深色的窗紗蒙住了隔扇部分,即便在白日里恐怕也不會顯得十分敞亮,更別說是暮色深沉的現在了。
陶沝自步入大殿之後便頻頻四下掃視,卻發現明間內並無任何人影,她心中正覺奇怪,就見走在前方的魏珠腳下不停地直接往西側間走去,他似乎對這大殿內的陳設極為熟悉,幾步來到隔開明、西次間的、以花梨木透雕圖案的落地罩前。跟著,他停下腳步,回頭朝陶沝使了個示意她過去的眼色。
陶沝呼吸一滯,趕忙低著頭上前,手裡緊緊握住食盒的把柄,就像是要把它捏斷一樣——
心跳如雷。
因為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似乎連腳下的步子都激動得亂了章法。
每走一步,心中的期盼便更盛一分,隱隱還夾雜著一抹得償所願的欣慰。
待好不容易走到落地罩前時,陶沝只覺得自己的那顆心已然從胸腔跳到了嗓子眼——
目光急切地掃過西次間內為數不多的陳設,床榻……桌案……矮凳……書櫃……花架……最終定格在靠窗安置的那張花梨木太師圈椅上。
一個素白色的人影正斜靠在連著圈背的扶手上,手裡捏著一柄細嘴青瓷酒壺,半耷拉在腿上,腳邊還扔著好些相同式樣的空酒壺。
他就這樣毫無聲息地坐著,似是睡著了。
昔日那張如玉雕般絕美的臉龐,此刻已然難以辨認,未束的墨發雜亂地覆在其上,擋住了精緻的五官——曾經如琥珀般耀眼的丹眸,如刀削般高直的鼻樑,如紅楓般迷人的薄唇,如今已俱不得見,一切都隱匿在黑暗之中……
但儘管如此,陶沝還是無比確定坐在那裡的人就是他。
因為那種感覺是騙不了人的,就算被廢了皇太子的身份,但環繞在他周身的那股獨特氣場仍然存在,一點都沒變。
鼻子陣陣泛酸,陶沝強忍著眼淚站在原地,雙眸一眨不眨地久久凝望著他。
她很想喊他的名字,可臨到嘴邊,喉嚨卻又沒來由地一陣乾澀,怎樣都開不了口。
「二爺,該用膳了!」
雖然對方的身份是已廢太子,但魏珠還是秉承著身為一名內宮太監應有的良好素養,站在落地罩邊規規矩矩地沖裡面低喚出聲,只可惜等了許久,坐在太師椅上的那個身影卻始終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魏珠輕輕嘆了一口氣,轉頭朝陶沝使了個眼色,示意後者將提在手裡的那隻食盒送進西次間去。
因為西次間里統共就只有靠窗的位置上擺著一張花梨木桌案,且正好位於那位太子殿下這會兒所坐的那張太師椅的旁邊。所以陶沝奉命拎著食盒進去時,一步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
那張靠窗桌案上雜亂無章地堆疊了許多白色宣紙,上面寫滿了字,有些墨跡看上去甚至尚未乾透。
因為殿內光線實在太過昏暗的緣故,陶沝實在看不清楚那些紙上寫得究竟是什麼。
陶沝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宣紙收起,移到桌案一角,從中整理出了一個不大的空位,這才將手中的食盒輕輕放到桌案上。
正在這時,坐在旁邊太師椅上的那個身影突然動了動,從嘴裡呼出一口濃重的酒氣,其味道之重,讓站在一旁、僅距離他不過半米的陶沝瞬間有種想要當場作嘔的衝動,緊接著,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伸手推開了旁邊的檻窗——
外面一陣冷風捲入,掀起了原本散落在桌案上的那些紙張,剎那間,數十張宣紙仙女散花般地當空揚起,洋洋洒洒飄了半個房間,頗有一種「風吹雪花漫天舞」的感覺——
待那一頁一頁的宣紙緩緩落下,映襯著窗外的昏黃燈光,將紙上的黑色墨跡在眼前一點點放大,從模糊,到清晰——
竟是滿篇的紅豆詩詞——
「雙燕歸來后,相思葉底尋紅豆……」
「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
「口噙紅豆寄多情,為誰把相思嘗透……」
「交枝紅豆雨中看,為君滴盡相思血……」
「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誰謂正歡時,把相思、番成紅豆……」
「嘆半妝紅豆,相思有分,兩分青鏡,重合難期……」
「萬斛相思紅豆子,憑寄與個中人……」
飛舞在半空里的那些紙張帶著新墨的清香,自陶沝的眼前幽幽掠過,無聲無息地飄落到地上。
陶沝目光獃滯地僵立在原地,一時忘了該有什麼樣的反應。
太師椅上的人影並沒有睜眼,許是真的睡著了。
見此情景,魏珠在外間輕輕咳了一聲,適時將陶沝混亂的心思拉了回來,然後朝她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要她趕緊出去。
陶沝用最快的速度將那些散落在地面的紙張收起,放回桌案,然後才低著頭、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而魏珠已經轉身率先走出了大殿。
外面那兩名守門的太監見他們兩人出來,當下又趕緊上前行了禮,然後再度關上明間大門。
魏珠徑自走下台階,沉著臉一聲不吭地往回走。陶沝察覺到了他此刻掩藏在表面下的怒火,自知剛才做錯了事,也不敢主動跟他攀談,只緊步跟在了他身後。
直至兩人走回春禧殿的明間大門前,魏珠這才停下腳步,回過身,意味深長地睇了陶沝一眼——
「以後不要再做那種無聊的事情!如果他懶得追究,那便是你運氣,但萬一他哪天狂性大發,你的腦門上是不是也想挨一記瓷碗?」
陶沝聽出他這是在責怪自己剛才那無意的開窗之舉,心裡不由地「喀噔」一下。她發誓她真的沒有想那麼多,何況那裡面的味道的確是太難聞了,難道那位太子殿下是想把自己熏死在房間里嗎?
好在陶沝這回也算是第一次「出任務」,魏珠大概覺得自己沒有太過深究的必要,只說了這一句之後,便立刻轉移了話題:
「好了,咱家剛才進去之後是怎麼做的,你應該全都看到了吧?以後,你就按照咱家方才做的行事,明白了嗎?」
「只要這樣做就好了嗎?」陶沝聽到這話頗有些意外,因為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這位魏珠公公剛才從進去到出來貌似統共就只說過一句話吧?!
「可是太子爺……不,二爺他根本就還沒用膳啊……」
「你只要送進去就好,其他的不用管!」相較於她臉上此刻流露出的滿滿驚訝之色,魏珠那廂卻表現得十分淡然:「……反正那位爺也不見得每次都會吃!」
「……」
「以後,你就按照一日兩次的標準,負責為那位爺送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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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魏珠那日里丟下的一句話,陶沝此後便開始擔負起每日為那位太子殿下送膳食的重任。
除了第一天送膳時是魏珠善心大發領著她去的,之後便都是陶沝一個人獨自前往。不過魏珠總算還是顧忌著陶沝的個人安全的,每次都讓其中一名負責守門的太監隨她一起入殿看著她,估計還是擔心她會做些「多餘的事情」。
客觀上的講,康熙皇帝吩咐下人提供給這位太子殿下的膳食待遇還算是不錯的——有酒有肉,有面有飯,各種葷素菜色搭配也算是平衡,但與往日身為皇太子的膳食待遇相比,兩者自然不是在同一個檔次的。
守在壽安殿明間門外的侍衛和太監是每日更換的。一般是兩名太監外加兩名侍衛的組合,這些人在陶沝看來大多數都覺得臉生,也不知道背後究竟是屬於哪位主子的人。好在陶沝如今的頭上頂著一個「我是四爺的人」的名號,加上魏珠那廂也有提前跟他們一一打過招呼,因此這些人對於陶沝這位每日進出為太子送膳的「新人」也都沒有太過刁難的意思。
當然,陶沝本人也在最大程度上發揮了她自身的社交才能,用四阿哥之前賞給她的那些財物,將這些人全都上上下下打點了一遍。
一來二去,他們跟陶沝也算是慢慢相熟了,偶爾還會主動跟她打招呼寒暄。
只是——
這重中之重的相認戲碼卻還是遲遲無法上演。
一來是因為陶沝每次進去殿內時,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似乎永遠在昏睡中;二來就是因為每次她旁邊都會跟著一名小太監,她也無法當著其他人的面跟他開口。
就這樣無所作為地一連送了數日之後,陶沝決定嘗試做些改變。
她趁著每日得空便在咸安宮內四處閑逛的機會,從種在其中一處小苑內的木芙蓉樹上剪下了一朵芙蓉花,又從膳房翻出了一個原本用來裝酒的空瓷瓶,並將這兩樣東西和當日的膳食一起,帶進了太子所在的壽安殿內。
她將那朵芙蓉花插在那個空瓷瓶里,倒滿清水,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瓷瓶放在太子所在西次間的那張花梨木桌案上。
當然,她並不指望某人在看到這朵花后就能一下子恢復正常,但這至少能讓他在這一片幾乎可以熏死人的酒氣中聞到一縷清新的花香,這對於受了打擊重創后的心情平復多少還是有些用處的。
陶沝原本以為這朵芙蓉花一定會被某人無情扔掉。她甚至在第二天去送膳食前準備好了另一枝用於更換的芙蓉花。
沒想到進去殿內后一看,太子依然昏睡在太師椅上,而那隻裝有芙蓉花的瓷瓶也依舊放在桌案上,連位置都沒有動過,也不知道是某人沒發現它還是懶得管它。
陶沝覺得這是個好兆頭,當天又去各個角落尋了一遍,挖到了一盆正在開花的君子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