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最佳擋箭牌(上)
康熙四十七年。十一月初一。
康熙皇帝正式革去大阿哥王爵,並將其府內上三旗佐領、包衣佐領、及渾托和人口均分給十四阿哥和大阿哥長子弘玉。
此舉一出,一部分見風使舵的朝臣頓時開始蠢蠢欲動,競相為廢太子條陳保奏。而另一部分則是對太子被魘一事紛紛提出質疑。
不過身為一國之主的康熙皇帝顯然是不會承認自己出爾反爾的。他竭力認定太子身上狂疾消除乃是他命人悉心調治的結果,並重點強調他當初拘禁太子一事也是他籌度周詳,並非聽信人言而為之。
康熙這番模凌兩可的話一出,第二天便立刻冒出一部分新朝臣為廢太子保奏。但這次的馬屁顯然是拍在了馬腿上,康熙皇帝認為這些人惡意揣摩聖意,直接將其革職,交由刑部責板。
一時間,倒是攪得人心更加混亂了。
幾日後,康熙皇帝率眾再度前往暢春園,不久之後,又將「安養」在咸安宮的太子連同其他幾位成年阿哥也一併召了過去。當然,大阿哥除外。
儘管擔心自己的身份會因此被拆穿,但若讓某人獨自前去暢春園,陶沝心裡著實有些放心不下,因為直覺告訴她這當中一定會出事,而且她內心也很想知道復立太子的整個過程究竟如何,因此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隨某人一同前往。
一到暢春園,陶沝遠遠就瞧見一眾朝臣正從康熙的寢宮方向陸續往外走,一個個臉上的神情諱莫如深,似是剛經歷過什麼大事件。
她心中立刻湧出一種極度不好的預感,且本能地側頭瞥了走在她身邊的那位太子殿下。後者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幕畫面,當即停下腳步,凝眉立在原地觀望,不過他僅僅滯了一小會兒,跟著便立刻目不斜視地徑直往前走去。
見此情景,陶沝心裡的擔心也跟著擴大一分,忍不住追上某人的腳步,伸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微涼的指尖——
她想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事,就算全世界都選擇與他對立,還有她會陪在他身邊的……
太子自然察覺到了她的這個小動作,神色微愕地轉過臉來看向她,待觸到陶沝那滿含擔憂的眼光時,他丹眸一閃,隨即沖她淺淺一笑,用力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無妨的!」
他清朗的聲線柔柔響起,就好似一道和煦的清風輕輕拂過耳畔。雖然沒有特別說明,但陶沝這廂卻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知曉她在擔心他。
陶沝張了張嘴,正要出聲回話,但下一秒又立馬滯住了——因為此時此刻,她忽然發現側前方遠遠走來了兩個熟悉的人影——
其中一個是九九。而另一個,正是那個冒牌衾遙。
不是吧?!
這簡直就是傳說中的冤家路窄嘛——不,比這還要更加刺激!
有那麼一瞬間,陶沝整個人幾乎是崩潰的,彷彿連呼吸和心跳都一併靜止了,因為她完全沒想到自己竟會在初來乍到時就好死不死地跟眼前這兩人意外撞上——這顯然不是一個好兆頭!
她全身僵硬地立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九九怎麼會光明正大地把這個冒牌衾遙帶到這裡來?難道他已經決定讓康熙知曉她的真正身份了?!
不,這應該不可能的!
眾所周知,原先那位九福晉已經命喪三年前的那場火災,倘若九九如今執意公開冒牌衾遙的真正身份,那絕對會給他自己和冒牌衾遙帶來不小的麻煩,別的暫且不說,康熙皇帝肯定不會輕易饒過這個曾經勾、引過皇太子的「淫、盪」女子,甚至還會恨屋及烏地殃及八爺黨一眾。
她相信九九一定能覺察到那位康熙皇帝並不喜歡她這位原來的九福晉,雖然九九可能猜不到真正的原因,但站在他的立場上,應該不會想要自找麻煩,再加上他大概也很難向眾人解釋這個冒牌衾遙近三年來的行蹤,所以最穩妥的辦法,恐怕還是隱瞞這個冒牌衾遙的身份為妙!
許是見陶沝這廂毫無預兆地停下腳步且立在原地一動不動,那位華麗麗的太子殿下禁不住面帶疑惑地側過頭來打量了她幾眼,可惜後者此刻的目光並不在他身上。太子怔了怔,而後循著陶沝的視線望去,不期然地發現這會兒正迎面朝他們這邊走來的九九。
猶如琥珀般的丹眸當場一凜,眸底也隨之變得幽暗,但還沒來得及等他動怒,走在九九身旁的那個纖麗身影便已先一步躍入他的視野,令他整個人狠狠一震,臉上的神情也由原先的微怒轉為極度不可思議——
陶沝自然注意到了某人臉上的這番神情變化,趕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仰頭沖他無聲做口型——
「她就是九九找到的那個衾遙!」
陶沝這句話其實說得很有水平。儘管有歧義,卻並沒有說謊。
因為她既沒有否認這個衾遙是假的,也沒有認同對方就是真的。換句話說,她只認同這個衾遙是九九找到的,但九九找的衾遙究竟是真是假,那就要看他人自己怎麼判斷了。
太子慢慢回過神來,許是回想起了陶沝曾對他說過的那些話,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然輕輕一牽嘴角:「如此,倒是更好……」
哎?!
陶沝詫異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對方為何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只是還沒等她開口追問,就聽對方又繼續往下道:「有了這樣一塊足可以假亂真的擋箭牌,屆時即便你除去面具,我也不用再擔心要如何向皇阿瑪解釋你的身份了……」
原來如此!陶沝頓時恍然大悟。
他說的沒錯,在某種程度上,這個冒牌衾遙對她而言,的確是一塊最佳的擋箭牌!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九九突然無意間往他們這邊瞥了一眼,在對上太子臉龐的那一瞬間,他幾乎是本能地停下了腳步,臉上的神色也瞬時風雲變幻。
而陶沝這廂也同樣變了臉色,以最快的速度閃身躲到了太子身後。
本以為九九一定會立馬帶著那個冒牌衾遙遠遠避開,沒想到他在原地略微凝滯了一會兒,竟是一反常態地領著那個冒牌衾遙徑直朝他們這邊大搖大擺地走來。
唔——這廝腦子沒問題吧?!
陶沝直覺對方此舉必是有所圖謀、來者不善,當下立刻轉頭去看身旁那位太子殿下的反應,而後者的神情雖在初時也和她一樣閃過幾分狐疑的意味,但很快就被他極好地掩飾了過去,甚至還安撫似地朝陶沝扯出了一個微笑。
陶沝見狀,內心自然充滿了疑惑,但見九九這會兒已經走到了跟前,她卻也沒勇氣當著對方的面追問太子緣由,遂只好以最快的速度低下頭裝鴕鳥。
太子顯然一直都在注意她的這些小動作,見此情景,只目光略微深沉地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卻並沒有要阻止她把自己藏起來的意思。
九九今次是主動走上前來朝太子恭敬行禮的:「臣弟見過二哥!」
他這個禮行得相當標準,令陶沝沒來由地有些失神,因為她以前從沒見過這傢伙給太子行禮會如此盡心,不過仔細想想也對,皇太子的這個身份沒了,兄長的身份畢竟還是在的。
只是眼下這種時候,九九行的這個禮無疑透出些許嘲諷某人的意思,包括他那聲二哥的稱呼,聽在陶沝的耳朵里,怎麼聽都有種幸災樂禍的味道。
跟在九九身後的那個冒牌衾遙這時也瞅准機會上前朝太子行了禮,但始終維持著半低頭的姿勢。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九弟,九弟這是在陪佳人么?」
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這兩人身上來迴轉了一圈,最後佯裝好奇地定格在那位冒牌衾遙的臉上——
「為何一直低著頭……這位可是九弟妹?!」
他問話的口氣氣透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懷疑,連帶盯著冒牌衾遙的眸光也帶著濃濃的探究之意。
而九九要的顯然正是這個效果。
「遙兒——」
不等太子話音落下,九九那廂便立即出聲接茬,聲調不高,明面上像是在責備對方不懂禮數,但細聽之下,卻添了一分縱容和維護的意思。「還不聽二哥的話,把頭抬起來——」
他的這聲「遙兒」讓某位太子殿下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不過還沒等他再度發話,就見那位冒牌衾遙已依言抬起了頭,神色怯怯地對上他的目光,旋即又似是羞赧得重新低了下去。
有那麼一瞬間,太子臉上的神情閃過一抹明顯的動容,陶沝不確定他究竟是裝的,還是真的有被對方影響。畢竟,她以前在人前頂著的的確是這具身子。
很顯然,太子這種被震懾到的表情讓一側的九九感到非常滿意,他略帶得意的眼光由始至終都落在太子臉上,但說話的語氣卻正好相反,是少有的冷靜——
「這是臣弟近日新納的一名侍妾,素來怕生,膽子也小,倒是讓二哥見笑了!」
他淡淡地從嘴裡吐出眼前這個冒牌衾遙現有的身份,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裡閃爍著滿滿的挑釁。
陶沝心中莫名一震,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
果然,只是侍妾的名號……
九九此語一出,太子的臉色也突兀一變,本能地回過頭去瞄了陶沝一眼。待確認後者這會兒並沒有出現任何過激的情緒波動時,他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一會兒,繼而便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呵——果然是一模一樣……」他的語氣幽幽,話里行間也明顯是在意有所指。「九弟果真是有心了!」
九九許是沒想到太子會給出這樣一句出乎意料的評價,整個人立時一懵,忍不住多瞟了對方几眼。緊跟著,他注意到此刻正藏身在太子身後的陶沝,先是一愣,旋即也跟著笑了起來,語氣中嘲諷的意味顯而易見——
「看來二哥之前被皇阿瑪送去咸安宮安養並沒有受什麼罪,倒是令臣弟白擔心了一場……」
他故意重重強調了「安養」這個詞,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要激起某人的怒氣。不過好在某位太子殿下並沒有如他所願,始終都保持著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負手立在原地,接下來的話也沒有半點要跟九九唇槍舌劍的意思:
「呵——那真是有勞九弟費心了……」
他這話一出口,原本籠罩在這兩人之間的凝滯氣氛頓時變得更加沉重了,陶沝幾乎能聽到空氣中噼里啪啦的火花聲。她默默咬緊下唇,繼續保持經典鴕鳥狀,打定主意不參合其中。
「爺,宜妃娘娘哪兒還等著我們過去請安呢,您是不是……」
雖然陶沝這廂抱持著消極逃避的態度,但有些人顯然並不打算和她一樣。
等了一會兒,那位冒牌衾遙率先開口打破尷尬,她的嗓音刻意壓得柔柔,聽在耳朵里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感,成功緩解了這兩人之間的劍拔弩張。
太子立刻瞅準時機插話:「如若九弟有急事,就請自去忙吧!」
九九聞聲瞪了他一眼,沒有立即答腔,他大概也聽出了太子隱在這句話里的趕人意思。儘管內里仍有些不甘心,但他今次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因此倒也並沒有繼續借口拖延,而是藉機領著那個冒牌衾遙大步離開了。
待他們走遠,陶沝心裡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她慢慢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兩人遠去的背影發獃。
也不知過了多久,某位太子殿下熟悉的嗓音不冷不熱地從頭頂上方傳來,聽不出裡面夾雜了什麼樣的感情——
「怎麼,後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