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上)
「你當真確定那三百人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我?」
陶沝從未覺得自己竟有如此價值,心中莫名百感交集。這些人未免太抬舉她了——不過是殺她一介弱女子而已,又何需勞師動眾?!
「唔……會不會是因為傾城你們當時帶著那麼多人突然闖進九爺府,他們覺得不太對勁,所以才跑去臨時調兵的?」
「笨蛋,臨時調兵哪有你想象的這麼容易?」尹祺辰絲毫不留情面地否定了她的假設,「我相信那些人是一早安排好的——」
「你這樣說倒也對!」陶沝聽罷也跟著努力回想了一下,「我記得九九那段時間的確在府邸四周增加了不少守衛……」
「這些人不可能是他安排的,因為就算再怎麼增加守衛,也不至於一下子增加好幾百號人——我想,這應該是他離府去暢春園之後才安排的!」尹祺辰再度不留情面地語出否定,「你不會忘了吧?他們當時堵門的時候,用了不下百人的弓箭手羅列成排,你覺得日常守衛會有這麼大的陣仗嗎?」
陶沝再度震動。「沒想到那個董鄂.衾璇為了殺我,還真是下了血本!」
難不成,就因為懷疑她是妖孽?所以擔心那把火也燒不死她,才會調來那麼多人以備後患?!
「你這個笨蛋!」
然而沒想到是,她這話才出口,就又一次遭到了尹祺辰的全盤否定。「她不過只是個明面上的幌子,並不是主謀,充其量也就是個幫凶而已,真正要對你下手的另有其人……」說完,見她仍舊滿臉迷惑,很是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又耐著性子補充,「他們當時可是調了至少三個佐領的兵力來追殺你——可依據大清律法,下官調動兵力,最起碼需要先徵得上一級官員甚至是上兩級官員的調令,否則就按謀逆論處——但我這次回來后著手去查過,當時並沒有任何紙質調令留存……換句話說,他們背後一定有高位者在幫忙!」
陶沝一愣:「你指的是誰?」
尹祺辰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佐領之上為參領,參領之上為都統……你當時那位名義上的父親所任何職,不用我來提醒你了吧?」
陶沝再度一愣:「你的意思是,董鄂.齊世當年也必定參與了此事,對嗎?」
其實這一點,她也早就意識到了,董鄂.齊世當年肯定是知情人。畢竟董鄂.衾璇和她那位兄長都是他的子女,他們做出這種事,他作為父親不可能完全不知情,加上董鄂.衾璇當時也戳穿了她的偽衾遙身份,他勢必不會將她這個冒牌女兒的性命放在心上,暗地裡為董鄂.衾璇他們提供幫助也是在情在理。
「不止如此——」雖然陶沝這次的回答沒再遭到對方的否定,但對方話里的重點顯然並不在此——
「……應該還有更高位的人在背後!」
「你說什麼?更高位的人?」
「沒錯!」尹祺辰這會兒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高深莫測,但語氣卻是極堅定的:「因為我們當年借用的是護軍營的騎兵裝,身為佐領,肯定知道來頭,但他們那時候卻沒有任何要放棄的打算,還是死追不放……」話到這裡,他停了停,幾近咬牙切齒地強調了一句,「所以,我可以斷定他們當年的目的就是要你死,而且,不惜任何代價……」
「可,可他們難道不怕嗎?……」難得看到對方露出這樣狠厲的表情,陶沝頓時有些吃驚。她記得護軍營在清代隸屬禁衛軍,其人員也隸屬領侍衛內大臣統領。而領侍衛內大臣又是那位康熙皇帝身邊的親信。那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么?
而見她此刻面露驚詫,尹祺辰那廂的表情卻是微微緩和了下來:「……所以,連護軍營的人馬都不放在眼裡,你覺得僅憑一個滿洲正黃旗都統可以做到嗎?」
陶沝聽罷更加愕然:「你該不會想說那個高位者是……萬歲爺吧?」
那位康熙皇帝當年就不喜歡她和太子在一起,如果是用這種「借刀殺人」之法要了她的命,太子估計也沒話可說!
「不——」尹祺辰還是搖頭,「如果萬歲爺真的要用這種手段害死你,也不可能調用那位董鄂.齊世的兵馬,畢竟他不知道你不是衾遙,不會讓你名義上的那位阿瑪做出這等大義滅親之事,而且,倘若他真的像這樣反其道而行,也只會變相加深太子和九阿哥之間的矛盾,畢竟那位董鄂.齊世也算是九阿哥這邊的人,這和他要賜死你的初衷相悖……所以,我相信,萬歲爺在此之前對此並不知情……」
陶沝想想也是。畢竟那位康熙皇帝當年要賜死她,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她身為九嫡福晉卻還不要臉地「勾、引」太子,但更主要的原因,其實是不希望他的兩個兒子因為她這樣一個女人而反目成仇。
「那……如果不是萬歲爺要殺我,還會有誰符合這樣的條件,並且……還跟我有如此深仇大恨?」
雖然尹祺辰他們當年是假扮護軍營的人馬行事,但就像他說的,那些追殺她的人不可能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而且一般都統及以下級別的將領在未能明確他們的身份之前是絕對不敢輕易招惹護軍營的人馬的,可是當年,董鄂.衾璇他們卻是以佐領之職,並且是在尚未確認尹祺辰他們身份究竟是真是假的前提下就已直接動兵,甚至還不惜一切代價追殺她,足可稱的上是膽大包天,但倘若他們並非所謂的「無知者無畏」,那就證明,他們相信在他們幕後的這個人一定能夠成功保全他們……
可是在陶沝的印象中,能符合這個要求的人著實不多,充其量也就只有在朝一品官員,比如護軍營隸屬的領侍衛內大臣,以及幾位手上握有實權的親王、貝勒以及其他皇親國戚,但她自認當年從未當面得罪過那些人啊?
總不至於說,是那位太子殿下下的手吧?!
許是見她久久不出聲,尹祺辰那廂又適時開了口:「想來你也清楚護軍營的人馬全都隸屬領侍衛內大臣——如果這個幕後之人和那些領侍衛內大臣們交好,那他就可以做到『無所畏懼』——」頓一下,見陶沝仍舊作一臉困惑狀,又繼續耐著性子點出重點:「當時任職領侍衛內大臣的坡爾盆、福善和鄂飛等人,都與八爺關係交好……」
「你說什麼?八爺?」陶沝有一瞬間的怔愣。「你是指那位八阿哥是幫凶一事嗎?這個我早就……」知道了!
然而還沒等她把最後那三個字說出口,尹祺辰卻已搶先打斷了她的話茬——
「不,他不是幫凶,如果我得到的那些情報沒有哪個環節出差錯的話,我可以確定地告訴你,當初追殺你一事,八爺是主謀,就是他下令要殺你!」
「什麼?八爺下的令?」陶沝這次是真的驚愕到了極點,「這,這怎麼可能?你確定他當年並不是單純的默許,而是在背後主動謀划要殺我?!」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對她?她自認並沒有怎麼得罪過這位「八賢王」啊?唔——難道就因為他當年鼓動她「戴罪立功」,結果遭到了她的嚴詞拒絕?!
「嗯,雖然我也不清楚他為何一定要殺你,但我可以確定這就是事實,他很可能是和那位董鄂.齊世一起策劃的,而董鄂.衾璇他們充其量只不過是負責實施這場計劃的幫凶!」
什麼?!
陶沝徹底僵住了。因為在此之前,她一直以為董鄂.衾璇才是那個煞費苦心要殺她的主謀,而那位八阿哥充其量就只是知情不管而已,但現在,尹祺辰說的這番話卻完全顛覆了她的認知,這讓她一時半會兒有些反應不及。
驀地——
她突然想起,當年董鄂.衾璇在放火燒她時曾說過的一句話——
……
「哼——就算九爺知道是我做的,有八爺和我阿瑪罩著,他又能拿我怎樣?」
……
當時的她,純粹以為對方的這一做法是得到了那位八阿哥和董鄂.齊世的雙雙默許才會有恃無恐,但如今看來,她之所以會這般有恃無恐,根本就是因為這件事完全出自那兩人的授意。
就這樣滯了半晌,陶沝方才慢慢苦笑出聲:「所以,那個九嫡福晉的位置,並不是他們當年的主要目的?」
尹祺辰聽出了她含在這番話里的哀怨之意,當下語氣淡淡地接話道:「自然,如果只是後院單純的爭風吃醋,根本沒有必要這樣興師動眾……」
「可如果真是這樣,那八爺他一定要殺我的理由是什麼呢?」
這是陶沝如今最為想不通的一點。「難道就因為我當年『紅杏出牆』,他覺得有必要替九九收拾掉我?還是——」她這次明顯頓了頓,「……我當初拒絕幫他做事?」
她最後這句話一出口,尹祺辰那廂先是一怔,緊跟著語氣瞬間一凜:「他讓你幫他做事?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讓你幫他做什麼?」
「噢——」陶沝這次微微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就是那次你帶我去護城河畔見太子爺,然後正巧被他們三個看到了……」
「你說什麼?」尹祺辰不等她說完就直接出聲打斷了她,語氣聽起來甚是吃驚:「九爺當年就知道這件事了?」
陶沝點點頭:「嗯,他說他們三個當時就坐在護城河中的遊船上……」
「然後呢,他知曉這件事之後,對你怎麼樣了嗎?」
「唔——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雖然聽出對方這個問題中飽含的滿滿關心,但陶沝還是沒勇氣把九九那次差點對她用強的事情給說出來,只能含糊地一帶而過——
「……我當時以為萬歲爺一定會對我下殺手,就想著至少不要連累無辜的人,既然九九他也正好發現了我和太子爺之間的事,這說明上天很有可能是在暗示我,要我跟他劃清界限,所以我當時就跟他提議,讓他藉機休了我,免得他到時候被我牽連,結果他以為我急著去和太子爺雙宿雙飛,死活不肯答應,然後就把我趕去打掃後花園了……」
她說著,見對方嘴角明顯一抽,直覺他是想追問具體細節,趕緊搶先一步強行拿話蓋了過去——
「……結果這之後有一天,八爺就突然跑來找我,要我幫他從太子爺那裡打探出對他有利的消息將功補過,然後他會幫我說服九九對我回心轉意……」
儘管陶沝已盡量讓自己此刻的語氣聽起來輕鬆,但尹祺辰臉上的神情看起來還是相當震驚——
「那你當時是怎麼回答他的?」
「還能怎麼回答?我當然說不願意啊——」陶沝想也不想地直接出聲,「我當時跟他說,我寧願一輩子當個掃地的下人,也不想當任何人的棋子……」
「然後呢?他又說了什麼?」
「噢——他就勸我不要一錯再錯,還說太子爺並非良人,會接近我也必是有所圖……嗯,還說不管太子爺許給我什麼好處,只要他將來坐不上那個位置,一切就難成定局……」
陶沝一口氣說到這裡,也不看尹祺辰的臉色,便直接「嘁」了一聲,「……你瞧他這話說的,太子爺坐不上那個位置我早就知道,但就算太子爺坐不上那個位置,也不代表他就能坐上啊……」
她這話一出口,尹祺辰的目光當即閃爍了一下,但並沒有接話,只抿了抿嘴,看向陶沝的神情也莫名添了幾分古怪。
陶沝自然瞧出了她的這一細微變化,頓時好奇地反問:「傾城,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尹祺辰沖她搖了搖頭,復又接著她剛才的話繼續回歸正題:「除此之外,你還對他說了什麼嗎?」
陶沝聽罷仔細回想了一下,猶豫著開口道:「唔——我當時好像還拐彎抹角地告訴他,他將來註定是坐不上那個位置的,結果這位爺自信得很,說什麼『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乃聖人之用心也』……」
語畢,見尹祺辰並沒有要立即接話的意思,又瞅准空隙再添一句,「……其實我當時很想反駁他說,雖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確是聖人之道,但前提條件是,他做的得是聖賢之事,這樣上天才有可能助他『有志者事竟成』,但反觀他做的那些,能叫聖賢之事嗎?在我看來,那分明就是利欲熏心……而且,若真修聖賢之道,他怎麼不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在聽完陶沝的這番話之後,尹祺辰臉上的神情卻是突然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半晌,他突然語氣幽幽地從嘴裡吐出一句:
「這世上,誰還沒有個一兩件『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情,不說別人,就連你自己不也是這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