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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話說蠢蠢欲飛

  月朗星明,淡淡涼風吹走了白日的暑氣,一切聲響都已遠去,夜,默默地靜了。


  太后寢宮的左側,有一座幽朴的院落,半片圍籬後頭有幾簇修竹,風吹竹葉,發出「沙沙」的輕聲,彷彿細雨潤物。在正中的廳堂中供奉著一幅觀音菩薩的畫像,畫像前擺放著虞曼菱的靈位,靈位前香煙繚繞、燭火搖曳。


  太后每天都會來院中呆會,盤腿坐在蒲團之上,手捻佛珠,眼微閉,口中念念有詞。院中負責管理的是兩位上了年歲的宮女,一左一右陪在太后的身邊,各自雙手合十,也逐漸進入忘我的超脫境界。


  今夜,廳堂之中另置了一個蒲團,頭髮已經剃凈,卸去脂粉,身穿素衣的阮若南不太習慣地盤腿坐著,雙眼直視著觀音的畫像,秀雅的面容上一片絕然。


  夜已深,靜得出奇。來人刻意放低了腳步,但廳中的人還是聽得清楚。


  太后不悅地抬起頭,很厭煩被人打擾,一看來人是劉煊宸時,態度才稍微和善了些。


  阮若南躬身,跪在蒲團之上,頭埋得很低。


  「母后,時候不早了,夜裡涼氣襲人,你身子骨剛好點,早點回宮歇息去吧!」劉煊宸上前扶起太后,輕聲道。


  太后看看劉煊宸,又看了看阮若南,心想皇上是有話要對她講,便點了點頭,收起佛珠,轉身向觀音深深一躬。


  「皇上放心,哀家會照顧好阮妃的。」太后臨走時,低聲對劉煊宸說道。


  劉煊宸淡然一笑,把太后一直送到小院外,這才轉身。


  太后嘆了口氣,沿著石徑正要舉步,發現徑邊的一株木槿樹下,還站著一人。


  「雲太醫!」縱使雙眼已有點老花,但那纖細的骨架、寬大的醫袍,這一身古怪的裝束,在宮中沒有第二個人。


  「太后,今天心口還痛嗎?」虞曼菱的過世,太后悲痛過度,後來雖然平靜了下來,卻落下心口窒痛的毛病。雲映綠費了很大的心,為她開了一個緩和的方子,昨天開始服用。


  太后看著雲映綠,想起初見她時,是多麼的欣喜,盼望著她能為皇后治好懷孕,讓自己早點抱上皇孫。誰曾料到,皇后卻走得如此之早。所有的夢和幸福隨著皇后的離世,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唯有在佛堂之中,面對觀音之時,心才能稍稍安寧。


  萬太后顫微微地握住雲太醫的手,兩人慢慢地往前走著。萬太后是很欣賞雲映綠的,雖說上次因為質疑皇后的死因,對她產生一點誤會。但她內心中一直認為這個小太醫不僅醫術好,人品也是極好的。認認真真做事,和和善善待人。無論妃嬪還是宮女,她都一視同仁。這是別人很難做到的。


  「吃了雲太醫開的葯,哀家的心口今日好多了,你是不是在葯中還加了補元氣的藥草?」萬太后溫和地問道。


  「太后感覺到了?」雲映綠清眸如水,雙肩披上一層月紗。


  「嗯,哀家感到今日精神不同。雲太醫,」太后停下腳步,讓跟著的宮女往後退了退,「哀家知道你這些日子在宮裡受了許多委屈,被妃嬪們所誤會,有些風言風語對你也有所中傷,但你目不斜視、充耳不聞,只專心做自己的事,哀家看得真是心疼。說實話,雲太醫你這樣的醫術,在皇宮中有些可惜。老天賜你這一手絕妙的醫術,應該惠及到更多人。你進宮是哀家做的主,如果雲太醫想出宮,哀家會同意的。」


  出宮是雲映綠很久前就有的一個想法,每當在太醫院無聊得發慌,再遇到某個妃嬪無理取鬧,拿她與劉皇上說事時,她就很想很想出宮。後宮,浩渺如海洋,要多深有多深,她沒什麼好奇心,也不是什麼女俠,不想整日見義勇為,更不想陪著別人玩陰謀、心計。


  她是個醫生,應該救死扶傷。


  出宮吧,雲淡風輕,遠離煩憂,無離是非,遠離危險。


  可是心情為什麼雀躍呢?


  出了宮,就見不到小德子公公,欣賞不到御花園的四季景色,不知道一心向佛的阮妃過得好不好,不能和杜子彬偶爾同一輛馬車上班,還有永沒機會看到那本《神農百草經》……劉皇上,她也見不著了吧!


  「雲太醫,這不是什麼麻煩的事,哀家對太醫院說一聲,讓內務府撤去你的官籍,就可以了。哀家知道你家家境富裕,讓一個女兒家進宮做太醫,完全是因為哀家的私心,並不是因為銀子。現在,哀家再無什麼私心了。你年紀慢慢大了,也是要嫁人生子,再進宮做太醫也不方便。今年,可真是個多事之年,宮裡不知怎的,動不動就冒出個事,哀家現在一睡醒,就怕公公們慌著個臉,跑進來稟報。雲太醫出宮也好,你這樣淡泊的性子,不宜呆在後宮。想在後宮平安無事,又要被皇上注視,你得象個人精一般,累呀!」


  萬太后輕嘆著,拍拍雲映綠的手背。


  她的口氣很真摯,但其中卻隱隱飄著一絲警告,雲映綠聽出來了,臉色閃過澀然。太后是長輩,在宮中呆了這麼多年,這是她的經驗之談,也是她對雲映綠的憐憫和愛護。


  「太后,我手中還有一點事要做,完成後,我會過來見你的。」雲映綠說道,語氣平直,無喜悅也無留戀,一貫的淡然。


  「哀家知道了,好了,別送了,皇上在佛堂等不到你,會著急的,快回吧!」萬太後放開她的手。


  雲映綠笑了笑,劉皇上不會等她的,只是她是阮妃事情的知情者,才拉著她一同過來看望削髮、自降身份、願為皇后之女、終生侍奉皇后靈位的阮若南。


  阮若南還是很聰明的,這一舉動,不僅博得了太后的歡心,在後宮的地位立馬也上了一層。只不過,她付出的將是畢生的歲月和寂寞。


  雲映綠恭敬地目送萬太後走遠,這才轉身。


  「愛妃,你執意如此嗎?」劉煊宸感到腿象有千斤重,他慢慢走近阮若南。燭火明亮,他清楚地看到她光潔的頭皮、秀美的麗容。如此年輕、如此才華絕代的女子,與他只隔了一步的距離,他卻覺著象隔了千山萬水,猶如兩世。


  這一聲「愛妃」,教已經心平如鏡的阮若南不禁淚花紛飛。她對他終是還有一點留戀的。聽著好象皇上對她非常的愛憐、非常的呵護,可是不是這樣的,他太冷漠,太無情。


  她的心在一次次激蕩、跌落之後,意冷如灰,燃不起任何火光了。


  他在她從寢殿搬進佛堂時,才過來看她,對於她來講,已經太晚太晚了。


  「皇上,臣妾對皇後娘娘一直敬愛有加,娘娘的離世震撼著臣妾的心,臣妾恨不能也隨了皇后而去,只是臣妾捨不得娘娘的靈前無子女盡孝,臣妾甘為皇后義女,一生侍奉娘娘的靈前。臣妾心意已決,請皇上成全臣妾。」


  阮若南又是幽怨,又是委屈,又是對命運的無奈,幾種情緒交措,只哭得氣不成聲。


  劉煊宸靜默片刻,長嘆一聲,「朕就是不成全你,你還能回頭嗎?」其實,她不必做得如此絕然,讓自已過得這麼悲苦。他不愛她,但是讓她象別的妃嬪,享受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還是可以的。


  「皇上,臣妾已是不潔之人,回頭就是茫茫苦海,唯有一心向佛,才能救贖自己。」


  阮若南如今已不必隱瞞什麼,「不潔」出口,兩人不得不逼視著那憎人的事實。


  「你仍恨朕沒有保護好你嗎?」劉煊宸輕問道。


  阮若南搖頭,「不恨的,這就是臣妾的命。皇上肩擔著江山社稽,日理萬機,怎麼能事事面面俱到呢?臣妾這樣子很好。」她再次躬身,向劉煊宸叩了三首,「皇上能來看望臣妾,這樣關懷地和臣妾說話,臣妾……很滿足了。從今後,皇上請好好保重龍體。」


  劉煊宸動容地閉了閉眼,「罷了,朕不再勸慰於你,尊重你的決定。朕賜你安南公主的封號,承於皇后的名下。你的父親阮縣令,為官清廉,造福一方,朕已調任他為通州知府。你的弟弟在明年科考之中,若成績斐然,朕會格外關照的。這樣子,你是否心安一點了?」


  阮若南不敢置信地抬起淚眼,雙唇哆嗦著。她進宮的真正意圖,皇上居然這麼清楚。想不到沒得到皇上的寵愛,但目的還是達到了。罷了,罷了,再不苛求。她終於讓家族飛黃騰達了。至於個人的幸福,微不足道。


  「皇上……」她激動得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個勁地流淚。


  「就這樣吧,安南,朕會給你想要的一份安寧,不必太苛刻自己。」他憐惜地瞥了她一眼,黯然地轉身而去。


  阮若南久久匍匐在地,長哭不起。


  「走吧!」劉煊宸一走出小院,向著等候多時的雲映綠伸過手。雲映綠正遲疑間,他一把拉過,緊緊地握著,直直地向前走去。


  「雲太醫,拋開皇上的尊號,作為一個男人,你認為朕合格嗎?」劉煊宸被阮若南出家的事,象是打擊不小,自信心都不太足了。


  「要以誰為參照物?」手被他抓得死緊,她很不自然,奮力地想抽回,一抽,他便扭過頭,狠狠瞪她一眼。「你就不能安慰下朕,說朕很合格,做得非常好。」


  雲映綠委屈地眨眨眼,「我不喜歡騙人。」


  劉煊宸蹙蹙眉,「你真敢說,你騙朕好象騙得不算少吧!」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


  「狡辯。」劉煊宸寵溺地一笑,「朕的心情不好,給朕煮點粥去。」


  雲映綠嘆氣,今天逢五,她值夜班。她現在一值夜班,劉皇上就會主動地跑到太醫院等著她煮粥作夜宵。太醫院的人非常識趣,一到這天,從雜役到小德子,一個個閃得象兔子那般快,空蕩蕩的院落只有她和他兩人。


  雲映綠也無從解釋他們兩人之間的相處情形,劉皇上自從那天送虞曼菱時,在車上說過一些出格的話,後來就沒提過。他就象守株待兔的獵人,目光咄咄,卻不靠近。


  而她明知應逃遠,卻身形笨拙,抬不起腳。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來了,有點曖昧,有點溫馨,有些無力,卻又有著若隱若現的渴盼。


  理不清自己的思緒,索性就做只駝鳥,頭埋於沙中,不去想,也不去看。


  去佛堂前,雲映綠就煮好了一鍋綠豆百合粥,放在冰盆中涼著。兩人一身大汗地走進太醫院,劉煊宸一喝到冰爽宜人的粥,開心得鳳目彎彎。


  雲映綠沒什麼胃口,洗了把臉,拿下醫帽,手托著下巴,坐在葯室外的台階上,看著天上一輪下弦月。


  劉煊宸喝好粥,也走了出來,學著她,坐著台階上。


  有一刻,兩人都不說話。


  「其實不是朕無情,」劉煊宸先啟口道,「朕自幼在後宮長大,看多了先皇妃嬪們之間的爾虞我詐、弱肉強食,朕的心慢慢就冷了,還有兄弟姐妹之間那種冷漠仇視,也不是常人所能想像的。呵,說起來好巧,齊王的娘親就是先皇的皇后,在齊王十六歲時,她就是突發暴病身亡,死狀很恐怖,渾身沒一點異常,唯獨兩眼圓睜,神情驚懼,象是被嚇死的。皇后一死,為了中宮之位,後宮中是烽火連天。今天你吵,明天她鬧。過些日子,有人瘋了,有人進了冷宮,什麼樣的事都有。後來,朕的母后坐到了中宮之位,但只兩年,先皇便駕崩了。你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你會感到絕望,不懂活著有什麼趣味?不管是才女還是美女,一旦進了後宮,就會變成毒蠍一般可怕。你說,朕會把心交給她們嗎?」


  雲映綠微一點頭,咬了咬唇,這後宮真如太后所言,她不適合呆在這裡。


  「劉皇上,」她沉吟了一下,平靜地看向劉煊宸,「太后今天同意我出宮了。」


  劉煊宸炯炯有神的眸子驀地露出一絲怒氣,「這是太后的旨意還是你的意願?」


  雲映綠輕顫了下,語調還強作平靜,「都有……」


  「你還敢說?朕今天心情已經夠壞了,你居然還敢向朕說你要出宮,」劉煊宸突地一把扳住她的小臉,牙齒咬得緊緊的,「不要拿太后的旨意來壓朕,她今日放你出宮,朕明日就召你進宮,以納妃的名義,朕不等了,你想這樣嗎?」


  「劉皇上,你冷靜點,不要這樣不講理。」她吃痛地直咧嘴。


  「朕能冷靜嗎?到底是誰不講理,你把朕的後宮弄成這一團亂,然後走人,朕會放過你嗎?你不想見朕?你……原來是這麼的無情。」劉煊宸憤怒地縮回手,心痛得直抽,「是朕讓你委屈了,還是朕沒能關心你、強逼你了?你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呢?」


  雲映綠沒想到劉煊宸的反應會這麼強烈,一時震然,不知該說什麼好。


  「阮妃今天出家,朕傷感、惋惜,震怒,恨不得把這象墳墓一般的後宮給撤了,但因為你陪著朕呆在這裡面,朕感到心裡象有一個定處,可以依著,可以靠著。如果你真的出宮,」劉煊宸重重閉了下眼,「朕不知後果會怎樣,會怕會控制不住自己,會遷怒到話多人,會做出讓許多人後悔的事,這不是要挾,而是朕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雲映綠,你真的看不出朕的心嗎?」


  雲映綠輕顫著,瞪大雙眼,明白他話中的意味是什麼,「可是,劉皇上,我承認我很為你的話感動。但我怕……無法回報於你。我的理智和情感讓我做不到拋棄別人。」她有做人的底限,幸福不能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


  「你明天要成親了嗎?」劉煊宸盯著她。


  她輕輕搖頭。


  「那就好。你成親之日,便是你的出宮之日。那以後,除非你自願留在宮中,朕不會再以任何理由強留你的。」劉煊宸不是醫生,卻深諳對診下藥。


  「劉皇上……」她震撼莫名,有點想哭。


  「別用那種抱歉的語氣,你以為你就肯定你有出宮之日嗎?」劉煊宸眉毛一挑,口氣一派帝王的篤定。


  淚珠還沒落下來,又被他的口氣逗笑了。


  夜風吹動他的鬢髮,英挺的身形彷彿天上謫仙,教她一時間看著心湖波瀾起伏。


  「劉皇上,有時候你真的很討厭……」口氣是她自己沒察覺的輕柔和嬌羞,與埋怨無關。


  他的挽留,教她這一晚一直蹩著的一顆心,奇異舒展了。


  「朕可沒說自己是討喜之人。」他狂放地一笑,眸光溫柔如月,淺淺淡淡追逐著她。


  雲映綠的心「咯」了一下,某個角落緩緩飄落了下來。


  天邊,下弦月緩緩西斜,長夜,無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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