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諾坎普的告別(二)
寒假結束后,易珊回到了學校。在易慧的強烈建議下,她摘掉了厚厚的大黑框,換成了隱形眼鏡,頭髮長了一些,回校的那天,梳了馬尾辮。從校門口到教室,一路上她收穫了無數異樣的眼光,易珊渾身不自在,直到坐在座位上,捧著熟悉的書本,才稍微放鬆一些。
「嘿,身體好些了嗎?」
易珊從書本里抬頭,原來是方樹,她掩下心中的失望,向他笑了笑:「已經好多了,醫生說按時吃藥,多注意休息。」
「那你別那麼拚命了,下午開學測試手下留情,你不知道,這假期被我媽揪著補了二十天的課,年都沒過好。」
「僥倖而已,寒假裡我沒有複習,不一定能發揮的好。」
「別謙虛。現在所有人都對你好奇地不得了,都想看看創造了二中歷史的人長什麼樣。」
「還能怎樣,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
「對了,這個給你。」方樹遞過來一本書,余華的《活著》,「上次你說過想看的。」
這段時間他兩對先鋒文學很有興趣,已經買了好幾本來看,易珊熟稔地接過來,笑道:「那我不客氣了啊。」
「讓一下!」書還沒到手裡,他們之間就橫衝過一個人,她轉頭看那人氣沖沖地奔到最後一排,一把將書包甩到桌上,忽然心情大好。
時間在一頁頁的書本里悄然而過,少年人的煩惱無非是考不完的試卷以及心中那些無法說出口的萌動。易珊心無旁騖地繼續做學霸,蕭楠不遺餘力地追在蘇宇希的屁股後面獻殷勤,兩人漸行漸遠,再沒有什麼交集。
轉眼到了二中一年一度的校慶,所有班級都必須準備一個節目,易珊所在的班級當然也不例外。經過同學們的商量,大家決定跳郭天王的《櫻花之舞》。看過這部電影的都知道,這是一支群舞,於是班長大人敲鑼打鼓地在全班招賢納士,只要能晃動胳膊腿兒的都可以上。也許平日里學習的氣氛緊張壓抑,這種堂而皇之的放鬆吸引了很多同學參與。當易珊看到領舞的人是蕭楠時,她鬼使神差地報了名。最後,她被選上了,站在角落,而蘇宇希作為特邀外援,孔雀公主理所當然地站在了蕭楠的身邊,成為那個讓人矚目的女主角。
剛開始,易珊不懂跳舞,動作很不協調,每學一個動作都要花很長時間,影響了整體練習的進度。看著前面蘇宇希優美的舞姿,還有蕭楠精準漂亮的動作,她懷疑自己是不是不該來獻醜。練舞的過程中,蕭楠沒和她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目光也很少投向她所站的位置,這與她的初衷差了很遠,她以為自己遇到了困難,他還會和從前一樣幫助她。
蕭楠越不關注自己,她反而卯足了勁兒要吸引他的注意。除了班裡的練習,回家后,易珊讓姐姐請了舞蹈老師來指導,她要把每一個動作都練到極致。她天生善於學習,只要下定決心,任何事情都難不住她。從最初簡單機械的模仿,易珊漸漸悟出舞蹈應該有自己獨特的個性。跟著音樂,踩著節奏,她扭動著腰身,踢腿,旋轉,她笑看鏡中的自己,竟是從未有過的光彩奪目。她巨大的進步可以從蕭楠驚訝的眼神中看到,最終,他把她從後面的位置挪到了前排,易珊覺得自己的努力成功了,蕭楠,她只要伸手就可以觸到。
表演那天,易珊被舞台上強烈的燈光照的眼睛生疼,從沒上過舞台的她慫了,緊張得手心直冒汗。扯扯只到腰際的襯衣,渾身不自在,還好方樹在旁邊不停地給她加油鼓勁。臨上場前,好久不和她講話的蕭楠忽然走到她身邊,低頭在她耳邊說道:「不要緊張,你跳的很好。」
鼻子酸酸的,壓抑了幾個月的委屈在他一句漫不經心的鼓勵中爆發了,易珊側頭倔強地看著他,問道:「你先和我說話的?」
蕭楠笑得特別無奈,像以前一樣伸手摸摸她的頭,說道:「是,我先和你說話的。」
易珊吸吸鼻子,拚命壓下蓄了半個眼眶的淚水,憤憤地說道:「那我要考慮,要不要原諒你。」
蕭楠道:「沒關係,你不原諒,我來求你原諒。」
易珊驕傲地笑了,這場長達數月的冷戰自己終於打贏了。這時候,再看舞台上那些冰冷刺目的燈光也不害怕了,底下那些陌生人的歡呼也不刺耳了,她跟在蕭楠的身後,走得特別淡定從容。
擯棄雜念,她想到了跳這支舞的初心:不過是想離蕭楠近一些。如果是這樣,她已經做到。她此時唯一所想,就是把生命里的第一支舞全心全意地獻給蕭楠。電影里,女主是男主眼裡唯一的色彩,蕭楠何嘗又不是她的色彩。她簡單空白的生命,正因為他的出現,才擺脫了沉悶和枯乏,變得色彩絢爛,原來她的人生不只有捨棄和背叛,還有珍惜和擁有。蕭楠值得她所有的付出。
那晚,二中的禮堂沒有因為校花蘇宇希而耀眼。那晚,一個叫易珊的女孩讓所有師生震撼。她如同徐徐綻放的櫻花,輕柔飄逸,翩然出塵,吸引了每一個人的注意。一舉手,一投足,飛揚的髮絲,明媚的笑容,靈動的舞姿,她化身精靈,為心中的他跳出了十足的情意。
用方樹的話說,一舞動人心。
演出結束后,參加表演的同學都聚在一起熱烈地討論舞台上發生的事情,誰跳的最好,誰又出了錯。易珊對此並不在意,她已經做到了她能做到的最好。默默走到水池邊,拿出身上帶的小鏡子開始卸妝,她一直不喜歡濃妝,畫在臉上黏黏的。
「我來幫你。」耳邊是蕭楠熟悉的聲音,他從後面把她攏住。
易珊嘟嘟嘴,「你幫我拆頭髮,辮子扯的腦袋疼。」
「嗯,我輕輕的。」蕭楠細心地捧起她的頭髮,一根根解開那些藏在頭髮里的小辮子,怕舞台上蹦躂得髮型散了,每根辮子辮得很緊,有的地方頭皮已經紅了,他忍不住對著輕輕吹了吹,「很痛,是不是?」
忍耐了許久的眼淚就這麼肆無忌憚地順著眼眶流了出來,他還和從前一樣,她知道的。易珊轉過身,忍不住撲在他懷裡,眼淚奪眶而出。
遠處教室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可躲在這裡的兩個人都覺得異常安寧。
蕭楠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一遍遍地安慰她說:「對不起,是我不好,你打我好不好,不哭了好不好?」
「不哭」兩個字就是矯情的催淚彈,他越不讓她哭,她越哭的厲害,蕭楠安靜地任她在懷裡放肆哭泣。
易珊發泄了一會兒,就止住了哭聲,只埋著頭不說話。
蕭楠繼續哄她:「對不起啊,別哭了啊,你哭的我心裡難受。」
「就是要你難受。」懷裡的音聲悶悶的。
「嗯,難受的不得了,果然是自作自受。」蕭楠抱著她的手臂收緊了一些。
「勒的疼。」易珊小小聲抗議。
「別動,勒會兒就習慣了。」
易珊把鼻涕眼淚往他衣服上使勁兒蹭,哀怨道:「你去勒蘇宇希啊?」
蕭楠「嗤」地笑出聲來,「有人是在吃醋啊?」
學校里是不允許早戀的,但是班裡偷偷摸摸地發展了好幾對。易珊也聽過一些狗血的故事,她懂吃醋的意思,臉頓時紅的快冒熱氣:「我才沒有。」
「我和她沒什麼。」蕭楠垂頭看著懷中的人,都說蘇宇希是校花,其實這個人才是真正令人心馳入骨的漂亮,不過平日里都被那副厚眼鏡片遮住了,只是今天晚上過了,就再也藏不住了。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節體育課後,一個摘下眼鏡和他說話的女孩,驚艷了他的少年時光,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珊珊,」蕭楠的聲音里有一絲緊繃,「我現在想做一件事。」
「嗯?」易珊大張著眼,愣愣的。
蕭楠笑了,他一手攬緊她,一手蓋住那雙乾淨純澈的眼睛,把自己的唇覆在那張如花般的唇上。
球場邊,巴薩的球員已經陸續進場開始熱身,身邊看球的人一個個熱血沸騰,打著口哨,搖晃著手中紅藍色的標語,用各種各樣的語言呼喊著「梅西」。易珊也微微起身看向場邊,試圖尋找梅西的身影。好多年前的世青賽,他代表阿根廷出戰,如今這個傳奇少年已經成為一代球星。
易珊記得,看世青賽那年她和蕭楠的感情最好。兩人之間,無需言語,一個青澀的吻已明了一切。蘇宇希、方樹一些無關的人在他們的生活里淡去,剩下的都是堆積在記憶里關於她和他的點點滴滴。清晨在樓下等自己的他,吃飯為自己挑菜剔骨的他,下雨為自己撐傘的他,在自己逼迫下痛苦學習的他……她以為的天長地久漸漸被這些虛假填滿,易珊在甜蜜的初戀中迎來了緊張的高三。
臨考學生們陷在無休無止的複習和模擬考中憤恨,可以後來再回味那種數著日子上吊的緊迫滋味,大多數卻又懷念。如果人生所有的事僅僅需要考試通過,那麼易珊會把每一件事做的盡善盡美。
易珊也不例外,高三那學期大概是她前二十多年生命里最勤奮忙碌的日子。每天,除了談戀愛、學習,還要負責督促蕭楠學習,她希望兩個人可以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學。可周旭那會兒事業漸起,易慧手裡有了閑錢,想把她送出國留學,易珊斷然拒絕了,她不想把最喜歡的人放在未知里,那麼遠的距離,那麼長的時間,她捨不得,她要牢牢抓住蕭楠。
高強度的學習讓易珊很快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到高考備戰中,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蕭楠不再和她一起複習了,也不再接她上下學了,他又恢復成往常弔兒郎當的德行,逃課、打架、踢球、看球賽,甚至易珊還逮到過他抽煙。
又一次在操場角落抓到逃課的蕭楠,她徹底怒了,扯掉他嘴上叼著的煙,問道:「你怎麼學會這個了?」
被她當場發現,蕭楠沒有什麼難堪,反而擺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說道:「沒什麼,心裡煩,就抽兩口。」
易珊問道:「快三診了,你能不能好好複習?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上大學?」
蕭楠嗤笑道:「你見過差了三四百分的兩人能一塊上大學的嗎?」
易珊急忙說道:「可以,可以考到一個城市。」
「你的目標是哪裡呢?清華還是北大?」懶散地把身體靠在灰白的牆上,他望著她悠然道:「對了,你還可能去美國,還有更好的地方等著你,而我,只能在這裡。」
「我不會去北京、上海,更不會去美國,」易珊斬釘截鐵道,「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沒必要,易珊,你想去哪兒都可以。」蕭楠情不自禁伸手揉揉她的頭髮,「我願意在這裡等你。」
易珊搖搖頭說道:「我只想和你一起,如果你不想離開這兒,我們就留下。C大的法律系很好,我打算考那裡,而且C城有很多三本,你可以考,那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蕭楠苦笑道:「傻瓜,我真的有這麼好嗎?」
易珊認真道:「我說有就有。」
蕭楠答應道:「好,那我努力。」
那次以後,蕭楠戒掉了煙,戒掉了所有不好的習慣,把心思花在了學習上,完全按照易珊安排的複習計劃一步一步進行,三診的成績終於沒像前幾次那麼慘烈了。她以為把一切拉回了正軌,可沒想到現實早已脫離了她的掌控,往她所期望的方向越行越遠。
變故發生在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把她砸懵了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