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隔閡
易珊驚訝地望向關正,剛剛還緊抓著他衣袖的手,在這一刻下意識鬆開了。
關少?關市長的兒子?傳說中活的官二代??
周旭的聲音明明就在耳邊,但好像又飄得很遠,易珊聽懂了每個字的意思,但連在一起又似乎不能理解。
這些亂七八糟,浮誇亂嵌的標籤很難和眼前這個男人劃上等號。從他出現以來,一直是成熟優雅和理智的,他有著高冷強大的氣場,但唯獨對她溫柔相待,每次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如同天神一般出現,救她於危難。相見不過兩面,她已經學會如何躲進他的羽翼之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保護,在他身邊,她找回很久以前那种放肆的感覺,他讓她活得像個至真至純的孩子。
他是喜歡她的,這一點,在巴塞她就能感覺到。不是沒有考慮過他的身份,但還是懷著一點僥倖,仗著他的那點喜歡,沾沾自喜,她應該不會和他差太遠吧。可此時,黃彧平的卑躬屈膝,周旭的忌憚嘲諷,讓她清醒地認識到,他和她是天差地遠的兩種人。周旭用了一個詞「攀上」,是的,他高高在上,她需抬頭仰望,要去到他的世界,路很長,她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
他閱盡千帆,何必在她這麼個小破港口停留呢?
快三十歲的她,不能把心裡對愛情的最後一點執著賭在這個人身上。
她很自私,在蕭楠離開的十年裡,早就學會了對感情的精確計量,錙銖必較,半分也不想再吃虧。身體不自覺地繃緊,易珊情不自禁往後退了退,和他拉開距離,放佛劃下一條清晰的界限。想到這個身影自己明明就是觸手可及,但偏偏就需要剋制,易珊在心裡不由暗暗自嘲:她總是這樣,既是幸運的,又是不幸的,幸運只因她在沙漠盡頭找到了可以活命的一口水,不幸卻因,這口水太過甘甜,如果一不小心喝完了,她就喝不了其他的水,只能等著乾枯渴死。
經過巴塞幾天的相處,易珊一些小習慣關正或多或少已經有所了解。和熟人聊天,她會放鬆地用右手托腮;吃飯的時候,不管在哪裡,都會掏出自己的手帕把餐具擦一遍,當然她如果不想理人或心裡有氣,一定會自動走開。就像現在,她刻意和自己保持距離,一定是聽了周旭的話不想再和自己扯上關係。心下微微煩躁,想儘快解決這件事,再和她解釋清楚,眉頭不由皺起,對周旭說話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客氣:「周先生,我是我,家父是家父,別人送我一聲『關少』並不是因為他。」
周旭沉聲道:「我知道,中天關少手段非凡。」
關正嘴角弧度微淡:「既然知道,不如交出撫養權,一切好說。只要周先生提出,任何條件我都可以答應。」
周旭笑道:「我要中天呢?」
關正道:「如果中天是我的,那麼我願意奉上,不過,現在我還做不了主。我奉勸周先生一句,在c城,只要我想,還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周旭道:「關少是要以勢壓人?」
關正客氣道:「你要這樣認為,也可以。」
周旭先是一驚,他沒想到關正會為易珊和他直接攤開,但隨即又想到什麼,忽然壓低音聲對關正道:「如果秦先生知道你和她的事,他未必滿意。易珊的生母你知道是誰嗎?」
關正淡定道:「我知道,而且這是我的家事,不勞你費心。」
周旭還想說什麼,這時易慧牽著周子一穿過人群走來,打斷他道:「關先生。」
關正向她頷首,易慧道:「謝謝你對易珊和我的幫助,可是,目前我不會提請上訴。」
愣在一旁的易珊此時回過神來,急忙上前拉著易慧的手,「姐姐你?」
易慧按下她的手道:「我很累,就這樣吧,我不想再爭了。」
易珊見易慧的態度十分堅決,也無可奈何,可到底心有不甘,她轉頭對周旭嘲諷道:「恭喜周先生,得償所願。」
周旭一向了解這個小姨的脾氣,不在意她的話,反倒看了旁邊的關正一眼,語氣沒有半絲波瀾道,「弄成這樣不是我想看到的。不過我勸你,有的圈子不是可以隨便踏入的。」
易珊沒理他,只冷笑道:「我自己的事,我清楚。只不過我看你倒是步步精心,周密策劃,哪有半點『不想』的意思。」
易慧捏她的手,搖搖頭,讓她不要再和周旭爭執下去。夫妻一場,好聚好散,她不願臨到頭了還讓對方和自己難堪,起碼的尊嚴她還要。不再看周旭一眼,蹲下身,易慧狠狠地抱了抱周子一,鬆開,幫他整了整揉皺的領口,撫著他的小臉說道:「一一聽話,先和爸爸回去,媽媽改天來看你。」
周子一乖巧地點點頭,努力忍住眼眶裡的淚水不往下掉,小聲說道:「那我等你,你要給我打電話。」
易慧慈愛道:「好,我很快會來看你,要聽爸爸的話,好不好?」
小孩兒拉著她的手不想放開,哽咽道:「那媽媽你要快點來哦。」
周旭靜靜地望著身旁互相擁抱的易慧母子兩,也許徹底斬斷和易慧的關係,相處起來反而更輕鬆,他對她說話竟然難得溫柔:「我們先走了,改天我帶一一和你一起吃飯。」
易珊突然有點看不懂他這是在唱哪出,費盡心思贏了官司,狠狠傷了易慧,現在卻擺出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
易慧像個雕塑一樣目送著周子一上了周旭的車,直到車子慢慢駛出法院的大門,挺直的背脊才一點點佝僂下來,易珊難過地摟住她的肩膀,滿含歉意地說道:「對不起,是我不好。」
易慧扶著她的手,說道:「沒關係,我早就想到了這種結果,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
「我們回家吧。」易珊道。
「家?」易慧疑惑地看著她,隨後又笑開了,「是該回家了。」
見她們要走,從剛才起就沒怎麼說話的關正此時上前道:「我送你。」那雙深諳的黑眸里,堆疊起層層暗涌,易珊看的心裡發慌,實在受不了他的目光,她把頭轉開道:「不用了。」
這種時刻,她竟然悲催地想到,他是不是又生氣了。該生氣的人不應該是她嗎?現在幹嘛給她擺什麼臉色,瞞著身份跑來和她相親,很有意思?他以為他是皇帝微服私訪,什麼破身份了不起,現在是人民做主新社會,官僚主義早廢了。
咬牙,狠心,賭氣扶著易慧走過他身邊,不理,易慧倒是禮貌地對關正點點頭。剛好李益民的車開到台階下,易珊逃也似的上了車,心虛地不敢回頭,身後的那道視線緊緊鎖在她背上,拉車門的手竟然抖了幾次。易慧見她這副模樣,難得的笑了笑。
易珊提議讓易慧住到她那裡,易慧沒同意,對易珊說道,離了婚日子還要過下去的,她不想變成一個累贅,一個負擔,即使沒有了周旭,她依然會活成那個人人羨慕的易慧,像剛才在法庭上被人扒光了一樣評論,指點,她再不會去經歷了。易珊沒辦法,也不能刺激她,只說自己過來花簇住幾天,易慧倒是沒有拒絕。
她看上去很正常,幫易珊收拾房間,整理行李,還做了她喜歡吃的飯菜,偶爾還會和她說笑兩句。易珊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易慧臉上的笑容跟刻上去似的,滲人地很。她問李益民該怎麼辦,李益民只說了一句,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於是,易慧去哪兒,她就去哪兒,連上廁所也不放過,易慧後來煩了,對她吼道:「我沒事兒,別跟著我。」
易珊不敢深勸提起她的傷心事,只好賠笑道:「你這裡太大,我一個人害怕,只好跟著你。」
易慧嘆一口氣,對她說道:「姍姍,我知道你想陪著我。可是,我想一個人靜靜。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我很累,很累。」
易珊連忙向她保證:「我不會吵到你,就在你旁邊呆著。」
「別這樣,好嗎?」易慧懇求道,「姍姍,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就一會兒。」
易珊還想說什麼,但易慧眼裡的乞求讓她啞口無言,那是一種被逼入絕境的隱忍,她需要一個獨自療傷的地方。不是所有的難堪都可以展現在別人面前,即使最親的人,也不行。
易珊妥協:「就一件事,你別鎖門。」
易慧想了想,說道:「好,我不鎖門。」
一道門,隔著曾經無話不談的兩姐妹。走廊上,沒有開燈,一片漆黑。易珊盤腿坐在光滑的地板上,身體慵懶地靠著門框,門裡的易慧也一樣獨自坐在黑暗裡。她們兩姐妹面對愛情的失敗都是相同的處理方式,那便是熬,熬盡眼淚,熬到麻木。
「姐姐,」易珊把頭靠在門上,輕輕問她,「你還記得蕭楠嗎?」
房間里靜得呼吸可聞,易珊不管她是否在聽,自顧自說道:「那年差點讓我送了命的男生,你記得嗎?他現在結婚了,還有了孩子,孩子很可愛,方樹去醫院探望的時候,我還讓他幫我隨了禮。哦,對了,方樹前段時間也結婚了,他終於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有時候想想真是奇怪,方樹追著我跑,我追著蕭楠跑,那蕭楠呢,蕭楠又追著誰跑呢?」
易珊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走廊里,長長的甬道像個巨大的擴音器,把她的悲傷痛苦一層一層擴大:「我以為我會死在那個暑假。每天渾渾噩噩,不知道能幹什麼,想幹什麼,唯一的念頭就是不顧廉恥地去找他,去問清楚,他為什麼突然就變了,不要我了。姐姐,你知道我又有多難得,多不容易才得到他的喜歡嗎。我拚命地維持啊,那個小心翼翼,你不懂。每天提心弔膽,害怕他就那樣沒了。結果他真的就沒了。那時候,你特別生氣,問我為什麼那樣不爭氣。」眼裡泛起濕潤,不理會心中翻騰湧起的情緒,她抹掉腮邊的眼淚繼續說道:「其實,我是因為放不下,捨不得,他把我帶進一個新的世界,那裡沒有捨棄,沒有歧視,只有全心全意的保護,他那麼溫暖,那麼好,像太陽一樣,我們這樣的人怎麼捨得呢,我近乎迷戀著他的一切,像上癮一樣。」
易珊邊哭邊笑:「後來他走了,我驟然間又失去了一切,就像一個特別窮的人突然有了很多錢,卻又倒霉的遇上了通貨膨脹。」十七歲的花季,她患了厭食症,瘦的不到七十斤,最美好的年華,她乾癟的像一具屍體。
「你那時候真是下手狠,吃東西堵著我的嘴不讓吐」,當年能好起來簡直不可思議。早些年,治療厭食症的方法不多,易慧只能用原始的辦法逼著她吃,逼著她咽,邊喂邊哭,邊抱怨邊叫囂要去找蕭楠全家算賬,易珊覺得不能鬧的太難看了,就使勁兒往裡吞,生理性的嘔吐時常噴的易慧全身都是,「你從來沒有放棄我,不管我變成什麼德行。我記得,我能完完全全吃下一碗粥的時候,你抱著我泣不成聲,看你哭的那麼傷心,我突然慶幸我沒有死,可以開心地吃下每一口飯。姐姐,以前你沒有丟下我,現在我也不會丟下你。」
門後傳來一陣低泣聲,易珊全身放鬆下來,她知道她在聽,「去巴塞的時候,我竟然遇見了關正,把蕭楠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讓我忘了這個人。他說,蕭楠實際上什麼也沒有為我做過,是我自己以為他做得多。奇怪的是,我居然開始認同他的觀點。我想,這十年過去了,再濃烈的感情也沉澱了。我能挺過去,你也能。」
提起那個一心護著她的人,易珊不免又沮喪膽怯起來。離開法院之後,關正給她打了幾十通電話,她心亂如麻地仍由電話震的天翻地覆也不接,等它徹底安靜了,她又失望地心裡發酸。
下車前,李益民提醒她,這個男人,她要不起。
是的,不用別人來提醒,她也知道,他和她隔著一座山,一片海,爬山她累,游泳不會,她是無論如何也到不了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