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山莊夜(四)
山莊里重新亮起燈光,秦頌狼狽地坐在沙發上,臉上有幾道玻璃划傷的口子,正滲著鮮血。他兩側站著兩個黑衣人,寸步不離的守著他。
關正攬著易珊坐在不遠處的美人榻上,她時不時看一眼中庭休息處。易慧和醫生在那裡幫安美處理傷口,她身上很多地方被划傷了,幸好,那一槍沒有打中她。可是,找到他們的時候,她趴在秦頌的身上,那些砸落的碎片,是她幫他擋了。
想到這裡,她便氣悶難受,狠狠地盯著那個老男人。
他此刻臉色灰敗,頹喪地看著面前的秦儂。這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對著他深深鞠了一躬,平靜道:「二少爺,當初是你騙了我,現在我這樣做是回歸正途,聽從老太爺的安排,彌補了我所犯下的錯誤。」
這個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男人終於嘗到了失敗的滋味,眾叛親離,一無所有。
「呵呵呵呵」,他一點點笑出聲來,人生從來沒覺得這麼好笑,他費盡心機不過想向爺爺證明他才是最合適的當家人,他老人家怎麼就不相信呢,「秦離,秦離,你生的好兒子,好兒子。」
關正道:「秦叔,現在你放手,還是秦家的子孫,難道真要等到走投無路才後悔。」
漠然望著關正,秦頌承認他輸了:「好,我可以退出秦氏,甚至可以把秦氏的股票賣給秦伯言。」
關正皺眉道:「開出你的條件。」
秦頌道:「我要古柏莊園。」
古柏莊園,英國奔寧山邊一座古老的城堡。六七十年代,秦家在那裡度過了一段最平靜的歲月,逃避國內政治爭鬥,也沒有世家內部的掙扎傾軋,只有平常的天倫。秦頌就是在那裡出生,頌,是秦老爺子親自為他取的名字,願他如君子一般守身正德,受人稱頌。他的生命在那裡開始,度過了童年,長成青年,在那裡愛上那個如花般的女孩,在那裡看著她嫁給哥哥,然後他憤然和哥哥反目,然後,再沒有然後。
他再沒有回過古柏。數十年間,遊走在外的心始終流淌著對綠柏蒼松,紅頂白牆的回憶,爬滿牆的常春藤一年四季青翠如故,花園的長椅和鞦韆架被打理地整潔乾淨,翻過十字路盡頭粉紅色的薔薇架就是飄著甜香廚房,剛出爐的蛋糕和麵包,散發著黃油、牛奶的鮮美,常常引得他食指大動。
秦頌微微笑著,「我累了,想去那裡養老。那裡已經荒廢了,對秦伯言來說沒什麼用處了。」
關正道:「我會轉告。」
秦頌道:「帶著你的人滾出去。」
關正牽起易珊的手,「易姍,我們回家。」
易珊想到滿身是傷的安美,於心不忍道:「關正,你可以把她帶走嗎?她幫過你,沒有她,你們也贏不了。」
她留下來會是什麼下場,可想而知,易珊做不到視而不見。
此時,易慧扶著安美走進一片狼藉的客廳,她的臉上,手上,腿上,沒有一處完好。
關正猶豫片刻,對安美說道:「安女士,你現在可以跟我走。」
安美望著那個頹然而坐的男人,曾經的意氣風發,現在的失意迷惘,不管哪一個他,她都愛。當年她拋棄親人,背上薄情寡義的名聲跟他走,如今卻在他最潦倒的時候離開,那她堅持的一切又算什麼,她不想對過往,對曾經全部否定。眼淚潸然而下,劃過淤青的臉龐,混著鮮紅的血,她笑得無限凄美:「姍姍,謝謝你,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守著他。」
秦頌譏笑道:「你不必做出這個樣子,你我不過逢場作戲,當初你貪圖我的錢財,我看你和她有幾分相似,我們不過相互利用,你現在這樣深情款款,我反倒不習慣了。」
安美不在意他的諷刺和輕視,柔聲說道:「你不習慣我對你深情款款,但我習慣了和你逢場作戲,不演戲了,我反而不知道怎麼生活了,就當做是我求你讓我跟著你。」
秦頌道:「隨你,不過你不可以跟著我回古柏。」
安美微微笑道:「好,你回去了,我就不跟著你了。」
她這副死心塌地的樣子彷彿讓秦頌在絕望的失敗中找到了樂趣,他突然來了精神,臉上堆起噁心的笑容對易珊說道:「你媽媽不願意跟你們走,非要跟著我,我勉強收留她,不過養條狗作伴罷了。」
「你。。」易慧抬手一巴掌扇過去,被秦頌握住手腕,秦頌道:「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你們母女三人都賤,你,為了周旭倒貼,她,」指了指安美,「對我上趕著討好,還有你這個妹妹,」他的眼神向利劍一樣射向易珊,「早晚也是關家的玩物。」
關正握緊易珊的手,沉聲道:「秦叔,我們之間都是男人的事,你拉上這些女人,未免太不厚道了。還有,不要讓我再聽到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話,否則,即使秦家放過你,我也不會。」
叱吒商界數十年,何時被這些小輩威脅,秦頌終於失了風度,怒道:「滾,帶著你這些人滾出去。」
關正微微頷首,帶著易珊轉身走出大門。剛才還劍拔弩張的大廳,又頃刻間沉寂下來,秦頌望著空蕩蕩的大廳,敞開的大門不斷往裡灌進的山風,吹得背脊一陣寒涼。
關正讓吳秀開著易珊的車把易慧送回去,他有點話想單獨和易珊談一談。可易珊上車之後一句話也沒有說過,眼睛盯著窗外的漆黑,不知在想什麼。
今晚對一個一直生活在平靜中的女孩來說,衝擊實在太大了。他害怕她嚇著了,她的膽子一向不大,但是偏還要裝著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他最心疼她故作堅強的模樣,就像現在,她在擔心安美,卻還要裝作不在乎。他從後面慢慢抱住易珊,側臉貼著她柔順的耳發。司機在前排開著車,他們在後排靜靜相擁,儘管事情還沒有完全解決,但他好久沒有這麼放鬆了。
「關正,下雪了。你看。」她的聲音里有一絲興奮,「我還沒在C城看見過下雪。」
天空中零星地飄落著一些白色的小點,它們在夜色里飛舞,像驟然而至的精靈。
關正閉著眼睛問道:「你看過雪嗎?」
易珊搖頭,「沒有,我不喜歡冬天。」
她怕冷,所有與冬天有關的事她都不喜歡。
關正道:「我下次帶你去瑞士,連綿的雪山,一片凈白,很壯觀。」
瑞士,離她太遠了;她期待的生活,離她太遠了;環在胸前的這雙手,也離她太遠了,易珊忍不住用自己的手覆蓋上去,關正反手握住,「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別試圖從我身邊逃開。」
他輕而易舉便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她卻對他一無所知,他曾經經歷過什麼,現在經歷過什麼,以及將來還要經歷什麼,她全部不知道。但有一點易珊是知道的,他枝繁葉茂的過去已紮根在他心裡,如果要和他在一起,她必須理清每一個細枝末葉。
但是,她累了,由始至終她嚮往的是簡單的生活。閑暇時,可以和他共讀一本好書,共品一杯好茶,共賞一副美景,僅此而已。
「剛才嚇壞了吧?」關正問。
易珊調侃道:「當然,刀都沒怎麼見過,突然就上槍了。」
關正含著歉意道:「抱歉,把你卷進這些是非中,我保證以後不會了。」
「保證」 ?「以後不會了」?他和她認識以來,已經說過很多次這樣的話了,以後不會離開你,以後我會守著你,以後我帶你去,她和他再也不會有以後。
易珊道:「關正,我們到此為止吧。」
關正道:「好,不好的事情今天到此為止。」
易珊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關正道:「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件事不可以。」
易珊賭氣道:「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關正好脾氣道:「我可以等。」
易珊無奈,狠狠地在他手背上掐一把,「嘶」,關正扯著嘴角道,「疼。」
「活該。」
汽車沿著山路一路駛進城中,明亮的燈火恍然在眼前,易珊終於有種回到現實的感覺。山中別墅的爭鬥如夢中發生的事一般,她終究是個普通人,要過普通的生活。
易珊忍不住問道:「你父親怎麼樣?」
關正沉默一會兒,開口道:「接受法律應有的懲罰。」
易珊有些驚訝回頭看著他,「秦伯言也無能為力嗎?」
關正搖頭:「秦家本來就牽扯進來了,他如果不妥善處理,自身難保。好在,這一切我們早有準備,秦頌這次本就是兩敗俱傷的招數,我父親心裡清楚。」
易珊動動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讓他心裡好過一些,看她糾結的模樣,關正反而笑了,「不用擔心,我父親為官還算清廉。為秦家做過的事不過是為了老一輩當時存著的情誼,他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不希望我和姐姐牽扯進來,甚至犧牲了自己,斷了我們和秦家的聯繫,他希望我們是乾淨的。」
易珊道:「事與願違,你還是卷進來了。」
關正苦笑道:「嗯,他再怎麼防,我和秦伯言最終還是成了兄弟。」
易珊安慰道:「很多事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
關正把臉貼著她的,易珊想往後躲,他疲憊道:「別動,我累了,眯一會兒。」
易珊梗著脖子,隨即又放鬆下來讓他靠著。端詳著他倦怠的睡顏,這個男人雙眼下氤氳著青紫,不知幾天沒有好好休息了,她心下嘆氣,從來就沒有放下,有何必在這時候矯情。
關正靠著她柔軟的肩膀,得逞地笑了,繼而安心閉上雙眼,沉入黑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