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送別
把關正送走,易珊提著沒吃完的關東煮回了宿舍。易珊剛準備打開盒子吃個魚丸,兜里的手機響了。
易珊一看來電顯示,易慧,直接開了免提:「你別催了,婚紗關正已經送去改了。」
「姍姍。」電話那頭易慧的聲音在這一刻聽起來顯得格外蒼白。
易珊心下一沉,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怎麼了?」
易慧在電話那頭道:「媽媽找到了。」
易珊來不及穿上外套便沖了出學校,攔了一輛計程車,她完全記不起易慧在電話里說了什麼,腦子裡翻來覆去只有那句話:市一院你快來,她快不行了。
一路上,易珊不知是冷,還是害怕,全身抖得不停,開車的師傅看到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好心地把空調開到了最大,說道:「姑娘,別急,事情總能解決啊,別折騰自己。」
易珊哆嗦著嘴唇道了謝,她想給關正打個電話,可是手指顫抖得根本不停使喚,還沒按完號碼,手機便掉到了座位下面。易珊抱起雙膝,縮到座位一角,眼淚不停往下掉。
師傅以為她是受了欺負,便小心翼翼的問道:「姑娘,要不要報警?」
易珊邊哭邊搖頭,「師傅,你能不能開快點,我到醫院有急事。」
她一直以為她還有很多時間,等找到她,給她道歉,然後再好好照顧她。她想她看著自己結婚,生子,聽著她的孩子叫她外婆。她這輩子吃了太多苦,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易珊跳下計程車,一身凌亂地衝進醫院,她沿著住院大樓一層層地詢問,詢問護士有沒有一個病人叫安美。
安美,是她的媽媽,她不想沒有爸爸之後,再沒有媽媽。
跑到六樓的護士站,正抓著一個護士小姐,還沒來及開口,就見易慧從走廊那一邊走來,她看著易珊,眼眶通紅。
易珊哭出來聲,「姐姐。」她只有在極害怕的時候才會叫易慧「姐姐」。
易慧上前看著她,對她說到:「去看看她吧,她應該是在等你。」
病房前站著許久不見的周旭,甚至還有秦伯言。後來易慧才告訴她,秦頌那個禽獸把媽媽丟在秦家別墅的大門口就走了。是秦伯言的人把她送到醫院,胃癌晚期,送到醫院人就不行了。
此時易珊無暇關注那些細枝末葉,她眼前唯有一扇關起來的房門。全身好像被灌滿了鉛,連抬起手指的力氣也沒有,秦伯言替她扭動門把,打開了門。
易珊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扇門。
門裡面躺著她的母親,她恨過,不原諒,卻一直愛著的母親。
易珊艱難地邁動著腳步,她很想見她,卻又害怕見她,期待與膽怯攪動著她痛苦不堪的心,這也許是她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病房裡很安靜,瀰漫著消毒水味道,心臟監視器發出有規律的滴答聲。循著那個節奏,
她走過一段短短的玄關,依稀可以看見床腳。似乎是想到現在的樣子很難看,她微微整理一下頭髮和身上凌亂的衣服。
然後往前走去,走到她和母親隔了二十幾年的歲月里去。
病床上的女人睡得很安穩。易珊見到她第一眼,吃驚地捂上了嘴巴,眼淚不自覺地流出眼眶,順著指縫滴入袖口,上次見她的時候是初冬,現在不過晚春,幾個月的時間,她竟然枯槁得不成人樣,飽滿光澤的臉頰只剩下一層皮還貼著骨頭,她的五官已經被病痛扭曲的不成樣,深深凹陷的眼眶,沒有絲毫血色的嘴唇帶著呼吸面罩,易珊實在不敢想象被子下面的身體是怎樣的衰敗。
輕輕坐到病床前的椅子上,顫抖著將她的手包裹進手心,淚水低落在她青筋滿布的手背。似是感覺有人來看她,她的睫毛微顫。
「媽。」易珊俯身在她耳邊喚道。
安美掙扎著睜開眼睛,易珊欣喜地道:「媽,我來了。」
她似是有話要說,易珊起身貼在她的唇邊,只聽見她用儘力氣說道:』姍姍,對不起。」
易珊流著淚,拚命搖頭,「是我不好,我早就該來看你,是我不好。」
她渾濁地眼睛里,易珊已經看不清自己的樣子,她從沒有和母親如此靠近,她撫弄安美花白的頭髮,她艱難地扯起一個笑容:「媽,你快點好起來,來參加我的婚禮。」
安美虛弱地笑笑,動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易珊懂她的意思,對她說道:「你見過他的,關正,他對我很好,我們相親的時候沒看上對方,後來在國外旅遊碰見了,他很好,很照顧我。。」
安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上掛著安詳的微笑,慢慢閉上了眼睛。那隻抓緊易珊的手滑落,監視器發出一聲長長的滴~~~,易珊盯著那條直線,猛地抱緊她,「媽,媽,姍姍在叫你,你聽見沒有?我來看你了,我在你身邊,你聽見沒有?你醒一醒,好不好?」
她該早點來的,不,應該早點去找她,而不是在原地等,是她的錯,是她任性,是她固執,她很早就就想叫她「媽媽」了。
易珊一聲聲喊著「媽,」越喊越大聲。她想用撕心裂肺的喊聲蓋過心裡撕心裂肺的痛楚,房間里突然進來很多人,想把她從安美身上拉開,她緊緊抓著她不放手,易珊不記得是誰一根根搬開了她的手指,也不記得是誰架著她的雙肩把她拖到了走廊上,醫生護士一群群湧入病房,易珊蜷縮在牆角,木然地望著那些來往的腳步。
她傻笑著流淚,不知何時,她竟然想到無限蒼涼的一句悲歌,「父母健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離去人生便只剩歸途。」
很早之前,她讀到這句話,還對喬雨嘲諷道,有的人即使有父母也不見得有去處。如今,她真的只剩下歸途,她的母親把她帶到這個世界,沒有留下可以懷念的過往,就輕易離去。
護士緩緩推著安美從病房出來,她的身上蓋著刺眼的白布,剛剛她還有呼吸,轉眼之間變成了一具屍體。周旭扶著哭的不能自已的易慧跟在推車後面,他們要送她走了。易珊不敢起身再看她的母親一眼,使勁把身體縮在牆角,側臉靠在牆壁上,不是雨水,還是汗水打濕的頭髮,一縷縷貼著冰冷的臉龐,穿牆而來的冷意激得她背上的毛孔張開,不知哪裡吹進的風順著這些毛孔鑽進她的身體,每一寸皮膚,每一滴血液都被這冷意凍結,又是那種刻骨的寒冷,和她爸爸下葬的那個清晨一模一樣。
「不去送送她?」有人在問她。
易珊訥訥地搖頭,她有什麼資格去送她?
那人嘆了口氣,道:「我給阿正打電話,讓他來接你。」
關正接到秦伯言的電話,幾乎把車開得飛起來。他氣喘吁吁趕到,看見易珊失魂落魄地蹲在牆角,全身緊緊地蜷縮成一團,像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剎那間,他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把,輕輕走過去,他蹲在她面前,「姍姍,我來了。」
易珊沒有理他,依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關正怕嚇著她,只好扶起她的肩膀,讓她面向自己,哄道,「姍姍,我在這兒。你抬頭看看我,我是關正。」
也許是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易珊微微轉過頭,遲鈍地抬起眼眸,看了看面前的人。
她的眼睛里沒有淚水,乾乾的,空洞地眼神好像是在看他,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
關正心下大痛,她和他不過剛剛分開一個多小時,剛才她還吵著明天要去看電影,還在抱怨導師給她出了學術幺蛾子,現在卻好像對這個世界斷了聯繫,說什麼都完全沒有反應。
他抱她入懷,她一身冰涼,關正紅著眼,聲音乾澀地說道:「姍姍,我們回家。」
易珊在懷裡不吵不鬧,也不掙扎,關正打橫抱起她,對一旁等著他到來的秦伯言道:「伯言哥,今天謝謝你。」
秦伯言淡淡道:「我們之間不用太客氣。」
關正對他輕輕點頭,也不再多說什麼,抱著易珊離開了醫院。
匆匆回到家裡,他把易珊放在沙發上,自己去浴室里放上一大缸的熱水。她沒有穿外套,這個天氣在外面凍了兩個小時,全身已經涼透了。
他將她抱進浴室,脫掉身上冷透的衣服,她像個破敗的娃娃,任由他擺布。他把赤裸的她放進浴缸里,驟然而至的溫暖讓她顫顫巍巍地打了一個激靈。
關正耐心地往她身上一點點澆著熱水,騰騰的白霧裡,她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
「我是不是很糟糕?」她突然向他問道。
關正手上的動作一頓,,卻沒有回答她,繼續為她澆著熱水,易珊閉上眼睛,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衝出眼眶。她抬頭用手遮住眼睛,先是無聲地流淚,然後是小聲的嗚咽,最後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對他說道:「阿正,我難受,這裡,」她指著胸口,哭到:「這裡堵了東西,堵得很難受。」
關正撫摸著她濕潤的頭髮,心疼道:「哭吧,我知道你難受,哭吧,我在這裡陪著你。寶貝,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易珊這一場哭泣持續了很久,就如同入春以來這場連綿不絕的陰雨,安美的死在她心上刻下一道深深傷痕,她的遺憾,她的自責並沒有隨著安美的下葬而有絲毫地減少。
安美被葬在郊區的一座墓園,她在C城出生,死後葬在這裡也算是落葉歸根。
下葬那天,易珊去了,她已經病了好幾天。她照舊選了一套黑色的正裝,穿上后才發現竟然是當天去秦家別墅穿的那件。
她穿著這件衣服去正式見她,也穿著這件衣服送她離開。
喪事是易慧一手操辦,簡單而莊重。安美在這裡沒有什麼朋友,能送她的人不多,到場的人寥寥無幾。令易珊意外的事,秦伯言帶著他的兄弟天團都來了。
易珊無心搭理,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吳秀躲在宋雲書的身後,小聲勸道:「阿珊,節哀順變。」
每個人都身著黑衣,胸前握著一朵小小的白菊,神情肅穆。下墓人抬起安美的骨灰盒安放在小小的方坑中,用水泥一點點砌好,易珊看著他將最後一絲縫隙完全掩蓋,她知道這輩子她的心裡終是空缺了一塊,不會再圓滿了。
易慧把手中的菊花放在墓上,易珊跟隨在她之後,接著是周旭,周子一,關正……一朵朵白菊綻放在青灰色的墓前,天空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關正為易珊撐起了傘,「回去吧。」
易珊靜靜地站立的墓前,照片中那個女人對她淺淺而笑,小時候那時候那些回憶如潮湧般閃現在眼前,母親抱著她在家門口等著爸爸,母親牽著她的手學走路,母親給她扎辮子,她因為安美的遺棄,故意將這些美好視而不見,現在安美走了,她反而願意翻出來想想,大約懷緬都是伴著遺憾的,易珊曾經覺得安美欠了她,如今,她覺得她才是還債的人。
「原諒她了?」易慧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邊。
易珊眼眶微濕:「從沒有真正恨過,不需要原諒。」
易慧道:「不要太自責,她在最後聽見你叫她『媽媽』,已經沒有遺憾了。」
易珊點點頭,易慧摟住她的肩膀,說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