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那些舊事(四)
故事聽到這裡,易珊不勝唏噓,她對易慧說道:「當初,我最不能接受,最不能原諒的就是這點,她不顧我們的死活跟著那個人走了。」
易慧道:「她對我說過,因為當初爸爸對她做過的事,她對你。。」
易珊平靜道:「她也恨我,才會走得那樣決絕。」
她是安美和易爸結過婚的證據,是安美最不想回憶起的那段不堪過往的痕迹。以前,她不明白安美為什麼有事總會和易慧聯繫,易慧在經歷很多事後也很快可以原諒她,現在,她懂了,她們之間的尷尬遠遠沒有她和安美之間來的深刻,有時候,面對親生骨血,就像面對著曾經最醜陋的自己。
「那個孩子呢?」易珊問。
易慧道:「流掉了。去了美國,她才知道生活並不是她想象地那樣,她的愛情並不是她想象地那樣。」
不知道秦頌是不是對安美有過一點點真心,大約是有過的。剛到美國的那段日子,他真的很遷就她,因為語言不通,他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甚至還放下工作親自教她英語。她聰明好學,很快便可以和別人做簡單的交流。秦頌看她的眼睛溫柔地都能滴出水來,他給她住最好的房子,用最好的東西,恨不能把她寵到天上。
她那時候每天最期待的事便是等著她的孩子出生,這個孩子是帶著父母的愛情來到這個世界的。變故是從安美接到那個電話,那個從C城打來的電話。
那天陽光很好,她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練習口語。旁邊的電話鈴聲響起,安美順手接起來,裡面傳來一個沙啞老邁的聲音:「小少爺,老太爺請你立刻回古柏莊園,大少奶奶去世了。」
古柏莊園,纏繞她幾十年的噩夢從這個詞開始。
她聽到有人去世的消息,立刻挺著肚子趕到書房,對著書案前的秦頌說道:「阿頌,剛才有電話來,說大少奶奶去世了,老太爺請你回古柏莊園。」
正在處理文件的男人停了筆,她不會忘記他臉上的表情,明明沉默沒有特別的情緒,但每個五官都滴落著無盡的哀傷。他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似的,保持著拿筆的姿勢僵坐在椅子上。
安美不明所以,怕他沒聽清楚,又重複道:「大少奶奶過。。」
「世」的音節卡在喉嚨里,安美看著秦頌站起來,臉色陰沉地向自己走來,她本能害怕地後退,高大的身影瞬間籠罩了她,他單手掐住安美的脖子,「你再說一遍,誰過世了?」
他用了很大的力氣,近在咫尺,她可以看清他眼睛里透著的血紅,頓時,呼吸變得困難起來,她只能不停捶打那隻掐著她脖子的手。
秦頌的手越收越緊,臉幾乎貼在安美臉上,咬牙切齒地說道:「你再說一遍,誰死了?」
這個男人片刻間失去往日的溫存,臉上是她從沒有見過的猙獰,安美拚命地拽緊他的手,掙扎著搖頭,她哭了,她莫名覺得如果她再說一遍,他真的會殺了她。
或許是她哭泣的臉引起了他的注意,秦頌盯著手中女人仔細看了看,腦中瞬間清楚一些,鬆開手,安美順著牆角滑落,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瞬間灌進肺里空氣刺激著她大聲咳嗽起來。
秦頌沒有管她,甚至連看一眼都沒有,直奔客廳撥通了電話。安美神志模糊,完全沒有聽見他在電話里說了什麼。但是片刻之後,那聲響亮的關門聲,倒是拍打在了她的心上。
那一刻,安美覺得美國的生活或許並不是她想象地那樣。
秦頌這一走就是三個月,把大肚子的安美留在了美國。陌生地環境,沒有秦頌,她甚至連怎麼活下去都不知道。還好他剩了一些錢在家裡,她靠買一些麵包,罐頭過日子。除了去超市,她幾乎不出門,白天守在電話旁等著秦頌的電話,晚上整夜整夜睡不著,她總是在想那個「大少奶奶」是誰?為什麼秦頌一聽她的事情就發了瘋?為什麼他的家裡會有那種奇怪的稱呼?種種問題困擾著她,讓她不得不開始重新開始審視這個男人。
易珊問道:「秦頌一直沒有回去看過她?」
易慧道:「沒有,直到她的孩子出了事他才回到美國。」
易珊道:「出了事?」
「嗯。」
安美那段時間一直過得提心弔膽,先前要瞞著易爸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好不容易得償所願跟著秦頌去了美國過了幾天舒心日子,結果又被他丟在家不聞不問。陌生的環境,不是說適應就能適應的,她吃不知味,睡不安心,肚子里孩子一直不好,她甚至很長時間都感受不到胎動。她不知道去醫院的路,只能每天打著秦頌的電話,可是電話那頭的忙音讓她一次次陷入深深絕望,她以為自己會悄悄死在那座無人問津的公寓。
無聲無息的壓力和恐懼逼得她快瘋了,終於,精神恍惚的她在洗澡的時候滑到了,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抱著肚子,疼得起不了身。混沌的大腦在感受到下身濡濕的時候,清醒了,她不能死在這裡,她不能帶著孩子死在這裡,她還有很多話想和他說,還有很多話想問他。
她裹著浴袍,忍者劇烈的疼痛,一點點從浴室爬過卧室,爬過客廳,一點點爬向大門,她艱難地撐起身體,扣住門把,打開了那道她自己困住自己的大門。她爬出走廊,身後留下了長長的血痕,按響了鄰居的門鈴。
當那個褐發碧眼的外國老太太開門看著這個下身滿是鮮血的女人驚呆了,安美撐著最後的力氣跟她說了:「help me please。」
易珊忍住鼻尖湧上來那股酸澀,問道:「那個孩子呢?」
易慧沉默半天,還是告訴了她:「生下來就死了。是個很漂亮的男孩子。」
易珊難過低下頭,有點不想聽後面的故事。她怕自己早已經平靜的心,再因為秦頌,因為過去的事情翻出新的恨意。
安美在醫院醒來已經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了。她的病床前坐著許久不見的秦頌,他一臉痛惜看著病床上臉色蒼白的女人,說道:「你醒了,我以為連你也要離開我了。」
安美四處看看,沒有發現有襁褓,她想美國和國內生孩子或許不同,於是滿懷希望地向秦頌問道:「我的孩子呢?」
他許久沒有回答,安美殷殷期盼地望著他,良久,他對她說道:「對不起。」
安美輕聲問道:「你說什麼?」
這次秦頌乾淨利落地回答道:「死了。剛生下來就死了。」
安美瞪大雙眼,似是不相信他剛剛說的話,她扯著尖利的嗓子問道:「你說什麼?」
秦頌陰沉著臉,一字一句重複道:「你給我聽清楚,你的孩子死了。」
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的清清楚楚,可是它們連起來的意思卻是那樣殘忍,讓她難過得不能呼吸,她好似又回到了那個無人理會,掙扎求生的夜晚,她拖著一地鮮血,奮力往前爬,為的不過是想她和她的孩子能夠活下去。
面前這個男人的臉變得無比憎惡起來,如果不是他,她怎麼會落到如此地步,是他把她騙來這裡,也是他把自己丟在這裡,是他害死了他們的孩子,安美瘋狂地捶打在秦頌身上,不停咒罵他,一開始秦頌還由著她發泄,可是,看著她胡亂砸向他的水杯、藥品,他終於不耐煩起來,摔門走了出去。
安美抱著頭,坐在病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身體好轉后,她天真地以為她只是失去了一個孩子,可醫生卻告訴她,她永遠失去了做母親的權利。也是從那時,她才真正反省,是不是拋下了易珊才有現在的因果報應。
盛夏的紐約,卻是她生命的寒冬。
她想念龍橋廠一家五口擁擠的一套二,想念易慧易珊甜甜地喊她「媽媽」,想念易振軍曾經為她奉上的真心。
可是一切已經回不去,安美閉上眼,既然已經選擇,她就要在這裡紮下根,活下去,活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易珊道:「她不管在多惡劣的環境下都能清醒地作出判斷,什麼是對她最有利的,怎樣做才能獲得這些最有利。」
易慧道:「我很佩服她。一個農村出來的女人一步步成為美國華人圈裡知名的秦太太,這樣的毅力真是可怕。」
那個圈子裡的人不管誰提起安美,都是一臉欽佩,無一不讚美她是將美貌與智慧結合地最完美的女人,既優雅端莊地能讓丈夫帶出去長臉,又知情識趣不管丈夫在外面風流快活,最後還能幫丈夫管好生意,娶到這樣的妻子,哪個男人不羨慕呢。
安美失去孩子以後,沒有像秦頌想象的那樣消沉,也不再和他吵鬧。他把人從醫院接出來的那天,她裹著一件粉紅色的披肩遮住了消瘦的身體,原本豐腴的臉頰凹陷的厲害,很大很亮的眼睛在這張小臉上顯得更急突兀,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受了傷害無處躲避的小動物。
這樣的神情,居然和記憶里的某個人重疊了,她也永遠是這幅招人憐愛,讓你捨不得放下的樣子。秦頌無聲地嘆了口氣,儘力壓下心間泛起的痛楚,他在那一刻真心地對想安美好,竭力彌補他對她失去孩子的愧疚,他想雖然失去了她,好在還有另一個人可以替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