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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永遠有多遠

  黑暗中,方鴴知道自己再裝不下去了,但他想起答應過的話,一時間又不敢轉過身去解釋。


  希爾薇德竊笑了一陣之後,也平息下來,只是方鴴看不到,她明亮的眼睛,正看著漆黑的房間內,時鐘嗒嗒作響,玻璃壁櫥內放著童年時代的夢,小屋內又重歸安靜。


  只剩下窗外低沉的風聲,樹枝嘩嘩刮著窗欞,落下一道猶如張牙舞爪的怪影。


  兩人背靠著背,她問:「船長大人睡不著么?」


  「有一點。」


  「有一點是多少?」希爾薇德有點好笑。


  「是很多。」


  方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那知慕少艾的夢,只讓他患得患失,也或許是在這個獨特的環境下,讓少年可以靜聽自己的心跳。


  但還有一個更輕柔的心跳,與之牽繞。


  彼此心跳的間隔,只有一時的片刻,卻令人悵然若失。黑暗之中,方鴴不敢深入內心,因為在那裡,少女已經佔據了重要的位置,他一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浮現一幕幕與希爾薇德相處的場景。


  有那麼一瞬間,他產生了勇氣,轉過身去,向艦務官小姐詢問自己心中埋藏的每一個問題。但霎時間,他還是保持著先前的動作,在一片黑暗中靜聽心跳,窗外風聲更低沉了,遠遠還有狼嗥傳來。


  但這個世界彷彿與世隔絕,他心中一片啞然,孕育著蠢蠢欲動與懊惱兩種感情。


  「船長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被子一邊傳來希爾薇德輕輕的聲音。


  「我……」


  方鴴鼓起勇氣:「……希爾薇德小姐,真的願意當我的艦務官么?」


  「難道現在不是么?」


  「不是,我是指……」


  「是指?」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是指永遠的那、那種……」


  希爾薇德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俏皮地彎了一下。


  「沒有人可以永遠,船長大人。」她答道。


  一片死一樣的沉默。


  方鴴心中難受極了,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被拒絕了,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安靜了一會,被子那邊才傳來一個輕輕的詢問聲:「那麼船長大人,打算讓我在你身邊待多久呢?」


  少女的聲音,有些俏皮。


  方鴴一下子睡意全無。


  「永遠。」


  他極為大膽,斬釘截鐵地說。


  「永遠是多遠?」希爾薇德知道這個選召者之間奇妙的問題。


  那是許多年之前的事情。


  父親撫摸著媽媽的相框,對她回答道:「對於凡人來說,永遠是凡人的一生。」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一生相守的承諾,兩人的關係源自於一艘船,與父親與母親一樣,但漸漸不僅止於船長與他的艦務官小姐。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是否能夠系泊於這片港灣之中。


  只是在方鴴身邊,她少有地感到一絲安然。


  她微微一笑,才沉入夢鄉。


  過了許久,黑暗中只剩下鐘擺『嗒、嗒』的聲音。


  塔塔坐在鬆軟的羽毛枕頭之中,看著這對少年少女,人類的感情,對她來說有些奇妙,甚至無法理解,不過她聰慧地察覺到,自己似乎給騎士先生製造了一點小麻煩。


  她本應該愧疚,但卻感到一絲奇異,看著少年安然入睡的臉龐,妖精小姐忽然心中有一絲溫暖。


  那像是方鴴在篝火邊,分享給她的餅乾。


  有些甜。


  是糖份的味道——


  它瀰漫在夜下的空氣中,揉散在呼嘯的狂風之中,彷彿隨著風雪,遠遠地卷過山崗。


  然而對於整個南境來說,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而已。


  ……


  翌日的清晨,暴雪竟罕有片刻的停息。


  積雪厚達數尺,堆在窗外,幾與屋檐上垂下的冰棱相接。第一縷晨光穿透林間,落入屋內時,方鴴才蘇醒過來,他平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安靜了片刻。


  昨夜的一切,猶如一個夢境。但他生怕那真是一個夢,回過頭去,才發現艦務官小姐正酣然入夢,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垂映著肌膚晶瑩的雪白。


  他過去看過睡美人的童話。


  但這個童話此刻從故事書中走出,呈現在他面前。


  少女睡得像是一位公主,安靜而恬然。


  方鴴心中怦然一跳,鬼使神差地,湊近了一些,一股淡淡的幽香,縈繞在他鼻端。他小心翼翼,像是在靠近一件易碎的藝術品,但忽然之間,希爾薇德的睫毛微微一顫,嚇得他落荒而逃,跳下床去。


  兩人皆是和衣而眠,因此方鴴慌慌張張地披上外套,下床回頭看了一眼,見艦務官小姐並未醒來,才鬆了一口氣。他又擔心吵到對方,才小心翼翼拉開門,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去,輕輕關上門。


  只是門才關上,希爾薇德便睜開眼睛來,清澈的眼底,映著清晨的陽光,散發著淺藍的色澤。她微微一笑,低聲說了一句:「膽小鬼。」


  這已經是留在莊園的最後一天。


  暴風雪的間隙,正是前往南方的最後時間窗口,因為一旦過了這半個月,就要在都倫困守到明年。冒險團爭分奪秒,大伙兒自然沒那個美國時間。


  過了大溪谷,越過聖弓峰,進入窟底山脈南麓之後,氣候便逐漸溫暖,春天往往會提前一兩個月到來,到了棕紅木林那些地方,二三月份便已經是仲春的景色了。


  好在團隊在第二天清晨出發,方鴴還有一整天時間與安德告別。


  到臨行的這一天,那位傳奇鍊金術士似乎也有一些心不在焉。這天上午是方鴴留在莊園之中的最後一課,安德-烏列爾教導他關於魔力相關的知識,說到一半老人忽然停下來。


  方鴴微微一怔,抬起頭來。「看什麼看?」安德銀灰的眉毛一揚,拿起書敲了他一下,這幾天他早敲得順手,但書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最後用書拍了一下這小子的腦門。


  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感到有些意興闌珊。早年間他從不為自己的年紀發愁,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常常笑話老銅鼻子他們不夠洒脫。


  但今天早上,他在庭院中看到光禿禿的樹丫,忽然生出一些從未有過的心緒來。


  他看著面前這個自己唯一的學生,唯一得意的閉門弟子——他雖然從來沒這麼說過,但心中其實已經有了明確的定位。他才教了這個學生七天,他畢生的所學,浩如煙海,但留下的時間,卻不多了。


  安德-烏列爾一生中從未後悔,但這一刻卻感到一絲懊惱,他如果可以更早一些前往卡普卡,找到這個笨蛋小子,起碼也會多出半年時間來。


  但要讓方鴴留下,卻也不可能,那畢竟是年輕人的世界,他們還要前往南方,去重建七海旅人號。


  那張圖紙,也有他的心血,也彷彿是一種傳承。


  「就教到這裡了,」老人沒好氣地答道:「一上午時間也說不清楚,自己拿書去看。」


  「路上小心。」


  「在薔薇工坊等我。」


  「滾吧——」


  方鴴怔了一會,忽然明白過來什麼。


  他捧著對方丟過來的書,深深向老人鞠了一躬。


  那是知識的傳承,學生對於師長的回禮,於無聲之間,文明便已薪火相傳。


  於院落間準備行李時,方鴴又與那位侏儒會長打了個照面。這是多日間兩人第二次相遇,便遠遠互相點了點頭,對方似乎也正準備離開,小矮怪在後面提著一大堆行李。


  侏儒會長皺著眉頭,用手帕在箱子提手擦了又擦,一直到擦得錚亮。他一臉嫌棄地看著自己的手帕,將之交給那個小矮怪:「送你了。」小矮怪如獲至寶,歡天喜地地離開了。


  方鴴搖搖頭,才收回視線。


  希爾薇德從一旁遞來一枚戒指。


  「安德先生給你鑒定好了,托我轉交給你,」她早已梳妝完畢,頭上戴了一條黑面紗,帶著一種朦朧的美感,似乎比平日里更美了幾分,微微一笑道:「他蠻喜歡你這個學生。」


  「天天打我頭,打笨了都。」方鴴抱怨了一句。


  希爾薇德掩口輕笑。


  他從少女手上接過戒指,那正是那枚巫妖掉落的戒指,妖精三戒之一,鑒定之後,屬性自然也發生了改變:

  妖精之眷,聖狄拉克之戒(傳說戒指,品質,SS+)


  『計算力提升魔力輸出——』


  重量:0.1kg

  需求:三分之一星輝

  『碎星之魂,鑄華之精』


  方鴴看到這屬性,暗叫了一聲卧槽。這才明白為什麼這戒指會叫做『碎星之魂,鑄華之精』,所謂星魂即為星輝,只是艾塔黎亞的另一個說法而已。


  佔用三分之一星輝,對於正常選召者來說相當於一次半復活機會,對於他來說也等於一次復活機會,這代價可太大了。


  不過這東西是真的適合巫妖,也難怪那骷髏頭會帶在身上,因為亡靈根本就沒有星輝,這戒指對於它來說等於沒有需求。方鴴握著戒指,一時間有點兩難。


  這戒指是真的強悍,不過代價也未免太沉重了一些,平白無故損失一條命,誰會願意?方鴴一時間,都忍不住有點想轉化成巫妖了。


  而且這還是在雲層港時,彌雅給他彌補了一些星輝的緣故,否則以他現在的星輝,要戴上戒指還真有些麻煩。


  不過他想了一下,還是暫時把戒指放到了口袋裡面。


  這東西代價太大,他需要慎重考慮一下才能做決定。方鴴心中滿是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拿到一件傳說裝備,而且還是最難得一見的魔法飾物。


  結果卻是這樣——


  他沒氣得把這東西直接丟出去,已經是因為其價值連城了。


  希爾薇見他將戒指放回去,一點也不意外的樣子,顯然早知道檢定內容。


  她只幫方鴴拎起一口箱子——箱子裡面基本是書,沉甸甸的。方鴴見狀,連忙說道:「我用構裝體幫忙就可以了。」


  希爾薇德沖她努努頭,示意老人還在屋子裡看著呢:「戰鬥工匠一般不會輕易浪費構裝體的魔力,就和魔導士不會浪費自己的魔力值一樣。」


  「你可別讓安德先生看到了,小心他又出來揍你。」


  嚇得方鴴趕忙回頭看了看。


  貴族千金這才微微一笑,眨眨眼睛:「而且我也沒那麼弱不禁風。」


  還真沒那麼弱不禁風——


  方鴴自己也想逞強,一手拎起一個箱子追了上去,結果才沒走出多遠,就摔了一個大跟頭。畢竟區區一個鍊金術士的體格,與銃士還是有些差距的。


  不得已,他只能召喚出自己的步行者。


  法萊斯-銅灣將自己的行李箱放上馬車後部,跳上車,遠遠看著兩人走進風雪之中,才回頭來問道:「你的學生?」


  方鴴想象之中應當在屋子裡的老人,此刻卻正坐在馬車車廂裡面,透過染霜的玻璃窗看著方鴴與希爾薇德背影,不置可否:「差不多。」


  「差不多算是什麼回答?」


  「差不多就是差不多。」


  「你怎麼忽然又答應前往南方了?」侏儒有點奇怪地問道。


  「老毛病犯了,」安德答道:「今年北方風雪更大了。」


  「是大了不少。」


  法萊斯-銅灣看到方鴴身形一矮,一個跟頭栽在雪地之中。


  「他怎麼不用構裝體幫忙?」


  「我記得那小子是個戰鬥工匠。」


  安德吸了一口氣,輕輕放下窗帘,只答道:「誰知道呢,大概是個笨蛋吧。」


  ……


  回到都倫,休眠日之後,這座城市才稍稍恢復了一點活力。


  主要是貴族們打算慶祝行獵季的到來,風雪稍停之後,人們掃開街面,裝飾上彩色的布帷,讓城市之中稍微有了一點節慶日的氣息。


  廣場上的絞架也已撤走,只留下血跡斑斑的地面,幾天之前方鴴親眼見證了一次原住民之間的衝突,那之後沒多久城衛軍便撤走了絞架。


  表面上行獵季為都倫帶來了一絲往日的景象,但私底下,所有人都能感到洶湧的暗流。


  在回到旅店之前,方鴴與希爾薇德迎頭撞上了一撥人。


  讓他有些意外的人,這些人佩戴著黑色火焰的紋章,正是暗影王座的公會成員,其中大部分皆是選召者。對方攔住他們兩人,開口問道:「你是不是附近冒險團的成員?」


  方鴴楞了一下,看了看這些人,發現對方沒有敵意,才輕輕點了點頭。


  「那要不要考慮加入我們南方聯盟。」


  「南方聯盟?」方鴴再愣:「那不解散了么?」


  「你這人怎麼說話的,」那人明顯有些不高興:「什麼叫解散了,只是重組而已。而且你難道不知道,南方聯盟重組是超競技聯盟的意思么,未來我們南方也是國內重要的賽區了。」


  那人繼續說道:「現在我們這就是重組之後的南方聯盟,你們現在加入的話,幾個核心公會還差人的。」


  方鴴搖了搖頭,他就是一問而已,當然不打算加入這個勞什子南方聯盟。


  但對方顯然不打算放他們走的樣子,一直到他解釋清楚,他們只是從北方來途徑此地的冒險團,對方再三確認之後,才一臉懷疑地讓他們離開。


  畢竟南方聯盟管得再寬,也管不到整個考林—伊休里安的冒險團。而那些人散去之後,方鴴才走進旅店,便看到奎蘇女士正從裡面走出來。


  「船長先生,你回來了?」奎蘇女士看到他,還有些意外。


  方鴴拍拍身上的雪,點了點頭,又問道:「外面那些人是怎麼一回事?」


  奎蘇女士搖搖頭,看著外面:「幾天之前南方聯盟宣布重組了,那些人就是——」


  方鴴忽然反應過來:「等一下,讓我猜猜看,這個所謂新的南方聯盟的主體肯定不是原本的三大公會了吧?」


  奎蘇女士點點頭:「我不太了解你們聖選者的公會,不過聽說是個什麼BBK聯盟,下面主要就是暗影王座與其他幾個公會……這些公會我倒是挺熟。」


  方鴴心想果然,超競技聯盟沒那麼容易收手。不過重建南方聯盟,在鍊金術士聯盟不配合的情況下,暗影王座這幾個公會有那麼大號召力么?

  他一問之下,不出意外最近幾天的局勢一團亂。


  雖然南方聯盟已經解散,但就與當年V.E.M的解散一樣,而今的南境,似乎正逐漸分化為兩個陣營。不過他之前看過蘇菲發來的信息,心中隱隱有一種預感。


  經歷過V.E.M的分裂之後,這次南境的分化,只怕那麼容易完成。


  超競技聯盟肯定還有後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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