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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血船

  離別之時,張柔女士又一次紅了眼,握著自己一雙兒子與女兒的手千叮嚀萬囑咐。而方鴴的舅舅只是告訴他,回到地球之後,會幫他找找那本筆記,應當是放在老宅的某個地方。


  方鴴發現自己不知從何時起,越來越見不得舅媽落淚的樣子,趕忙躲上船去,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此次一別,下一次要相見又不知道是什麼時日了,從星門港不是不可以返回地球,但也並不是沒有限制。


  唐馨回到船上時眼眶也是紅紅的,惹得才剛剛與自己父母道別的艾小小也哭了鼻子,方鴴看著自己表妹,總覺得有些愧疚,若不是自己,她也不會違背意願留在這個地方。


  但離別終有時,隨著船緩緩駛出港口,跟上前面貝里奧號高聳的影子,舅舅、舅媽一行人也變成了棧橋之上細小的黑點。不多時,方鴴就在自己船上看到了正無所事事的布麗安公主,不由大吃了一驚:

  「公主殿下,你怎麼沒在自己船上?」


  布麗安有些促狹地看著他:「沒人告訴你我是風元素適性么,我當然是自己『飛』過來的。」


  歷史上有多少英雄豪傑是風元素適性,包括彌雅小姐,方鴴這個無元素適性者只有羨慕嫉妒恨的份。


  「對了,你的艦長室借用一下,這些天我和希爾薇德一起住,你沒關係吧?」


  「啊?」


  「啊什麼,就這麼決定了。」


  按原定計劃,七海旅人號與貝里奧號將沿一條常用的航線向芬里斯而行,再折向彩虹空峽的方向,橫渡雲層港用不了多長時間,順利的話不到一周就可以看到艾爾帕欣的陸緣。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快,方鴴很快發現自己選的日子並不太妙,出海之後沒多久風暴便在空海之上匯聚,空海之上狂風怒號,電閃雷鳴。他們足足花了三天多時間才航出風暴肆虐的海域,但已遠遠偏離了航線,經過元素測量,發現這一帶並不在芬里斯島所在的海域,反而靠近了古塔的海岸。


  這片海域在芬里斯島的東方,艾爾帕欣的南面,在前人航海家的記錄之中,這裡氣流條件複雜,只有幾條不怎麼常用的航道經過此地。


  不過貝里奧號上的老船長經驗豐富,告訴他們沿著此地曲折的海岸線向北也不是不能抵達彩虹空峽。只是兩艘船都要先就近找一個地方補給休整一下,在這裡北邊有一座叫做鐵礁港的城市,那裡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停靠地。


  鐵礁港事實上是古塔人在這片海岸線上最大的港口之一,與芬里斯的雲層港隔海相望,兩個港口之間有一條貿易航道相連,只是因為氣候條件的原因,這片海岸通向其他方向的航道一年中只有幾個月是安全的。


  這也導致了這個地方必然比不上艾爾帕欣與雲層港的繁榮,古塔事實上是一個有些封閉排外的地方,當地人對於考林人也充滿了不信任,不過這對於考林王國通緝令上的他們來說其實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們抵達古塔海岸是深夜,第二天一早,眾人就看到了海岸線上大大小小的漁船,大約上午十點鐘左右,他們便看到了鐵礁港高聳於海岬之上的燈塔。


  不同於考林人熱衷於寬闊,大氣與奢華的建築風格,古塔人的建築顯得狹長,厚重,像是一座要塞,高塔直刺入雲霄,建築群懸於峭壁之上,連巨大的海門上面都布滿了塔樓,顯得有些陰沉壓抑。


  這也和這裡的生存環境有關,寒冷的黑森林之中潛藏著各式各樣的亡靈異怪,還有如古君獵手這樣的恐怖傳說,經行於冬日大雪茫茫的林地之間。魔導技術也尚未完全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讓這裡顯得更像是一片古老落後的蠻荒之地。


  昔日的苦難,養成了今天古塔人極端封閉與固執的性格,他們全民皆兵,尚武的性格可能正是這些人在這片苦寒之地上生存下來最重要的原因。


  今天的古塔人已經告別了那個海盜的時代,建立了自己的王國,經歷了亨廷森王朝的時代之後,現任國王是薩里安一世。


  在進港之時,方鴴意外地看到了幾艘掛著銀色帆船的船,把船身整個漆成了紅色,由於過於顯眼,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是芬里斯人的血船,」布麗安公主站在船舷旁,注意到他的目光,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說道:「說來還和你們有一些關係。」


  方鴴轉過身來,有些意外地看著這位公主殿下。


  七海旅團的其他人也顯得有些好奇,天藍忍不住問:「布麗安姐姐,這怎麼說?」


  「那場災難之後,托拉戈托斯失蹤,從此下落不明,芬里斯島也失去了它的主人。」布麗安看著那些血船答道。


  「……在它還在的時候,考林王國也無法插手島上的事務,但它不在了,等於憑空多出了一片權力的真空。是人都想要對這塊蛋糕動刀叉,年幼的國王罷免了原來的老執政官,讓宰相一方派了一位親信來這個地方。」


  「但那親信沒什麼能力,是靠裙邊關係上位,並且不得人心,很快就被一貫眼高於頂的芬里斯人給趕走了。而今芬里斯人團結一心,正在尋求自治,他們把原本的老執政官推了出來,作為雲層港的管理者。」


  「不過不同於南方的叛亂,芬里斯人至少還承認王國對於他們的統治,宰相一方也不可能在深陷南境泥潭的同時,再在北邊開闢一片戰場。芬里斯人有自己的艦隊,雖然在那場災變之中有一定程度的損失,但未傷元氣。」


  「你所見到的這些船,就是芬里斯人的艦隊,他們把船身漆成紅色,以示勿忘已逝者之血,血船象徵著復仇,直到他們找到托拉戈托斯,為英雄復仇為止。」


  布麗安看了他一眼:「芬里斯人在災難之後勵精圖治,現在他們已經崛起為雲層海上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連古塔人都禮讓他們三分,你說這之間與你有沒有關係?」


  她語氣微微停頓,揶揄道:「我們的英雄先生?」


  「我還是不太明白,」梅伊搖了搖頭,「這和艾德先生有什麼關係呢?」


  「因為——」


  方鴴打斷這位公主殿下道:「等等上岸再說吧,引導船過來了。」


  布麗安公主有點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梅伊通情達理,看到古塔人派出的引導船確實靠了過來,也就閉上嘴巴,不再繼續詢問下去。這也得虧是騎士小姐,要換作天藍的話,只怕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可。


  眾人回到船艙內,下船之前,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個人物品收好。雖然一般來說船上會留人看守,但看守也無法確保萬一,水手們在下船之前收拾個人物品,幾乎已經形成了一種風俗。


  方鴴回到自己的船長室內,將從橫風港抄來的書一本本收進玻璃櫥櫃里,關上門,用一把鎖鎖好,然後在鎖扣的法陣上插入水晶。一片閃爍著熒光的六邊網格浮現在他面前。


  他這才點了點頭,回身走向書桌方向,把上面瑣碎的小玩意兒掃進抽屜里,同樣掛上鎖頭。然後是航海日誌也其他文獻,也一一收好放入檔案櫃中。但當他最後從桌上拿起一疊紙張時,不由停了下來。


  方鴴拿著那疊沉甸甸的手稿,看上面的畫像——少女微闔著眼皮,神態安詳,長發披肩,輕紗曼妙,作畫之人素描功底深厚,寥寥幾筆之間人物柔弱之態盡顯。但其後背景的反差是如此的強烈,荊棘環繞,毒蛇吐信,赤裸雙足踏於森森白骨之上,像是在一片帶刺的薔薇之中分開出一條路來。


  少女手舉天平,月日星辰分列其上,像是某種帶有強烈宗教意味的象徵。


  這張筆記上的插畫他已經看了無數次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覺,有時是憐憫,有時是恐懼,有時陰森,有時又神聖不可褻瀆。那畫上像是有一個聲音,讓他忍不住想要深入其中,但摸了一下安洛瑟送他的胸針,一片沁人的冰冷,除此之外並無任何反應。


  若說這只是他的幻覺,可他也曾在笛卡的幻境之中見過一模一樣的雕像,這畫像究竟代表著什麼——邪神的聖象?


  但民間傳說中的笛卡,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不過他此刻再看這份手稿卻另有不同的心境,不久之前蘇長風告訴他的種種好像又一次盤旋在他心頭,他這些日子以來沒有一天忘記那些事情,忘記自己父母的死。


  自己的父母究竟是為何而死?


  黑暗信徒們為什麼要製造那場空難?

  究竟是不是他們將自己送到了這個世界來?


  他們的目的又究竟是什麼?

  一個個巨大的疑惑,像是揮之不去的陰影一樣,籠罩在他心間。他雖然在表面上裝作已經放下了一切,為了避免眾人擔心——但實際上,他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這一切。


  那背後的陰謀論,正像是一個可怕的幽靈一樣,吞噬他的心靈,讓他精神疲憊,幾乎變得有些多疑而敏感起來。


  要不是還有塔塔小姐的話——


  與他心靈相通的塔塔小姐,總是能在最關鍵的時刻,將他從黑暗的旋渦之中拉出。


  當然還有妮妮。


  「帕帕。」


  見爸爸又在發獃,妮妮記起自己姐姐對自己的提醒,站起來推了推方鴴的肩膀,奶聲奶氣地叫道。


  方鴴這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走了神,他看了看那手稿,最終將其放回了檔案櫃最下面,然後關上門,鎖好。他看了一眼在自己肩頭上的妮妮,用指頭挨了挨她的小臉蛋,逗得後者咯咯直笑。


  方鴴露出些許寵溺的神色,這才忘記了之前的事情。


  ……


  永夜站在碼頭上,看著停泊在港口之中的那些『血船』,他沒想到自己竟然不是唯一到這邊的人,自己前腳剛到,後腳就有其他人到了。


  芬里斯島上的重建工作一年多以來,在選召者們放下成見,通力合作之下基本已經完成。而對於當時經歷過那一切的人來說,他們的任務已經進入了下一個階段,冒險者公會也發布了第二階段的任務,這幾個月以來血船開始頻繁出現在雲層海的周邊地區。


  在聽雨者與血之盟誓土崩瓦解之後,島上的選召者經歷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階段,他們因為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泛芬里斯島的聯合體——雖然還比不上曾經的東共——但一個新興的勢力顯然正在冉冉升起。


  永夜只在原地站了片刻,便看到一行人從那個方向走了過來,對方身上的戰袍只與他們又些微的不同,底色幾乎一致,只是上面的紋章另有樣式。


  永夜看到那之中的幾人,忍不住揚了揚眉毛——沒想到是他們,他當即帶著身後眾人向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天堂!」


  正走過來的人群一下子停了下來。


  天堂花落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身來,臉上不由露出驚訝的神色:「永夜,是你們!我就說港口裡怎麼有我們自己人的船,沒想到竟然是你們在這個地方。」


  「你們不是去戈藍德了么,怎麼來這邊了?」永夜走了過來,問道。


  「我們動身晚了一些,南邊風暴已經形成了,只好先到這邊來。」


  天堂花落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伸出拳頭去,在對方胸口擂了一拳:「好久不見了,老夥計。」


  「好久不見。」永夜也微微一笑,同樣給了對方一拳。


  兩人各退一步,看著彼此,皆忍不住會心一笑。


  那一戰之後他們就各奔東西,雖然皆為著重建芬里斯與雲層港而奔波,但再也很少見到昔日的那些戰友。不過芬里斯地下那場史詩般的一戰,永遠也會是留在經歷過當日一切的人心中不滅的回憶,那場改變了一切的戰鬥,註定讓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永遠銘記。


  當然,還有那個人。


  「其實我一直聽說你的事情,」永夜看著自己的戰友,開口道:「聽說你在雲層港幹得不錯,現在已經是一個公會的會長了。」


  「你也不賴,」天堂花落笑道:「鋼之刃,這個名號在這一帶可是很響亮的啊。」


  永夜微微一笑,但又嘆了一口氣。


  天堂花落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是啊,要是那個人也活下來的話,芬里斯的今天應當遠比現在更精彩吧?

  他不由也跟著嘆了一口氣:「我聽說聯盟的人已經開始和島上的一些公會接觸了。」


  「這是正常的,」永夜答道:「新規定一出台,圈子裡就是一片嘩然,原本我以為抵抗會很劇烈,畢竟聖約山一戰珠玉在前,但在兩大同盟的合力壓制面前自由選召者的聲音還是太小了。」


  「那我們怎麼辦?」


  「接受聯盟的收編是早晚的事情,但芬里斯島至少要保持起碼的獨立,我只希望我們之中不要出太多叛徒。」


  「哎,要是大神還在的話,我們就有主心骨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個樣子。執政官那邊頂住了王國的壓力,我們卻頂不住聯盟的壓力。」


  永夜搖了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何況其實他一直認為,即使對方還在,也未必改變得了什麼。個人的力量,在聯盟面前又算得上什麼,艾塔黎亞並不缺少天才,Loofah的名聲夠響亮了吧?


  但那位小姐的存在也僅僅只能噁心一下聯盟而已,並不能對其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影響。


  當然這些話他不會說,畢竟對於眼下的芬里斯來說,那個名字不僅僅是一面旗幟,也是一個信仰。


  他岔開話題道:「你聽說了羅林的事情么?」


  「梵里克一戰?」天堂花落反應了過來:「那邊鬧出的動靜也不小,雖然比不上我們這邊就是了,不過羅林那傢伙真是可惜了,我沒想到他竟然是黑暗巨龍那邊的人。」


  永夜沉默了片刻,也不知道該不該提這件事,當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老戰友:「天堂,其實那之後羅林給我寫過一封信。」


  「什麼?」


  天堂花落嚇了一跳,看著對方,忍不住說道:「永夜,你可能不能受他蠱惑,這是違反《宣言》的。」


  「我當然明白,」永夜說道:「其實他也沒說什麼,只說了一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什麼意思?」


  「他說那個人還活著。」


  「那個人?」天堂花落說完這句話,忽然之間反應了過來,有點瞠目結舌地看著永夜:「等下,那個人是指?」


  永夜點了點頭,正準備再說什麼,但正是這個時候,兩人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


  「老闆,這東西多少錢?」


  那個聲音是如此的熟悉,雖然過了這麼長時間,但兩人幾乎一下子就對上了當時的記憶,像是條件反射一樣,同時向那個方向回過頭去。


  在那裡,一群水手的後面,一個有些粗魯的聲音正響起來:


  「小子,走開點,這些東西是非賣品。」


  「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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