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酒中劍仙 何人識愁
九幽山下,張元宗忽然回首仰望,目之所及,諸峰巍峨,險拔林立,薄霧縹緲其間,不見人影。諸人皆駐步望著他,了然他心中的悵惘,他踏破鐵鞋尋覓之人就在山上,可此時此刻那人並未現身,唯有白魔和玉無雙前來送行。
玉無雙柔聲道:“他這些年過得不痛快,心中鬱結難疏,希望你今後多來看看他。”張元宗奇於她的隨性寧靜,忍不住問道:“那麽你的心結呢?”玉無雙眸眼溫柔平淡,道:“他犯了錯,我原諒他。”
張元宗對素衣女子心生感激,張蘭亭這些年多虧有她寬容的陪伴。他下山帶走了純鈞,但是對於心中另一個心願,他從一開始就未抱過太大的希望。他說道:“我知道他不可能和你一起前往雲夢海,你們今後務必要小心。若得閑暇,我定會再上九幽。”
對他來說,此次已然不虛此行,非但拿到純鈞,而且初時兄弟之間目眥欲裂的怨恨,也在不知不覺間化為不痛不癢的冷淡。張蘭亭自那日留下純鈞,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兄弟間殘留的隔閡隻能交給時間了。
臨別之際,白魔對巫千雪說道:“我曾承諾過不幹涉你的事,但教中弟子自始至終何曾視你為教外人,這天師的身份隻怕會伴隨你一生。”巫千雪陷入沉默之中,白魔所言乃是實情,她在山上時教眾尊崇的目光依舊沉凝在她的周圍,揮之不去。
白魔接著道:“玉教主故去四年,如今藥王也死了,當年與那件事相關的人都已不在,你也應該放下心結。”他又掃了一眼張元宗,道:“再說,新教主又有這樣的身份,你也不必同神教斷個幹淨,空掛個名頭也就是了,不會有人為難你。”
太一教主是張元宗的親兄弟,情形自然不同以往。無論她如何堅決劃清界限,都不可能磨滅所有太一教的印記。況且她心中的鬱結早已不是太一教,而是她還無法麵對的殘存的親人。白魔的勸解不無道理,巫千雪最後隻得點頭默應。
張元宗此時言道:“白魔兄,蓬萊非是土雞瓦狗,還請小心。倘若今後太一教遭遇強敵,盡管傳信於藏劍閣,小弟自當星夜兼程。”白魔淡淡道:“好。”張元宗笑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白魔應道:“後會有期。”
三人擇陸路而行,滿眼春意愈濃,楚青岩是個歡脫的性子,一路上倒也不寂寞。過了半日光景,忽聽前方飄來斷斷續續吟詩的聲音,初入耳的是一句“五鬥解酲猶恨少,十分飛盞未嫌多。”此音由平穩沉厚轉而變得激揚清越,頗有些一舒胸臆的暢快。
三人不免存了好奇之心,腳下步伐加快,吟聲愈加清晰,似是滿山俱聞,鳥雀之鳴與之相和。不大會兒,便見前方道旁一棵大樹,樹上枝椏間斜臥著一人,新葉遮住了他過半的身形。他背朝著三人來的方向,腦袋被樹幹擋住,看不清麵容。
此人左手攥著一個細頸白瓷的酒壇,懸在半空,微微搖晃,吟詩的間隙提起酒壇喝上一口,俱是怡然自得之狀。三人暗暗吃驚,此處雖是大道,但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怎會有人在荒郊野嶺吟詩飲酒?
正在三人納悶之際,前方傳來一陣緊蹙的腳步聲,張元宗聽音便知來人雖眾,步履急卻不亂,迅而齊整,非是一群尋常人。須臾間,一行十來人井然有序地奔至樹下,他們團團圍住大樹,站位極嚴密謹慎,封鎖了樹上那人所有的去路,麵上的怒意隱而不發。
十幾人以青壯年為主,渾身風塵仆仆,想必經過長途跋涉,但他們個個呼吸平穩,氣息渾厚沉凝,顯然皆是武林高手。尤其是其中那位唯一的老者,顧盼之間精光爆射,窺一斑而見全豹,可見是位極其厲害的人物。
江湖每日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打殺紛爭永不休,張元宗三人不知就裏,於是止步靜觀其變。那些人自然看到了遠處的三人,卻視作不見,或是因為眼前之事緊要,或是不將三人放在心上,隻顧緊盯著樹上那人,似是怕他忽然生出翅膀飛上天去。
老者麵沉如水,犀利的目光審視著樹上那人,開口質問道:“閣下到底是誰?為何要行那梁上君子之事?”那人並不理睬於他,旁若無人地提起酒壇欲要再飲,樹下諸人見狀霎時臉色一變,齊齊喝道:“住口!”
那人依然充耳不聞,徑直咕嚕咕嚕猛灌了幾口。老者身旁的一位青年又是心疼又是憤怒道:“哪裏冒出來的毛賊,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偷東西偷到魚家的頭上!”那人似是不勝此處聒噪,右手狀若不耐煩地掏了掏耳朵。
老者較旁人清醒理智,他可不認為此人是一般的小毛賊,不然他們也不會追了一天一夜。即便此刻已是怒火中燒,但他聲音依舊平穩道:“我家掌門性命垂危,全靠這雪芝酒續命,還請閣下歸還此酒,魚家必有重謝!”
張元宗驚詫這些人竟是魚家的人,卻不知樹上那人是誰?而雪芝酒又是什麽緊要之物?巫千雪輕聲解釋道:“雪芝是靈芝當中的珍品,長於雪山深處,被稱為藥中純陽之物,所製藥酒對治療寒症有奇效。”
張元宗心思電轉,似乎從未聽聞魚家掌門身患什麽惡疾,不然以前魚清池也不會安然待在雲家,那麽他為何需要靠雪芝酒續命,他的寒症是因為病,還是傷?念在雲、魚兩家的親密關係,他今日隻怕不能袖手旁觀。
樹上那人終於開口說話,他垂著白瓷酒壇,慵懶的聲音飄飄忽忽,全是醉意,不似吟詩時的灑脫豪情。他行若無事道:“我不是給你們留下了一些酒嗎?”言語間流露出此舉已是對他們的恩賜一般。
老者勉強遏製住怒意,氣道:“我家掌門需要每日飲下此酒,閣下留下的不過是三日的量。沒了雪芝酒,掌門危在旦夕,你可知你闖下了什麽禍!如果掌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魚家定不會放過你!”
那人隨即輕笑出聲,散漫道:“雪芝酒救不了你家掌門的性命,如此好酒又何必浪費在他身上。我奉勸你一句,有時間同我在此廢話,還不如抓緊找個好大夫,興許還能救他一命。”他偷了別人家珍藏的藥酒,卻還說起風涼話來,早已激怒了魚家眾人。
老者身旁的青年早已按捺不住,竊以為偷酒賊不過是輕功不錯,何至於讓他們如此隱忍。他縱身拔劍,身如蒼鷹淩雲,出劍行雲流水,雪亮的劍尖化作一點寒星。樹葉受劍上殺氣所激,發出輕微簌簌的聲響,可見他在劍道上的造詣頗為高明。
樹上那人無動於衷,斜臥著沒有絲毫挪動的意思,眼見著劍尖已然刺入尺許的範圍內,似是下一刻便要見血。突然之間,那人不疾不徐地提起酒壇,欲要再飲。他掌握的時機極妙,酒壇恰恰擋在劍尖和他之間。
樹下諸人齊齊變色,老者急忙喝道:“住手!”半空中的青年也是驚惶之極,雪芝酒事關重大,若是因此毀在他的手上,必是百死莫恕。他隱約瞧見枝葉間露出一縷戲謔的目光,暗道好個奸詐的偷酒賊!
青年即時倉皇撤劍,內息倒灌經脈,渾身氣血紊亂,衝撞五髒六腑,疼痛撕心裂肺,整個人狼狽落地。倉促間收劍,運劍之勢逆轉,積蓄之力崩散,可謂對身體傷害極大。青年落地踉蹌後退幾步,險些握不住手中之劍。
張元宗此刻已知來龍去脈,樹上那人盜走魚家掌門續命之酒,引得魚家子弟追剿。他不知如何評判那人行徑,即便嗜酒如斯,也不至於盜走別人救命之物,觀其形容瀟灑不拘,倒不似大奸大惡之徒。
空中酒壇並未因此停頓,那人又兀自喝了一口,其消遣之舉徹底激怒了老者。他滿臉漲紅,怒不可遏道:“你行盜竊之事,竟還有理不成!”那人慢悠悠道:“你們不懂酒,何必暴殄天物,還不如入了我口,讓它得歸其所,豈不美哉!”
魚家老者已然喪失繼續交涉的耐心,寒聲道:“得罪!”劍鋒出鞘一片聲響,諸人縮小包圍,逼近大樹,作勢欲攻。樹上那人忽然叫道:“哎呀!”音一入耳,諸人心中咯噔一下,心中警惕他又要玩什麽把戲。
隻見那人一時未抓緊酒壇,從樹上直直掉落下來。魚家諸人頓時方寸大亂,紛紛奔向酒壇下落之地,但是酒壇落速極快,他們距離不近,根本來不及接住酒壇,一時間驚惶之色溢於言表。
張元宗忽聞樹上傳出幾聲輕笑,緊接著一道模糊的光影從枝葉間射下。那人後發先至,正好落在魚家諸人的包圍之中,而酒壇堪堪落至他的肩頭位置。他不經意地揮手敲在壇底,酒壇受力穩穩向上飛去,他口中念道:“何處淩雲霄?何景是良辰?”
張元宗三人終於看清此人廬山真麵目,頭發有些微的淩亂,眸眼轉動之間盡是滿不在乎之意,他麵容清臒閑雅,意態狷狂倜儻,年輕時想必是位神風俊朗的少年郎,哪裏像雞鳴狗盜之輩,倒像是灑脫不羈的逍遙先生。
第一眼望去他似有五旬的年紀,再看時又似四旬三旬,一時間竟看不透他的實際年紀。觀其形容應是閑雲野鶴一般的人物,向往自在無拘,隨心所欲,萬事不滯於心,可他眉宇間卻若有若無一縷愁緒。
張元宗得見其容,不免微微一怔,總覺此人本該超脫世俗,何有盜酒之事?漸漸又覺得他自在不羈,怎會為世俗所絆?隻要他心中想喝酒,就不論這酒牽扯什麽樣的因果,隻管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魚家諸人被他此舉弄得一愣,雖然有些投鼠忌器,但酒壇此時處於半空,恰有幾息的時間,諸人心中一橫,趁機持劍向那人攻去。他們都是魚家用劍高手,出手又頗為無情,全是厲害的殺招。
延綿一片劍影,瀲灩的劍光鋪天蓋地湧至,蕭蕭肅肅,殺意驚心。忽見那人徒手探入那片劍影中,也不知他如何施為,空手輕巧地奪去最先殺至的一柄劍,手腕輕轉橫擋,輕輕鬆鬆抵住殺來的十幾柄劍。
魚家諸人初覺這一劍毫不起眼,轉而頓感此劍無處不在,下一刻便會刺入自己的要害,恰如大風起於青萍之末,一時生怯氣滯,招式受阻,心下惶惑不堪。老者心中一驚,連忙趁諸人勢弱時出劍,他不愧是一行人中最厲害的高手,劍勢威猛,消耗了那人一劍之威。
諸人定神,趕忙轉變招式欲要再攻,可是空中的酒壇複又落至齊肩的高度,不免心生猶豫,生怕毀了此酒。那人悠然吟道:“何道化陰陽?何極禦四方?”與此同時,他再次揮手敲擊壇底,酒壇筆直向上竄去。
諸人心中七上八下,也顧不得深思此情此景,見機揮劍再攻,劍光霍霍,劍氣森森,大樹生受其擾,碎葉蕭蕭而落。那人站在樹下不挪動一步,右手隨意施展劍法,如是春風化冰,將魚家一幹殺招破得幹幹淨淨。
楚青岩驚歎道:“這人好高明的劍法!卻看不出是何門何派。”龍門弟子自小參鑒各門各派的劍法,可謂見多識廣,但此人出招簡單隨意,威力卻強勁無匹,然而他難以找到符合此人的劍法。
張元宗微笑道:“江湖臥虎藏龍,劍道高手並非都是出自門派世家,而且你我又豈能觀盡天下劍法。”觀劍可觀人,他觀此人出劍並無殺機,因此未不打算即刻出手,決定再看看情形再說。
諸人劍法再急,也出不了三四招,酒壇便會重新落在包圍之中,隻得暫挫一二息。那人神態悠閑,左手彈壇令其一直懸在空中,右手握劍瀟灑自如,口中激昂道:“何劍驚九州?何刀震山嶽?”好像他一直都是吟詩的先生,而非舞刀弄劍的武夫。
魚家諸人讀出他此舉的戲弄之意,受挫幾個回合之後,心中憤懣不已,竟開始不顧那空中的雪芝酒,出招毫無忌憚。諸人中數那老者的劍法最高,在大家的配合下,他出劍淩厲異常,寒星點點,無數妙招如天河之水流瀉出來。
那人稍微提起了幾分興趣,身軀泰然不動,全憑手腕起承轉合,分出三分精力逼退十幾柄劍,主要七分同老者鬥劍,整個過程劍出如意,頗為流暢。那人依然不忘舊事,朗聲道:“何情結繾綣?何意遊太虛?”
酒壇再次被他彈起而上,他一心三用,居然有些年少輕狂的味道。老者內心震動不已,本以為此行是追剿偷酒的毛賊,他非是狂妄自大之輩,一路上從未看輕過此人,但此時還是覺得自己小瞧了他。
他心中思緒紛雜,警醒道:“閣下是誰?為何要與魚家為敵?”那人輕笑搖頭,站立於眾劍環伺之中,神態閑適平淡,持劍有無敵之姿,一邊彈壇,一邊兀自道:“何苦是人世?何辜是蒼生?”
老者暗想此人看似有些瘋瘋癲癲,卻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可這般高手為何會與魚家糾纏在一壺酒上,實在是大違常理。他越想越疑,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保不齊是那人殺害掌門不成,又派此人奪去雪芝酒,欲置掌門於死地。
想到此節,他渾身冷汗如漿,越發覺得此人是那人同夥,即便他劍術驚人,但雙拳難敵四手,最後冷酷道:“殺了他!”魚家諸人得令,終於徹底沒了顧忌,皆是盡出殺招,劍氣縱橫,劍影重重,將那人圍殺其中。
那人泰然自若,雙腳猶似釘在地上,身臨諸劍之下,依然紋絲不動。魚家諸人不再顧念奪回雪芝酒,但他卻未忘記空中的酒壇,右手劍快得幻出好幾道光影,他沉醉道:“何味蘊清歡?何音追往昔?”
魚家諸人又驚又怒,如潮水一般一波波殺去。那人似是不堪糾纏,露出不耐煩的神色,酒壇又起,語氣凜然道:“何歡何懼!何樂何憂!”但他劍下清風吹過,老者的劍眼見著被他斷為幾節,斷劍緊接著斜飛出去,刹那間便傷了幾人。
諸人驚駭失色,那人露出灑然的笑容,左手輕彈,豪情橫飛道:“何怒何怯!何壽何夭!”右手劍如電閃雷鳴,劍影鬼魅難測,一呼一吸之間,剩下幾人的手臂皆被刺傷,鮮血淋淋,一時難再出劍。
那人隨手拋了長劍,左手一把抓住壇頸,神色如常地喝了一口酒,然後腳下一個虛步,好似有了幾分醉意。魚家諸人羞怒不已,此人從一開始就在嘲弄他們,他最後這幾劍可怕之極,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老者恨聲道:“我等技不如人,不是閣下的對手,但是魚家子弟不能甘受其辱,即便今日死在這裏,也在所不惜。”諸人皆是魚家的中堅力量,何曾受過這般屈辱,他們自小受到的熏陶,寧願流血犧牲,也不能汙了門楣,這就是世家的遺風。
武林四大世家經敗血之亂後,秦家和魚家是最有可能後來者居上的世家。不知為何如日中天的魚家,會遭受掌門垂死之禍。魚家子弟劍法高明,可謂名副其實,不過這人實在是位神鬼莫測的高手,怪不得他們盡敗其手。
“慢著!”張元宗無法猜測出那人心中會作何想,趕忙開口阻止雙方再起衝突。魚家與雲家曆來是秦晉之好,魚蓮花是魚家掌門的姑姑,魚清池是魚家掌門的女兒,又是雲崢的未婚妻,他自然不能看著魚家子弟在此遭難。
諸人安靜地瞧著張元宗三人走近,老者神色不虞道:“公子有何見教?”張元宗淡笑道:“在下張元宗,今日勸諸位以和為貴。”諸人聞言皆是一驚,原來此人就是那位名動江湖的龍門傳人。老者抱拳道:“老夫魚承安,見過張公子!”
張元宗回禮道:“魚前輩無需見外,魚清池姑娘於我有恩,晚輩不能袖手,讓諸位蒙難。”魚承安是魚家掌門魚承宣的兄長,也就是魚清池的伯父。他知道張元宗同他們有那麽一點淵源,也知道他勸阻的好心,歎息道:“可他盜走了雪芝酒,我家掌門……”
魚承安對魚承宣的稱謂一直不變,魚掌門雖不是由大公子繼承,卻深得人心,可見雲家現任掌門定是不凡。張元宗皺眉問道:“魚掌門怎麽了?”魚承安的目光凝在張元宗的臉上,猶疑半晌,方道:“掌門中了陰蝕掌。”
張元宗驚道:“是魚蓮心?!”自魚蓮心李代桃僵之事大白天下,江湖一片嘩然,紛紛不恥她的陰詭行徑,然魚蓮花已於雲家正名,雲魚兩家倒並未因此生疏。魚承安知曉張元宗同雲家掌門情同兄弟,深知其情,又素有俠名,因而並未隱瞞於他。
魚承安頹然道:“那人突然返回魚家,想要逼迫掌門聽命於她,可掌門同她有殺妻之仇,豈會讓她如願,結果被其偷襲所傷。”魚蓮心雖是魚家掌門的親姑姑,但她多行不義,惡行累累,在江湖上已是臭名昭著,他說到她都不願提起她的姓名。
張元宗深覺齒寒,他曾聽雲崢說起魚蓮心逃出蘭月軒,去了陵陽,念在她與雲淵有幾十年的夫妻之實,不想追究她犯下的罪孽。沒想到她依舊不安於室,先是殺了背叛自己的親子雲霄,又欲奪魚家的權柄,重傷親侄,其貪戀權柄,血冷如斯,真是最毒婦人心。
這魚掌門一家可謂與魚蓮心有不解之恨,當年掌門夫人臨盆在即,卻因忤逆魚蓮心的心意,被其襲殺,臨死產下魚清池,十幾年受盡寒毒折磨。如今魚掌門又中陰蝕掌,一家三口皆受魚蓮心的毒手。
魚家出了這麽一位泯滅人性的惡徒,他們隻怕也是顏麵無光,張元宗不便過多置喙。他轉頭看了巫千雪一眼,巫千雪讀懂他的心意,道:“治療陰蝕掌之傷確實需要溫熱之藥,但是雪芝屬於純陽之物,所製藥酒性熱猛烈,用藥不當容易適得其反。”
魚承安回想掌門的情形,每日飲用雪芝酒,境況並未得到改善,反而有下降的趨勢。巫千雪取出一枚淺黃瑩潤的藥丸,又道:“這是九珍黃玉丸,可穩定魚掌門的傷勢,你們再請大夫為其開一副驅寒的方子,調養幾月,便無大礙。”
魚承安這才想起張元宗身畔的女子是太一教的天師,是杏林中的高手。魚清池的寒毒從娘胎中帶出,比魚掌門的情況更加惡劣,她經巫千雪的診治後,續命十年,她既然如此說,那麽自家掌門自然能夠逃離死地。
九珍黃玉丸的盛名如雷貫耳,若非花家路途遙遠,魚家掌門又情勢危急,他們也不會來追偷酒之人。魚承安無心細想他們為何會有這等療傷聖藥,激動地接過巫千雪手中的藥丸,感激道:“多謝巫姑娘!多謝張公子!”
巫千雪淡笑致意,魚承安隻覺此女無半點魔教中人的樣子。張元宗看了一眼樹下那人,兀自在一旁喝酒不休,對眾人所言恍若未聞,於是溫和道:“晚輩並非無償贈藥,用它換那壇雪芝酒如何?”
魚承安聞言一怔,張元宗似乎有意維護那人,他稍一思量,有九珍黃玉丸在,掌門的性命定然能夠保住,那雪芝酒本也對掌門的傷勢有什麽改善的效用,想想還是自己賺了,最後道:“就依公子所言。”
事急從權,魚家諸人不便久耗於此,魚承安舉目望去,那偷酒之人正優哉遊哉地喝酒,心中隱怒難消,又暗歎自己非是他敵,還是攜藥返回要緊。這段梁子今日不得已暫且放下,來日自當別論。
魚承安再次致謝一番後,便率魚家子弟離去。待諸人不見蹤影,張元宗回首微笑地打量樹下那人,隻覺他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隱晦的魅力,非是普通的酒鬼那麽簡單。樹下那人一遞酒壇,道:“喝酒。”
張元宗笑著上前接過酒壇,瞧見此人雙目蘊著一抹醉意,卻無昏聵蒙昧之感,反而意如雲霞邊緣的清光,顯得他有一股遊戲風塵的灑脫。張元宗心中暗暗稱奇,一邊揣度此人來曆,一邊提壇喝了一口。
忽覺一顆火星點燃了自己這片荒原,霎時熊熊烈火焚毀諸身,整個人如浴火而生,瞬間便汗透衣衫,純陽之物果然霸道。張元宗張口深深吐了一口氣,好似所有的酒熱隨之散入空氣之中,四肢百骸一片清涼,好不舒爽。張元宗脫口讚道:“好酒!”
那人不置可否道:“雪芝倒是個好東西。”言外之意,酒卻不一定是好酒。張元宗微笑道:“想來閣下嚐酒無數,自然眼界頗高。相逢即是有緣,不知閣下如何稱呼?”那人稍稍一頓,答道:“我姓申,旁人都叫我申先生。”
據三人所聞所見,江湖中卻無一位申姓高手符合此人。張元宗淡笑道:“先生劍法通神,真是令人欽佩。”申先生接過酒壇,舉壇豪飲,然後似笑非笑道:“通神?張公子言過其實了,我不過山野無名之人,哪裏及得上劍驚江湖的龍門傳人。”
張元宗神色如常道:“先生何必自謙,浮名如無根之萍,隨風浮沉,怎及先生這種用劍大家?”申先生連忙擺手道:“何須在此相互吹捧,還不如喝酒來得實在。你若能告訴我哪家藏有陳年好酒,我定感激不盡。”
張元宗深知雪芝酒的霸道,見他又狂飲如水,除了一抹淡淡的醉意,一切如常,非是常人可及。忽聽申先生譴責道:“那魚家太過小家子氣,這壇酒寶貝得跟什麽似的,萬萬及不上他們親家大氣,好酒又多又好找。”
張元宗頓時有些哭笑不得,魚家的親家自然指的是雲家,沒想到也被他光顧過,笑道:“雲家的酒,旁的倒也就罷了,那忘情當真是個妙物。”申先生聞言忽然有些悵然道:“那酒的滋味如何,我卻沒有嚐過。”
張元宗暗道奇怪,如此瀟灑的一個人怎會露出神傷之情,於是詢問道:“先生,心中可是有事?”申先生傷懷道:“我妻子故去多年,但我依然難以釋懷,聽聞忘情可令人暫忘傷痛,但我害怕飲了此酒,便會沉溺其中,清醒後豈非更加傷痛?”
他言至於此,已是不能自己,竟簌簌落下淚來。三人見狀愣在當場,看著他情緒變化之大,真情流露之淒,卻不知該如何出言相勸。原來他逍遙悠閑的表象下,是一位飽受思念之苦的多情之人。
申先生陡然轉身便走,一邊飲酒,一邊唱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自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其聲悲苦,其神哀戚,與方才豪放率性之態迥然不同。他搖晃著酒壇,聲音遠遠傳來道:“年輕人,要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