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萬毒攻山 魔凶出籠
五台山,靈鷲峰。
萬級石階信客載道,或一階一跪,或見佛即拜,善男信女雖眾,卻井條不紊。即便還未進入囚龍寺,山道上已然香火鼎盛,人人虔誠。中土釋、道相較,素來是禪宗信者甚眾,蓋因道家隻顧靜修己身,而禪宗講究普度眾生。
石階盡頭是一片空闊的場地,闊地盡頭是囚龍寺的古樸山門。子遠小和尚守著山門,意在大開方便之門,引導信客熟知拜佛事宜。信客們或是熟門熟路,或者緊隨大流,倒也少有人向他問詢,總之這是一個很清閑的活計,還得多虧師兄們照顧。
然而,子遠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心性,守著山門良久無事,便覺得有些百無聊賴,不知不覺靠著門框迷迷糊糊漸漸睜不開眼。信客們瞧著他憨態可掬的模樣,甚覺有趣地輕笑兩聲,也不去打擾他。
子遠渾渾噩噩似要遁入夢鄉,忽然人群中傳出一聲信女的尖叫,驚得他激靈一個顫抖,睡意頓時全無,懊惱自己竟打起盹兒來了。他第一時間想著幸好沒有被師兄們瞧見,否則隻怕又是一頓責備。
緊接著尖叫聲此起彼伏,人群不由一陣騷亂,刹那避開一條道來。子遠此刻方才將心思放到眼前的事上來,他呆呆地抬頭左右張望,原來不知從哪兒跑出一條碧蛇,一味地在人群中瘋竄。那條兩尺左右的碧蛇,口吐紅信,如在水中遊弋,沿著空道直奔山門而來。
即便子遠不識碧蛇種類,卻也知這必是一條毒蛇。眼見著碧蛇奔近,他心中好不慌張,猶猶豫豫不知如何是好。若他避開,任由碧蛇縱門而入,隻怕會引起寺中慌亂,若他緊守,可碧蛇來勢凶猛,難道竟要他殺生不成?況且他還不一定有這個本事。
此念方起,他趕忙默念“阿彌陀佛”,殺戒不但不能犯,連這樣的念頭都不能有,否則佛祖定會降下懲罰。山門附近的信客早就躲到遠處,隻留下小和尚一人呆立門口。這一胡思亂想的空當,碧蛇已經遊上門前石階。
子遠內心又慌又懼,卻又不好落荒逃走,惹來信客笑話。他陡一咬牙,抬腳胡亂向碧蛇蹬去,想著以此嚇走它最好。哪知碧蛇夷然不懼,靈巧地躲開子遠踢來的一腳,緊接著轉首挺身,蛇頭懸空半尺,蛇口猛然張開,露出兩枚細長而銳利的毒牙,凶焰乍起,觸目驚心。
子遠隨即嚇得懵住了,近處信客見狀慌忙喊他躲開,可是他僵立在門口,身子仿佛不聽使喚,唯剩不住地顫栗。碧蛇蛇頭微微向後蓄勢,身軀猛然向前一挺,蛇口便向小和尚咬去。子遠心中猛地一緊,似是瞧清蛇牙上閃光的毒液,頓時頭腦有些犯暈。
正在此刻,子遠忽覺身後有人迅疾靠近,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其拽開,緊接著一道棍影呼嘯而過,幹脆利落地擊中襲來的蛇頭。碧蛇受力瞬間被擊飛出去,軟塌塌躺在地上不大動彈,一時不知是死是活。
隻聽身後那人笑道:“子遠,你發什麽愣呢?”子遠回神轉頭望去,隻見一位身著月白僧衣的年輕和尚正含笑看著他,那和尚清雅靈秀,眼中清澈空空,氣質極為出眾。他呆呆喚道:“太師叔祖,您怎麽出關了?!”
闔寺上下都知道這位年輕的太師叔祖正在悟真洞閉關,鑽研本寺珍藏的幾部天竺古經,著手撰寫釋本。囚龍寺老一輩的高僧大德無一人膽敢詮釋古經,甚至這代藏經院首座慧苦大師也不敢沾手,生怕畫虎類犬,而這位太師叔祖卻具有大智慧大定力大勇氣,年紀輕輕便閉關悟真洞,開始著手解讀古經。
一旦古經釋本功成,那將是禪宗的一大盛舉,年輕僧人也將會成為禪宗之尊。到時候萬寺求法,聆聽佛法的信眾空前增漲,囚龍寺之榮將會盛過往代。全寺上下皆對這位太師叔祖崇敬不已,可是本該靜中求法的年輕和尚卻出現在這裏。
宋文卿輕笑道:“我不能出關嗎?”子遠癡癡道:“閉關怎麽還能隨便出來呢?難道太師叔祖您已經釋經成功了?!”宋文卿輕敲子遠光溜溜的腦袋,笑道:“誰告訴你必須要有所成才能出關?洞中悶得慌,我出來透透氣。若非我來得及時,你的小命隻怕要丟在這蛇吻之下了。”
子遠這才從驚愕中清醒,想起碧蛇的事來,不由一陣後怕,瞅著地上碧蛇癱軟不動,疑惑道:“它是死了嗎?”宋文卿沒好氣又敲了他光頭一記,道:“它隻是昏過去了。”說著他便用手中木棍挑起碧蛇,穿梭人群來到廣場邊緣,將碧蛇拋到遠處草叢中。
子遠忍不住道:“太師叔祖為何不拔了它的毒牙,免得它今後傷人?”周圍眾人聞言深以為然,空門中人不殺生他們都能理解,可是這毒蛇若去了毒牙,豈不兩全其美?若是按照他們的性子,這等毒物還是殺了了之。
宋文卿淡淡道:“毒牙是它生存的手段,若沒了毒牙,它在野外必定活不下去,這也是殺生。我們不能為了豬牛羊的性命,而收了世人的屠刀,因為世人也是為了生存。萬事萬物,生生死死,都是有一種因果平衡存在。”
“我們修的是四大皆空,看淡生死,不僅是要看淡我們今生的生死,而且要看淡萬物生靈的生死。我佛慈悲,宣揚普度眾生,這度的不是生死,而是因果輪回。這毒蛇今生若殺生,來世必會被殺。今生因,來世果。”
信客如聽無上妙法,紛紛口誦“阿彌陀佛”,將宋文卿視作高僧大德,絲毫不看輕他的年齡。消息靈通者,早就聽說囚龍寺中有一個天生的聖僧,又聽小和尚直呼他“太師叔祖”,輩分高得嚇人,隻怕就是眼前這位舉止不凡的和尚,不由紛紛上前拜謁。
宋文卿一一含笑回禮,同時不露痕跡地退回山門,轉身迅速消失在人群中,留下子遠被幾個信客纏住詢問。子遠硬著頭皮回答,心中卻叫苦不迭,若是詢問禮佛事宜也罷,卻問的盡是太師叔祖的野聞私信。
這茬鬧過還未及半個時辰,又接連發生了多起毒蛇毒蟲侵擾信客的事件,甚至還有幾位信客中毒昏闕。最先中招的是山門外的信客,子遠奔近瞧著那人滿臉漲紫,口吐白沫,頓時有些舉足無措,情急之下轉身向寺中慌張奔去,不大會兒尋來近處管事的師兄。
寺中知客僧迅速將中毒者送往寶輪院,由擅長岐黃之術的僧人診治,幸好是尋常的毒素,能夠暫時令中毒者脫離危險。然而當中毒事件接二連三發生,白馬院首座慧心大師率先嗅到一絲不同尋常,於是當機立斷,同寶輪院首座慧可碰頭商議,隨即遣院中弟子四處灑下硫磺等物。
慧心瞧著中毒信客越來越多,滿心愁慮,揮手招來呆在角落的小和尚,鄭重道:“你速去稟告方丈,讓他即刻召集各位首座,來寶輪院共商要事,切不可拖延。”子遠也知事態緊急,轉身一溜煙就跑沒了影。
靈鷲峰上的異象愈發凸顯,不計其數的蛇蟲鼠蟻忽然間都冒了出來,非隻山門這一片區域,連靠近後山的塔林也遍布毒物。它們似是不懼人類,在寺中四處肆意流竄,甚至主動向人類發動攻擊。當所有人意識到情形不對時,卻是為時已晚。
靈鷲峰四周漸漸冒出各種毒物,毒蛇、蜘蛛、蜈蚣、蠍子、毒蟻……,甚至還有虎豹之類的凶獸,似是被毒物侵擾逼迫,盡皆向靈鷲峰奔逃。萬級石階上尖叫聲絡繹不絕,滿道俱是喧沸,信客們恐慌地四下逃避,人流頓時分為上山下山兩撥,擁堵推搡,混亂不堪。
半炷香的時間,萬級石階上已是空無一活人,來不及逃走的信客中毒而亡,倒在石階上不大會兒不是被吞噬殆盡便是化為血水,剩下一副森森白骨。窸窸窣窣的聲浪一波蓋過一波,滿道都是毒蟲、野獸之類,黑魆魆的如潮水一般向山上湧去。
囚龍寺掌門慧正以及七院一庵的首座短時間匯集於寶輪院,途中所見所聞已令他們震驚眼下的災禍。毋庸從長計議,慧正當即斷定道:“萬毒攻山,必是有人故意為之,想要一舉覆滅我囚龍寺。根據張公子的傳信,到底是誰如此為之,想必你們已經心中有數。”
降魔院首座慧玄暴跳如雷道:“蓬萊這群魔頭日前剛剛毀了昆侖、天山,就又將注意打到我們囚龍寺的頭上!真當我們是那麽好拿捏的嗎?萬毒攻山,真是好不歹毒!此次一定要為江湖除去這些禍害!”
囚龍寺日前接到張元宗的傳書,方才清楚近日江湖生亂的緣由。不過囚龍寺再是戒備,也不可能自此封閉山門,謝絕一切信客到訪。沒想到這魔爪這麽快就伸向了自己,而且選擇的是這樣狠毒的手段。
慧正擺手製止了他的躁動,卻亦無暇同他多言,凝重道:“慧明師弟,你即刻通知師兄弟們,啟動大須彌陣,務必阻止毒物繼續湧入寺中。”阻斷毒源是此刻首要之事,金台院首座無需多言,隨即領命而去。
慧正望著武僧院的兩位首座,道:“慧照師弟,你率領達摩院弟子於各處巡邏,消滅寺中毒物,務必保護施主們的安全。慧玄師弟,你率領降魔院弟子緊守幾處上山要徑,降魔塔也要增派人手,切莫讓蓬萊趁虛而入。待局勢穩定後,我們再作商議。”慧照和慧玄明白此事刻不容緩,立刻受命離去召集各院弟子。
時間不容慧正多做思考,他繼續安排道:“慧可師弟,中毒的施主們由你們寶輪院的弟子們負責救治,無論如何,先保住他們的性命,同時協助達摩院清除毒物。慧心師弟,你院弟子負責護佑寺中各處信客前往大雄寶殿,一定要安撫他們的情緒,切忌生亂。”
“慧苦師弟你速回藏經院,寺中經卷是我禪門根基,要確保萬無一失。慧行師兄,您是戒律院的首座,如今是我寺最危險的時刻,請您四處巡察,若有弟子違背戒律,您隻管出手懲處,不必留情。”
四位首座當即領命出動,卻獨獨落下了白雲庵的慧燈師太。慧燈淡淡道:“方丈師兄,是不放心白雲庵嗎?”慧正確實念及白雲庵是女尼庵,安排任務是不免避開了她們。這時慧燈言語平淡,卻又一股凜冽之氣,仿佛“無情劍客”李慕華又回來了。
慧正一時默然,慧燈歎息道:“貧尼知道方丈師兄是體諒師妹,但是囚龍寺有難,誰也不能獨善其身。”慧正動容道:“是師兄思慮不周,有勞師妹你速去悟真洞,告知師伯、師叔眼前情勢。你留在師叔身邊,務必保護他的安全。”
萬毒攻山,生死在一線之間,慧正不得不立馬做出最合理最全麵的安排,力求在最短時間內穩定局勢,將傷亡降到最低。尤其是在對待傳承上,他極其重視寺中經卷和宋文卿的安危,因為那是囚龍寺未來的希望。
毒物的隊伍持續壯大,野獸們最終悲慘地成為它們口中的食物,落了個果腹的下場。也不知山中哪來這麽多毒物,陸陸續續從野林中冒出加入洪流。這是一場天災,被堵在山上的信眾恐懼慌張,何曾見過這般地獄般的場景,哭聲、叫聲響遍全寺。
囚龍寺僧眾齊出,各司其職,很快便阻止事態繼續惡化。信客們皆聚集在大雄寶殿,由白馬院的僧人築成人牆,以血肉之軀擋在門窗等處,防止毒物進殿傷人。大雄寶殿十分闊大,方能容納如此之多的信眾,此時驚慌中漸漸響起祈禱之音。
有一人開始祈禱,霎時無數人開始齊聲附和低喃,然後如潮水一般起伏,人群烏壓壓跪伏在地,虔誠與佛相語。殿外不時傳來一陣陣躁動,偶爾也夾雜著幾聲慘叫,那是達摩院僧人消滅毒蟲時不慎被傷,令信客們的心七上八下。
與此同時,麵對這樣突如其來的災禍,囚龍寺終於展現了作為正道之首的龐大底蘊。十八羅漢心意相通,大須彌陣的防禦隨即啟動,囚龍寺外驟然形成一層無形屏障,將毒物盡皆擋在寺外。若從高空鳥瞰,便會看到驚人的一幕,萬千毒物永不言敗地衝擊大陣,將囚龍寺圍了個水泄不通。
即便大須彌陣威力顯著,但是依舊有不少毒物提前入寺。這些毒物不知為何竟不惜自身性命瘋狂傷人,連硫磺等物也驅逐不了它們,危害之大可想而知。達摩院的僧人紛紛出動撲殺毒物,此刻他們也顧不得上天有好生之德,隻得將毒物悉數殺之。
寶輪院中一片哀鴻,竟有上百個中毒者,其中本寺僧人占據一半之多,現在仍有被陸續送來的達摩院僧人。由於毒物種類不同,毒性大小各異,有些毒素能夠壓製,有些卻令醫僧束手無策,眼見著已有幾十人一命嗚呼。
因為毒物發狂,主動攻擊人類,倒沒有藏匿的隱患,除了那些細小的毒蟲容易被忽略,大部分毒物皆被消滅,但達摩院也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敢放鬆警惕,繼續搜尋寺中各處,務求將毒物消除殆盡。
待寺中危險局勢被控製後,慧照、慧玄、慧明、慧心複又在寶輪院會合,商議應對之法。慧照開口道:“山上並未發現可疑之人。”慧玄也道:“幾處上山要徑也無賊人蹤影,隻要有大須彌陣在,無人能夠進入寺中。”
慧正沉吟道:“若有人藏在信客中,隻怕難以察覺,而且蓬萊高手遠超中土,要想匿身不被發現也不是什麽難事。”慧明皺眉道:“師兄們說,一舉擋住這麽多毒物,幾乎耗去他們所有的心神,而且此時寺中人員混雜,對於甄別可疑之人,他們也無能為力。”
慧正想必早已想到此節,道:“他們能夠擋住毒物,已是解決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慧明滿臉愁雲道:“師兄們還說,若是毒物長期圍山,他們也支持不了多久,對方的目的顯然是想消耗他們的精力,一旦陣法出現破綻,便是他們發動雷霆之擊的時候。”
慧正沉聲道:“這也是我所擔憂的,蓬萊是打算困死我們,這招雖然簡單,卻相當有效,我們現在必須主動反擊。萬毒攻山,雖然來勢洶洶,但驅使毒物之人才是關鍵所在。隻要我們製伏這些驅毒之人,便能令眼前的危局瓦解,毒物潰散。”
慧明頷首道:“方丈師兄有何安排,請盡管直言!”慧正思慮片刻,鄭重道:“我會讓師兄弟們以陣法打開一條下山的通道,你們率領四院弟子趁機下山,各自搜尋一方,一定要找出驅毒之人。”
四人皆同意掌門的安排,慧心又問道:“我們都下山了,寺中該如何?”慧正答道:“白雲庵代替白馬院守衛大雄寶殿,戒律院代替達摩院繼續巡查各處。這次下山極其危險,你們一定要多加小心。”
囚龍寺四周皆被毒物包圍,尤其是山門外烏泱大片毒物,瞧著讓人心中煩惡。這些毒物凶焰囂張,衝擊山門的同時,也相互搏命廝殺,激烈慘狀令人作嘔。十八羅漢得了方丈之命,以陣力硬生生在山門外劈開一條通道,不勝枚舉的毒物瞬間化為血泥。陣力持續鎮殺,慧照四人帶領各院弟子趁機穿過毒群,沿著萬級石階下山。
雖然沿途仍有毒物向靈鷲峰匯聚,但絕大部分業已抵達囚龍寺外,因此途中毒物並未對僧人們構成威脅,隻是途中累累白骨著實令人膽寒。五台山上七十二寺,除了部分僧人見機得快,剩下的都已經被毒物所斃,眼及之處,盡皆慘淡。
四位首座壓製內心的悲慟,帶著各院弟子分別向靈鷲峰東西南北四方搜尋。根據毒物的來向判斷驅毒之人的方位並不是一件難事,他們必須盡快找到他們,到時候金剛怒目,也要除去這些禍害。
蓋因開辟這條下山通道,大須彌陣頓時失去平衡,防禦屏障出現破綻,即時便有大量毒物攻入寺中。待四院僧人離去後,防禦方才再次恢複穩定。寺中留下的僧人紛紛出動,著手消滅新攻入的毒物。
降魔塔周圍守衛的僧人增加了一倍,慧行也特意守衛在塔外。近旁石棚中趺坐著十八羅漢之一的老僧,他此時正閉目凝神,雙手放置胸前,不住變化結印,真氣在手印之間流轉,一股氣息從枯槁的身軀中蓬勃噴出,穿越廟宇、塔林,同其他各處羅漢遙相呼應。
上回陳清玄以金線蠱放出塔中關押的七個魔頭,若非當時有大須彌陣在,任由這些魔頭遁入江湖,隻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如今除了“失魂人”斷天涯亡命青城山,依舊有六凶囚禁在塔中。這些大凶即便被囚禁在降魔塔,慧行依舊不敢放鬆警惕。
以陳清玄的手段故技重施,再簡單不過,一旦六凶得脫困城,而時下大須彌陣被萬毒所誤,分身乏術,其中凶險可想而知。正是因為慧行擔心發生後院失火之事,所以才緊守降魔塔,可他還是小瞧了陳清玄的手段。
陳清玄此刻隱在降魔塔第十三層的窗口,高處的氣流通過窗口吹動他一襲灰衣,他俯視著囚龍寺的混亂,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誰第一眼看到他,都會認為他是一個單純幹淨的年輕人,難以同蓬萊妖魔的身份聯係在一起。
也不知他是何時又是如何突破重重守衛進入降魔塔,不過以吞靈蠱的神異倒也不是難事。慧行森嚴壁森,卻不知他警惕的那人此刻正在塔上俯視著他。陳清玄轉身沿著懸空石道走近內塔,通過玄鐵門旁碗口大小的窗口向裏望去。
陳清玄上回另有要事,隻是利用塔中凶魔聲東擊西,此刻方才見到他們的廬山真麵目。十三層的囚室中是個彪形大漢,他敏銳驚覺有人向內探視,轉首凶目瞪視,厲色上湧。當他看到窗口那張純真的臉,微微一愣,咧著一張血盆大口,咆哮道:“你是誰?”
陳清玄對他的凶神惡煞毫無感覺,微笑道:“我是上次救你的人,誰知你竟這般無用,還是被禿驢們抓了回來。”那人聽出他言中的嘲諷之意,慍怒道:“哪裏來的毛頭小子,口無遮攔!若老子能夠出去,定將你劈成兩半!”
陳清玄微微搖頭,失望道:“本想著再救你一次,也不過是舉手之勞,可看你這般凶惡,還是算了吧。”言畢他毫不猶豫地轉身便走,囚室那人頓時一怔,不由自主奔到窗口,大聲叫道:“等等!”
陳清玄身形頓了頓,轉身望著窗口那人情緒莫名的臉,微笑不語。那人微微有些窘迫,咬牙道:“你真能救我出去?”陳清玄伸出右手探入虛空,那人凝目盯瞧,隻見從年輕人袖口飛出一個金色的小蟲,然後繞著他的五指飛翔。
他又驚又喜道:“金線蠱?”陳清玄眉峰微挑,淡笑道:“難得你竟認識。”那人不由喜色於形,想是清楚陳清玄確實能夠救他,激動道:“我曾在南疆待過三年,識得一些靈蠱。隻要今日你能救我出去,來日我必定報答你。”
陳清玄瞧著他一副激動請求的模樣,眼角處卻是一抹隱晦的貪婪,就知道此人根本不會報答他。或許此人對蠱術也通曉一二,若是將他放出來,甚至會殺人奪蠱。不過陳清玄毫不在意他的小算盤,隨意道:“救你出來也沒什麽問題。”
那人暗中竊喜,態度熱絡道:“小兄弟,你的恩情我當十倍以報。還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來自苗疆哪支?我叫……”陳清玄截然打斷道:“你不必告訴我你是誰,我不想知道,也不需要你的報答。我可以放你出來,至於能不能逃出靈鷲峰,就靠你自己了。”
那人聞言滿頭霧水,天下哪有無緣無故的恩惠,也不知這小子到底有何目的,但他也管不了那許多,隻要離開這間囚室便好。隻見陳清玄右手向前一送,金線蠱歡愉地飛向玄鐵門上的銅鎖,即刻傳出“嘎嘣”的脆響,半盞茶的功夫,銅鎖落地。
那人激動地推開玄鐵門,終是得脫囚籠,掩不住的歡喜如狂。他真是好高的身量,比陳清玄還要高出一頭,鷹鼻豹眼,凸髖闊嘴,渾身散發著一股悍厲血腥之氣。那張臉無論如何保持平和,也顯得棱角跋扈,凶惡不可名狀,可謂相由心生。
他出了囚室之後,不動聲色地靠近陳清玄,暗中打量著那隻金線蠱重新飛入他的袖中,不由露出貪婪之色。瞧清麵前年輕人仿佛是個愣頭青,貪婪讓他失去了理智,也不想想哪有普通的年輕人會出現在降魔塔,又有膽量放出塔裏的魔凶?
陳清玄對他掩藏不住的凶厲視而不見,他一眼便瞧出這人在中土倒是一號人物,但又怎能入得了自己的法眼,僅是微微含笑地望著他。那人緩緩走到近處,驟然揮掌偷襲陳清玄,掌中凝聚著雄渾的內息,掌勁層層相激,悶聲仿如雷鳴,可見修為深不可測。
那人臉上忍不住浮現亢奮之色,隻要殺了這個毛頭小子,金線蠱就成了無主之蠱,他再以鮮血飼養,便能占為己有。隻要今後有金線蠱傍身,遇佛殺佛,遇和尚殺和尚,到時瞧瞧囚龍寺的禿驢還能奈他何。
陳清玄完全不屑馭使靈蠱,清澈的眼底翻湧起邪厲之色,輕飄飄揮掌與之擊實。那人霎時勃然變色,頓覺自己仿佛擊在一塊鐵板上,就在他被震退的那一刹那,緊接著一道銀光一閃而逝。在他的悶哼聲中,小指被削斷飛落,斷指處血如泉湧。
十指連心,這痛楚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他壓迫手腕血脈,止住斷指繼續流血,驚恐地盯著氣閑神定的陳清玄,好似看著一個魔鬼。他怎麽會是一個毛頭小子,自己在他麵前才是那個毛頭小子。他不是看不透自己的心思,而是有恃無恐罷了。
陳清玄純淨的微笑透著詭異,森然道:“你若能逃出靈鷲峰,來日我必取你性命。以防將來我不知找誰索命,你現在告訴我你叫什麽?”那人也是作惡多端的大凶,卻被年輕人的幾句話駭出一身冷汗,糊裏糊塗道:“蕭銅山。”
陳清玄不耐揮了揮手,厭煩道:“我知道了。”江湖上人人談虎色變的蕭銅山,綽號“無血不歡”,此時正灰溜溜地躲著陳清玄,沿著外塔樓梯向下逃走。他總感覺那雙眼睛還盯著自己,背脊寒意上升,滿腔心思想著逃得越遠越好。
陳清玄根本沒心思搭理他,既然放出了一位魔凶,自然要盡快放出其他的,不然囚龍寺一會兒便會有人前來阻止。他如法炮製,依次放出其他五凶,他們分別是“狂刀”雷霆、“鬼影勾魂”元瀚、“瘋僧”慧能、“食人魔”楊定克、“幽冥子”虛太常,個個皆是豺狼角色。
陳清玄不管他們名頭多麽響亮,武功如何高強,皆不願多與他們廢話,像趕羊一樣將他們轟出降魔塔,隻是對那位僧人多看了幾眼。空門中人一般給人悲天憫人的形象,這僧人殊無半點慈悲之態,瘋瘋癲癲,凶相畢現,這樣的凶僧還是第一次得見。
塔下漸漸傳來打鬥和慘呼的聲音,陳清玄似模似樣地整理一下衣衫,好整以暇道:“地尊真給我分了個好差事。”他複又露出天真幹淨的笑容,在禪宗斑駁壁畫的襯托下,顯得那般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