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紅顏玉老 白發堆雪
火焰島被雲夢海擁圍,如同世外桃源,島嶼幅員遼闊,除卻西麵火山最為醒目,東麵屋舍儼然,其餘土丘、山崖、叢林、水潭、劍碑皆不一而足,一派內陸風景。島北一處矮丘上有三個孩童,遠觀依稀一個道童,兩個沙彌。
年紀最小者是兩個沙彌之一,虎頭圓臉顯得憨態可掬,可是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卻透著幾分狡黠,赫然是雲瓷這個一入佛門難再舍的假和尚。年紀最長者是清鶴這個道士,他已是一副少年初長成的模樣,先前因娘親身陷囹圄,又逢父親突然亡逝,他日日沉默壓抑,後多虧雲瓷這個活寶在其中逗趣,方才令他漸漸釋懷,恢複了少年神采。
清鶴與雲瓷每日一道練劍,又脾性相投,自是熟稔以極,而另一個沙彌麵對兩人卻有些拘束,正是隨宋文卿前來火焰島的子遠小和尚。他被雲瓷強行從院中拖走,心中卻也不怪他魯莽,隻是有些無措道:“這個時辰太師叔祖要釋經,我應當隨侍在側,不該擅自離開。”
雲瓷不住撇嘴搖頭,一本正經道:“子遠師兄,出家人應該有成人之美呐。”子遠偏頭瞪眼疑惑地望著他,雲瓷先是向清鶴斜斜拋去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後對著子遠挑眉笑道:“師兄好不糊塗,你的太師叔祖有佳人在側,你又何必去大煞風景。”
一向少年老成的清鶴忍不住“噗嗤”笑將出來,他深諳這頑皮小子的古靈精怪,就算沒什麽事,隻怕也會被他鼓搗出個不清不楚來。子遠卻是個不解風情的,呆呆道:“什麽風景?太師叔祖要欣賞風景嗎?”
雲瓷和清鶴聞言不由爆笑,兩人一番前俯後仰,令子遠有些局促不安。雲瓷懷著恨鐵不成鋼的心,耳提麵命道:“識文斷字,你不及張姐姐,而且張姐姐研修了你們的鎮寺之寶《般若心經》,對佛經的領悟,自然也強於你。協助你太師叔祖釋經,張姐姐不是比你更合適嗎?”
子遠懵懵懂懂點頭,也覺此言甚是在理,雲瓷非常滿意,於是趁熱打鐵道:“師兄是想讓自己這個半吊子拖累太師叔祖,還是願意讓張姐姐去助一臂之力呢?”子遠垂首低眉認認真真思考了一番,最後堅定道:“我不想拖累太師叔祖。”
雲瓷微笑著拍拍子遠的肩膀,裝模作樣道:“善哉善哉!所以啊,師兄還是甭去打擾他們花前月……誠心釋經,與我們一道練劍多好。”子遠又是懵懵懂懂點頭,轉而又遲疑道:“我不會使劍,師父說劍的殺性太重,不適合出家人。”
雲瓷大不讚同道:“你別一味隻聽你師父的,使劍才瀟灑呢!你瞧瞧我師父、我師公和雪鴻前輩他們,那可是當世最厲害的劍客!風采無人可敵!你呀,跟著我們學劍,日後指不定也能成為了不起的劍客,嗯,劍僧呢!”
清鶴瞧著雲瓷口若懸河,倒像是個拐騙純潔孩童的壞叔叔,忍俊不禁道:“你別帶壞了人家小師父。”雲瓷拿腔拿調道:“道長此言差矣!貧僧也是為師兄著想,如今世道動蕩,多學一門本事也是好的。”清鶴和子遠皆被他矯揉造作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
若說火焰島最不缺的自然是劍,雲瓷將提前尋摸的劍遞給子遠,子遠半是強迫半是好奇地開始同他們習劍。他一招一式依葫蘆畫瓢比劃著,倒也樂在其中,隻是兩個師父東一句西一句,常常意見相左,令他有些苦惱。
雲瓷習劍時日尚短,而清鶴已然參透天元道劍,可見其悟性之高,諸門劍法手到擒來,因此於劍道修為雲瓷不及清鶴。雲瓷雖然未曾正式入門,張元宗無法傳授龍門經典《劍經》,但其所學浩如煙海,所授自然受用無窮。
清鶴的劍是洞察世事的穩重,而雲瓷的劍是靈氣逼人的灑脫,他習劍頗有龍門之風,往往不拘一格,著眼廣闊,連木青龍見著也覺他天生應該踏上龍門一途。他與清鶴日日切磋,初時敗北極快,但其成長速度極其驚人,支撐漸久。
三人練劍正當興起,遠處一位陰柔公子輕搖折扇,徐徐而來。三人握劍靜立,雲瓷含笑叫道:“睿哥哥,你不纏著顧姐姐,怎麽有空到這偏僻的地方來了?”沈睿含笑與其一般無二,輕歎道:“顧姑娘芳蹤杳渺,我正尋著呢,雲小弟若是知曉,告訴哥哥可好?”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恍似濺起無數火花,子遠恍覺他們活脫脫一大一小兩隻狐狸。雲瓷不待見沈睿是有理由的,以前他多次陷害師父等人,而如今其祖父沈南公死於楚師叔之手,他卻能如同沒事人一般。雲瓷不信他有恩仇盡泯的豁達,篤定其城府深沉,定然包藏禍心。
雲瓷墊腳昂首,往一個方向伸手一指,乖巧道:“睿哥哥,顧姐姐方才朝那個方向去了。”他話鋒一轉道:“不過火焰島這般大,我可不敢保證顧姐姐會不會中途折轉方向,若是你此去尋不著她,可別誤會弟弟我有意蒙騙。”
沈睿暗中咬牙切齒,這小鬼頭倒是把話說得圓滿,若是信了他的鬼話,他就是這世上最大的傻瓜。然而,他麵上依舊是如沐春風,微笑道:“謝謝雲小弟了。”言畢,他轉身朝著雲瓷所指的方向踱去,這般幹脆反而令雲瓷有些驚詫。
忽聞沈睿隨口歎道:“少年不識愁滋味,真好啊!”雲瓷心中忽地一動,張口叫住了沈睿,問道:“睿哥哥,你這是何意呢?”沈睿回身目光閃爍,猶猶豫豫道:“也沒什麽,不過是瞎感歎罷了。”
雲瓷心思電轉,麵上央求道:“睿哥哥,別賣關子了,有什麽話告訴小弟吧。”沈睿故作為難,最後勉強道:“你有多久沒見你師父了?”雲瓷思索答道:“自師父回來,即刻閉關為師公療傷,已有五日不見了。”
沈睿麵露憂慮道:“龍門中人是何等厲害人物!你師父親自為青龍前輩療傷,卻五日都未出關,隻怕這傷勢比雪鴻前輩更嚴重。真不知你師公現在情況如何,我這個外人也是擔心得很,恨不得能夠親自上門慰問,可我畢竟是個外人,不便冒然前往。”
雲瓷臉色刷地大變,雪鴻和木青龍從陵陽回來,前者被斷一臂,後者身無損傷,他暗中還自豪師公勝過雪鴻。可此刻聽了沈睿之言,又想著先前巫姐姐束手無策,那麽師公的傷勢定是凶險無比,否則何需閉關如此之久。
他雖然還未正式入門,卻也以龍門弟子自居,師公此刻安危未卜,他卻還有閑心練劍戲耍,真是大大的不該。雲瓷慮及此處便起身離開土丘,沈睿見狀高聲勸慰道:“雲小弟,你也莫要太過擔心,青龍前輩吉人自有天相。”
瞧著雲瓷匆匆離去,清鶴和子遠也緊跟著追上,清鶴湊近低聲問道:“你何時看見顧姑娘了?”是時三人約莫前行了一裏遠,雲瓷兀然攔住清鶴和子遠,帶著疑惑的兩人悄悄折回,靜靜遠遠望見沈睿離開土丘,沿著雲瓷所指的方向而去。
雲瓷嘴裏輕哼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壞蛋,豈能讓他繼續糾纏顧姐姐?”兩人不懂雲瓷的心思,也不知該說些什麽。見雲瓷久立原地不動,清鶴問道:“你不去看你師公了嗎?”雲瓷露出古怪的笑容,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師父和師公在哪兒閉關。”
清鶴和子遠聞言不由張口驚訝出聲,雲瓷冷哼道:“師父閉關前有言,師公受的是道傷,治療起來極其麻煩,最忌外界打擾,因此他們另尋了隱秘之所閉關。大壞蛋竊以為我知道閉關之所,又欺我年小不懂分寸,故意提起此事,想要誘我前去侵擾,他是打錯算盤了。”
子遠呆愣不解道:“可他沒有讓你去啊?倒是他似是想去看望你師公。”雲瓷冷笑道:“這就是他的高明之處,表麵隻道師公危險,表達關懷之意,實際卻想故意引我擔憂。我若真得莽撞前去,一旦闖下大禍,其罪在我,倒無法指摘他的禍心,可我也不是那麽好騙的。”
清鶴和子遠隻覺其中心思彎彎繞繞,不知是雲瓷過分妄想,還是沈睿真有這樣的禍心。清鶴猜測道:“關心你師公也是人之常情,或許他沒有這樣的心思。”雲瓷鄭重其事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總感覺這個人與我們不是一道的。”
雪鴻的傷勢早已痊愈,斷臂之缺令他另有一番孤拔的氣質。弟子們每日侍奉殷勤,他勸解兩回無果也就隨他們去了。今日,雪鴻同蘇航、秋水音一道飲茶品琴,一派師慈徒孝。一曲方罷,雪鴻忽道:“今天是初一嗎?”
秋水音按琴含憂,答道:“是。”雪鴻輕歎道:“真是為難仙兒了,每月初一都要躲起來獨自辛苦。”蘇航皺眉道:“難道師姐的問題就沒有解決的辦法嗎?巫姑娘醫術高超,或許能夠治好師姐。”
雪鴻平靜搖頭道:“仙兒的問題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既不是傷,也不是病,當年花家也未曾醫好她,還斷言這是她身體機能一種天生的常態,如同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巫姑娘雖然技高一籌,隻怕也無能為力。”
蘇航不死心道:“魚家清池姑娘的寒疾也是從娘胎裏帶出的,延請無數名醫皆是束手無策,還不是被巫姑娘治好,說不定她真有辦法。”雪鴻搖頭苦笑道:“魚家小姑娘也罷,梁臨川也罷,皆是岌岌可危,所以巫姑娘才以敗血之術激發潛能,可壽數不過十年啊。”
蘇航頓時熱情漸冷,雪鴻繼續道:“以前的敗血之術有傷天和,如今雖然改良得當,但還是一旦施展便無回旋的餘地。仙兒的症狀發作起來雖然可怖,卻沒什麽危險,隻需靜心調息便可。你呀,不懂你師姐的心。”
蘇航怔怔道:“這是何意?”雪鴻兀自淡笑不語,秋水音接過話頭道:“師姐再是堅強,可她畢竟是一位女子,心中自是不願那症狀暴露人前,徒受煎熬。多次診治無果,她心中必然非常抵觸,更何況巫姑娘風華絕代,她自是更不願意了。”
蘇航愕然道:“這……”雪鴻無奈道:“若真能治好她,為師又豈能不支持?”秋水音低眉道:“師姐雖然嘴上不說,但她每月初一都刻意避開我們,想來她還是很在意別人看到。”三人寂然出神,誰能想到那個霜冷無情的女子有著怎樣的苦楚?
沈睿不知雲瓷在背後的論斷,好似真得信了小鬼頭的話,可是腳下遊蕩又有些漫不經心。奇怪的是他淨往偏僻處去,其目的似是而非,不知道他到底意欲為何。最後,他在人跡罕至處發現一處隱蔽的山洞,臉上的平淡掩藏著莫名的變化,可又看不出別樣的情緒。
他站在洞口稍稍頓了頓,然後擺出一副磊落的姿態,大步踏入,倒真像個尋幽探微的遊客。山洞極其幽深,沈睿的麵容漸漸隱沒在昏暗中,或是光線幽暗的緣故,他的神情顯露幾分冷峭,尤其是那雙沉寂的眼睛,開合之間流瀉出冷輝。
隨著山洞越來越深入,沈睿心中隱隱有幾分興奮,此處雖然隱蔽荒僻,但是那洞口刻意掩飾的痕跡瞞不過他的眼睛。這洞中一定藏著什麽秘密,而且很有可能正是他心中料想的那個秘密。
忽然山洞前方現出淡淡的幽光,沈睿登時心下一緊,腳下放緩放輕,悄無聲息向前方潛去。他抵達光亮處張目瞧看時不由一怔,山洞已然到了盡頭,也無豁然另一個世界,其中空間不過一間靜室大小,四周石壁嵌入許多散發淡白光華的晶石,中央背對著他盤坐一人。
那人一堆黑衣委地,背脊微曲,靜止無息如道旁山石,若不留心細瞧,易被忽略,可那一頭枯白長發垂至腰際,於幽暗中顯得格外醒目。沈睿頓知洞中情形並非其想,那麽他又豈能不曉擅闖他人閉關之所乃是武林之大忌。
沈睿自是不識白發人的根底,甚至不知其是生是死,可他畢竟是客居藏劍閣,若真是冒犯了閣中閉關的前輩,隻怕會引起一番風波。想到此節,他萌生退意後踏一步,可是這一退卻不免步履微沉。
中央的白發人猛然揚首,想是覺察到沈睿的存在,背後的白發一陣搖曳。隻聽其陡然喝道:“是誰?”沈睿正打算悄然退走,可是驟聞這道清喝,頓時消解了退意。這道聲音不似那人蒼老的形容,反而年輕而熟悉,沈睿驚愕地盯著白發人的背影,心中矛盾不已。
白發人察覺背後粗重的呼吸,愈加確定自己並非出現幻聽,的確有人闖入了這裏,於是霍然起身戒立,再次問道:“你是誰?”沈睿複聞其音,木然張口呐呐無言,腦中已是天人交戰,隻覺所見所念荒唐至極。
他明知此刻最好的選擇是毅然離去,可是雙腳如灌鉛,他怎麽也挪不開一步,最後喑啞道:“是我。”沈睿發現白發人的身軀驟然一顫,洞中於此陷入長久的沉默,空氣沉沉如在水中。良久之後,沈睿遲疑開口道:“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斷,白發人驀然轉身揚手,一根絲線蕩出纏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呼吸都有些困難。白發人微微垂首偏頭,白發散落遮住了其大半麵容,沈睿首先感受到的便是從白發間射出的兩道淩厲的目光,然後他才依稀看清那人臉上細密的皺紋。
無論那人是如何的雞皮鶴發,沈睿還是一眼就認出她是顧驚仙。他尤覺身處夢境之中,不然韶華絕代的女子怎會突然間蒼顏白發,他木訥地驚意都無,連脖頸上的桎梏都忽略了,隻剩下呆呆的目光。
顧驚仙白發朽容暴露人前,她雙眼蘊含著五分驚惶和五分殺意,乍然遭逢這樣的情形,她的腦海中隻剩下一個念頭,為了保守她身上最大的秘密,她要殺了麵前這個人。隻要她輕輕一動手指,青絲劍便會斬下沈睿的腦袋,那麽秘密便永遠埋葬在這個山洞之中。
沈睿定定望著蒼老不堪的顧驚仙,右手觸摸勒緊的青絲劍,由於山洞幽暗,看不清他臉上的脹紅。他無視顧驚仙衰老的模樣和眼中的殺意,她本該遺世獨立,不應這般驚惶,忽然心生憐惜,嘴角一彎,露出溫和的微笑。
顧驚仙感覺到他的身軀從緊繃變得鬆緩,隻聽他柔聲道:“殺了我吧,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你的秘密。”顧驚仙看著他心如止水地閉上雙眼,坦然等待她勠頸一劍,他似乎甘願為她奉上自己的性命。
顧驚仙的性格最像雪鴻,從來不是優柔寡斷或滿口仁義之輩,殺人對她來說並非什麽不得了的事,更何況麵前這人平日還蒼蠅一般糾纏於她,早已令她生厭,可是此刻瞧著他引頸待戮的麵容,她不知為何竟遲遲無法下手,殺意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
沈睿忽覺脖頸上的青絲劍撤走,隻聽顧驚仙冷冷道:“今日所見若有泄露,我必將你千刀萬剮,血流七日方死。”沈睿陡然一個激靈,絲毫不懷疑顧驚仙的狠話,他露出受傷的眼神,有些黯然神傷道:“我怎會將你的事告訴他人?”
顧驚仙不適應這種感情上的抗議,況且她現在蒼老醜陋,並不適合談論這些,唯有冷漠以對,厭惡道:“你走吧。”沈睿瞧著她拒人以千裏之外,驀地生出一股勇氣,斬釘截鐵道:“我要陪著你。”
顧驚仙臉色陡然一厲,白發狂舞,渾身真氣噴薄而出,向沈睿猛然逼壓而去,同時冷叱道:“胡說什麽!”沈睿毫不畏懼威壓臨身,平靜道:“我不知道你怎麽了,但我不想你一個人承受,我要陪著你,直到你恢複。”
顧驚仙心中慌亂,身影陡然逼近沈睿,伸手攥住他的脖子,寒聲道:“你再多管閑事,我現在就殺了你。”沈睿一點兒都不掙紮,擺出破罐子破摔的模樣,嘶啞道:“能死在你的手上,我無怨無悔。要麽你殺了我,要麽讓我陪著你。”
顧驚仙的相貌是衰老的,但她的眼眸是年輕的,此時流露慌亂之色。她知道沈睿是個破有心機的人,但此刻他的眼中一片純粹,顯得那般本真。她把沈睿扔在一邊,便再也不管他,徑直回到原地盤坐調息,隻是未再背對他。
沈睿暗中鬆了一口氣,終是賭贏了這一把,他靠著洞壁坐下,安靜地守著甬道。洞中幽暗不知時辰,沈睿守到腹中饑餓,咕咕叫了好幾回,方才曉得過了許久時間。顧驚仙聽得他腹中叫聲,幾次打斷自己的調息,嫌棄道:“你先回去吧。”
沈睿尷尬地笑了笑,道:“這山洞雖然隱蔽,但保不齊有人與我同有野趣,萬一讓人打擾你閉關,引起嚴重後果就不好了,還是讓我守著吧。”顧驚仙輕哼道:“我這症狀沒什麽緊要的關礙,調息些時候便好,不怕什麽打擾。”
沈睿討了個沒趣,暗中觀察顧驚仙的症狀看起來可怖,實際確實沒什麽危險。是個女子都會被這樣的症狀折磨,難怪她會躲在這麽僻靜的地方恢複。沈睿可以感受到顧驚仙所受的苦楚,硬是坐在原地沒動。
隨著相處時久,沈睿暗中歡喜得知顧驚仙的秘密,兩人之間的氛圍不似初時那般生澀。約莫又過了一個時辰,沈睿驚奇地發現顧驚仙烏發複現,紅顏再生,又恢複成往昔那個孤傲絕立的女子。
沈睿呆呆盯著顧驚仙身上發生的神奇變化,忽然腦中靈光一現,脫口道:“你是中了紅顏玉老之毒!”他緊接著皺眉反口道:“可我聽聞中了此毒,衰老月餘而亡,與你的情形又似不同。”
顧驚仙依舊盤坐不起,冷幽幽地望著沈睿,哼道:“難得你還知道此毒。”沈睿思索片刻,不可置信道:“此毒是苗疆五毒教最後一任教主靈玉仙子的獨門秘法,可五毒教十年前已被滅門,靈玉仙子也早已化為黃土,你怎會中她的毒?”
顧驚仙又沉默了很久,也猶豫了很久,個中隱情這麽多年來隻有師父知曉,連蘇航和秋水音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被沈睿這個外人撞破,她心中隱隱生出一種訴說的念頭,她淡淡道:“是我滅了五毒教滿門。”
沈睿驚得目瞪口呆,吃吃道:“為什麽?”顧驚仙語氣淡淡似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之事,道:“顧家當年也是有名的武林世家,掌門獨子顧懷生娶的夫人出自天山,他們感情本來極好,可後來顧夫人懷孕,顧懷生卻納了一房小妾,此人正是隱姓埋名的五毒教教主。”
沈睿自是明白其中的關係,也不點破,猜測道:“靈玉毒殺了顧夫人?”顧驚仙平靜道:“不錯。顧夫人出身天山,性子剛烈,自然不容靈玉,後來靈玉對顧夫人下了紅顏玉老之毒,衰老三月而亡。”
沈睿最關心顧夫人腹中孩子,問道:“那孩子呢?”顧驚仙淡淡道:“期間孩子降生,也出現了衰老之症,顧夫人自知時日不多,將孩子送上天山後便亡逝了。這個孩子機緣巧合被家師收歸門下,傳授青絲劍運氣之法,竟能緩解衰老之症,隻是每月初一都要發作。”
沈睿入神道:“那後來呢?”顧驚仙冷淡道:“我十四歲藝成下山,才知天山曾對顧家施壓,顧懷生無奈將靈玉逐出家門,而靈玉卻生怒毒殺了顧家滿門。我對顧家毫無感情,我後來獨身去了苗疆,滅了五毒教,也隻是為了我自己。”
沈睿方知顧驚仙過往坎坷,慮及自身更是感同身受。隻聽顧驚仙忽然幽歎道:“拋開師父他們,我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沈睿感受到她言語背後的落寞,言道:“我又何嚐不是這種心情呢?”
顧驚仙本來隻想訴說往事,卻不知不覺向一個男子吐露了內心感受,心中頗覺不自然。她抬頭望了一眼沈睿,他沈家之名自然非是顧家所能比擬的,可如今也隻剩他一人了。她從來都不擅長言語上的溫軟,不知該如何開解他。
沈睿自然知曉顧驚仙的脾性,徑直自嘲道:“我自小都活在祖父的謊言之中,一直怨天不公,讓沈家滅於惡疾,可如今看來真是個笑話。沈家罪惡多端,終是毀在惡人手中,真是天道好輪回。”
顧驚仙已知沈家隱藏十七年的真相,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辛苦。沈睿接著道:“祖父死了,我卻不知道該怎麽辦?我若報仇,定受武林同道唾罵,我若不報仇,又會有人指著我的脊梁大罵無情無義的畜生。我是真地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裝著若無其事。”
顧驚仙不知如何勸解,隻能做一個沉默的聆聽者。沈睿痛苦道:“沈家的門楣我扛不起來,謊言一旦被拆穿,我連最後一絲顏麵也將失去。”兩人靜靜待在山洞之中,沉浸過往,心有戚戚,恰如同是天涯淪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