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入我肺腑 奉我血軀
青年有意無意掃向杜先生,落寞是因為懷才不遇,而懷才者不管遇還是不遇,身上自有一股傲意,對此他心中頗為不屑,但表麵上不露分毫。他之所以在三人籌劃中隱藏自己的秘密,是因為他太了解這些人了。
青年雖然身上流著蓬萊遺族的血,但他自小在浩瀚中土長大,眼界和心境與蓬萊本部難免有些不同。他承認蓬萊族人得天獨厚,擁有中土人難以企及的武學修為,但是正因他們生出自命不凡之意,從而養成了目空一切的壞毛病。
即便是在族中鬱鬱不得誌的大先生和杜先生,一旦踏足中土也難免顧盼自傲。青年在中土長袖善舞,極善識人斷事,因此他明白中土芸芸雖良莠不齊,卻非引頸待戮的呆鵝。正因他瞧出兩人的自矜自傲,又深明中土的水深浪重,所以他才沒有坦陳自己的安排。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大先生的陣法中藏了一柄劍,一柄異常鋒利的殺人之劍,這是他特意為張元宗準備的劍。這江湖能夠光明正大戰勝張元宗的人絕無僅有,但是殺人這件事不需要光明正大,隻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任誰也逃不過一死。
唯一讓青年不放心的是那個突然冒出來的酒鬼,他自有上百種方法引走張元宗,卻未想陰差陽錯被一個酒鬼代勞。毋庸置疑,那個酒鬼是一個令人忌憚的高手,他隨著張元宗一道同行,不知會不會成為變數。
青年心藏秘密是不願令兩人難堪,橫生枝節,而杜先生同樣藏著一個秘密,但他卻是不敢宣之於口。由於他知道多一些的隱秘,因而心中便多了一絲彷徨。兩人各自想著心事,一直默然等待著消息。
九寶樓中,一個麵容普通的小廝,低眉順眼進入三樓東麵雅室,不著痕跡地將一條兩指大小的折箋放下,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仿佛正在為貴客上菜。他沒有流露特意的眼神,或是展露刻意的動作,普普通通又安安靜靜退下。
青年對小廝視若無睹,雙眼定定凝視桌上紙箋,停頓的片刻間喉嚨不由自主發生吞咽的動作,消息來得超乎意料的快。他伸手拿起紙箋展開,目光瞧著其上墨跡仍潤。對麵的杜先生瞧著格外分明,青年的神情先是一怔,接著皺眉不喜,後又輕歎一口氣,最後釋然了了。
杜先生瞧其情緒瞬息變化,急道:“如何了?”話即出口,他方覺自己聲音微顫,不由愕然一瞬。青年默然不答,徑直將紙箋遞給杜先生,後者伸手接過微微有些發急。再三瞧看之後,他頹然無力靠著椅背,身軀微微佝僂,握著紙箋的手不住顫抖。
杜先生忽然抬頭死死盯著青年的眼睛,希望他能夠為此說些什麽。青年倒不似杜先生情緒激烈,隻是難掩惘然之意。他的眼線以最快的速度傳回最新的消息,不得不犧牲事情的細節,因此兩人還不知義莊中的具體情形。
兩人或悲或疑,或哀或悵,各自消化這則消息。杜先生心中藏疑,又含著隱隱的不甘和憤怒,可無法說與青年聽。手中的紙箋一不留神從指間滑落在地,隻見紙上寫道:大先生亡,諸敵無恙。
青年良久之後感慨道:“張元宗果真不好殺。”他遺憾自己神來一筆的安排,最終竟是劍折人亡,功虧一簣。難道是因為那個酒鬼壞事?
*****
酒鬼當然沒有壞青年的事,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莊外那棵樹,也可以說是來不及離開那棵樹。棺中藏著的劍格外突然,超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可怖的是其計算人心之艱深令人惶懼。
申先生勃然變色,酒壺脫手掉落在地,餘下的酒水在土壤中洇開。即便他有心阻止,可咫尺即天涯,他隻能徒然瞧著那極其陰毒極其危險的一劍破空刺出。這世上能夠刺中張元宗的劍還未誕生,可是這一劍把握時機委實太過妙絕。
巫千雪和張水衣紅顏蒼白,似是百花凋零,渾身氣力倏然被抽殆盡,唯剩一腔恐懼。瞧著最親近的人被一劍刺中,她們不敢直麵承受緊接而至的可怕結局,她們害怕那一襲青衫因此萎靡。
棺中殺手卻是另外一種複雜心情,他所看到的同其餘三人別無二致,手中劍確實準確無誤刺入了青衫之中,可是隻有他自己真實感受到,那一劍仿佛刺入一團雲彩之中,綿軟空虛沒有著落,棺材旁的張元宗平和依舊,生受一劍卻未血濺五步。
遠處的申先生不由口綻咦聲,棺中殺手的心髒陡然一凜,而兩位佳人呆怔失神。樹上,棺材裏,靈堂中,每一個角度都能清晰觀察院中,眾人眼簾中產生一種異常奇妙的變化,時間仿佛變得極其緩慢,光線因此被扭曲,畫麵虛實難測,顯得有些迷離。
棺材旁的張元宗漸漸變淺變淡,直至消失,而距離其三尺之外憑空衝出他的身影。殺手長劍孤零零顯露在空中,其上未曾沾染半點鮮血。申先生不由咧嘴露出無聲的笑容,欲要浮一大白以慶,然而兩手空空,不免懊惱。
兩女狂喜不已,張水衣蘧然衝上前來,因著棺中竄出一道黑影斜弋而去,欲要逃之夭夭。張水衣決然攔下那人,以掌為劍,盡展淩厲殺機,絲毫不懼那人長劍鋒芒。她不敢想象兄長若是不幸被殺的場麵,因此此刻尤其憤怒,出手毫不留情。
張水衣修習山水訣,修為已有一定火候,後因純鈞靈魄和《般若心經》的緣故,實力已然突飛猛進。即便那人也是罕見的劍道高手,不過最終不敵張水衣,三十招外被劍氣擊中檀中穴而亡,這自不用贅述。
申先生同幾人會合,神色卻顯得微微有些沉重。他與巫千雪和張水衣不同,她們無法理解方才那有些光怪陸離的場景,但他卻知道張元宗為了避開那必殺一劍必定也付出了代價。簡單來說,張元宗受傷了,一種肉眼難辨的隱傷。
張元宗讀懂了申先生的意思,微若難察地搖了搖頭,以示沒有大礙,無需讓人徒憂。
*****
蕭銅山逃下靈鷲峰,一麵躲避囚龍寺僧眾的追緝,一麵馬不停蹄一路南下,直到逃至苗疆地界,遁入山巒之中,繃緊的心弦方才稍懈。他在附近的集市稍作休整,然後繼續往十萬大山趕去,目的便是群巒之中的那座春山。
春山,顧名思義,想來是一座旖旎秀山,可它的另一個名字萬蠱山,卻道出其中險惡。蕭銅山對苗疆風物極為熟悉,獨身直上萬蠱山,絲毫不懼山中荊棘和野獸,一直朝聚靈洞的方位疾行。
蕭銅山雖是首次履及,但萬蠱山聚靈洞的名氣實在太大,記載累牘,婦孺皆知。洞中盤踞著各色靈蠱,野性未馴,可謂危險至極,苗人難生覬覦之心。若是放在以往,蕭銅山難免忌憚洞中凶險,不願以身犯險,可如今他有不得不入洞的理由,從而憑生一股悍勇。
尋至聚靈洞附近,望著近在咫尺的洞口,暗喜中又難掩一絲緊張。他知道洞中既有凶險也有機遇,但那機遇值得他以命相搏。正當他準備靠近山洞,忽聞洞中傳來隱約的人聲,他驟然止步躲在一叢灌木後,通過茂密木葉的空隙窺測洞口。
須臾間,隻見五人於洞中魚貫而出,當首者是位鶴發老人,緊隨其後是位十一二歲的女童,然後是一對中年男女,最後是一位青年。五人皆是苗人形貌,身穿統一的灰麻色衣衫,樣式和花飾很是簡樸,依稀是苗族服飾的風格,但蕭銅山斷定沒有任何一族苗人是這種服飾。
五人神態輕鬆,言行尋常,沒有絲毫身履險地之態,倒像是一家人到春山遊玩。蕭銅山隻覺疑雲重重,苗疆上百苗族皆視萬蠱山為禁地,聚靈洞更是最險要之地,這五人卻能夠來去自如,毫無顧忌,煞是古怪。
他費解思慮的片刻,那五人已然離開聚靈洞,消失在山林之中。雖瞧不出五人有何非凡之處,但蕭銅山為了懷中之物,隻得按捺脾性,謹慎再謹慎,況且行走於萬蠱山中人豈道是尋常?他刻意又等待了一刻鍾,見無人再從聚靈洞進出,方才現身一頭紮進洞中。
洞中靈蠱眾多,凶焰熾烈,但蕭銅山卻夷然不懼,因為他胸口貼身放著吞靈蠱,即便王者沉睡,餘威猶在。逃下靈鷲峰的驚魂,長途跋涉的勞苦,甚至被困降魔塔這多年,比起得到吞靈蠱如此神物,如今都不覺得什麽。他以為這是上蒼對他的彌補,否極,則泰來。
唯一令他忌憚的是洞中累年形成的瘴氣,他事先服下辟毒藥物,又用棉布遮住口鼻,再通過調息減緩呼吸,但身入幽洞依然感到微微眩暈。洞中棲息的密密麻麻的蠱蟲感到一股強大氣息的侵入,紛紛如退潮一般避開。
蕭銅山精通蠱術,曾為禍苗疆,後被福靈所擒囚於降魔塔。他雖然不識吞靈蠱,卻於囚龍寺見識過它的神威。他對苗疆蠱道的秘辛所知甚多,洞悉吞靈蠱沉睡不是因為沾染了福靈的鮮血,而是血中力量損傷了它的肌理,其傷非聚靈洞的靈泉不可修複。
十裏甬道,蕭銅山得見各種傳說中的靈蠱,驚奇不已,見其皆狀如臣屬,心中再次震驚吞靈蠱的厲害,不免微微得意。他似乎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他將憑著吞靈蠱驅策萬千靈蠱,繼而控製苗疆各族,然後再一統天下。隨著思緒越飄越遠,昏暗中漸漸浮現暢快的笑容。
抵達山中腹地,蕭銅山事先雖有心理準備,但依舊被眼前奇景所驚,久久不能平靜。洞中眾多靈蠱因人類的接連闖入,顯得格外暴戾,然而它們的氣焰瞬息便又消減下來。蕭銅山已然適應這種四海臣服的場景,他現在最關心的隻有中央白玉石台上的靈泉。
靈泉是一汪乳白色的石髓,乃是天地靈氣凝生的精華,吞靈之陽蠱便是從中誕生而出。靈泉此刻正被一群天音蠱占據,麵對這些存在於傳說的令人忌憚的靈蠱,蕭銅山今日提不起絲毫興趣。
他有些惶急地奔至白玉石台,天音蠱齊齊叫囂抗議,妙音飄滿洞府,聞之令人幻象頻生。他趁著自己保留最後一絲清醒,小心翼翼將懷中的吞靈蠱捧在手中,一眾天音蠱頓時偃旗息鼓,畏懼地躲開台中靈泉。
吞靈蠱沾染的血跡已然黑紫,似是一攤了無生氣的爛肉。蕭銅山知道它隻是陷入沉睡而已,雙手微顫地將其輕輕放入靈泉。眼見著吞靈蠱沉入石髓,不見了蹤影,他一直目不轉睛地守著靈泉,心中又是興奮又是緊張。
蕭銅山知道福靈的一口血令吞靈蠱損傷嚴重,雖有靈泉滋養修複,但短時間內難有長足的恢複。他專注地守在石台旁,不敢有絲毫的擅離,接下來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讓他離開。因為吞靈蠱療傷是他最大的一件事,那將是他後半生實現野望的關鍵。
一守三日即過,蕭銅山不敢有半點鬆懈,幹糧的粗糲和清水的缺少令他身體狀態有些下滑,但他的精神力依舊處於巔峰,全神貫注匯聚於靈泉,甚至忘我地視外界如無物,因此他未能第一時間察覺有一個人不知何時開始盯著他。
陳清玄更見消瘦,眼窩微陷含青,雙肩耷拉見頹,他整個人顯得有些死氣沉沉,唯有那雙眼睛泛紅,流露癲狂之意,射出兩點刺心的寒光。他怨毒地盯著蕭銅山,心中的盛怒因為難有足夠大的宣泄途徑去承載,從而盡皆被壓抑在身軀內,衝撞得胸腔隱隱作痛。
靈泉靜時光滑如鑒,此時微微起伏如山巒,蕭銅山神色大動,吞靈蠱休養三日終於蘇醒,天音蠱們因承受不住威壓紛紛離開石台。陳清玄嘴角彎起,卻殊無笑意,一對銀劍從袖中滑出。他緊握劍柄,劍鋒朝下,暴虐的鋒芒斬得衣袖襤褸如絲絛,他控製不住也不想控製他的殺意。
蓬萊最年輕的長老,往日的純真以及純真掩藏下的狡黠都已不見,心緒經過一番大起大落,以致癲狂神經。銀劍出袖,劍意逼人,蕭銅山再次見到這個陌生而可怕的年輕人,斷指處突又痛如錐心。他看著他驚如見鬼,為何他能如此準確無誤找到這裏?為何上蒼的青睞如此短暫?
蕭銅山久困降魔塔,逃亡急迫無暇探聽江湖消息,途中對蒼穹異象也不過稱奇便罷,自然不知蓬萊顛覆中土的消息,也不識麵前年輕人的身份。可是,他深知這位年輕人的可怕,不僅僅是因為他曾一招之間斷了自己的手指,更是因為福靈因其而亡。
陳清玄的狂意令他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若是處在他的位置,一朝慘失吞靈蠱,隻怕也要發瘋發狂。蕭銅山對吞靈蠱的貪婪和占有欲業已歇斯底裏,可是生死抉擇就在眼前,孰大孰小,無需三思,何況他還不知道自己今日能否逃過一劫。
當蕭銅山察覺到自己的存在,陳清玄沒有暴跳如雷,與他眼中瘋狂之意截然不同,口中平靜道:“你該死。”平靜的話語依舊帶著強烈的情緒,若隻是“你死”二字便是體現一種宣告,無關愛憎,而多了一個“該”字,便是迥然的強烈和怨恨。你該死!
陳清玄飛掠的身影並未達到極致,卻極其穩定,可見其不可逆轉的決心!雙劍劍尖如寒星,想那天穹再遙,星光也能穿越距離抵達大地,而銀劍劍芒就是星光。陳清玄攜無盡的殺意融於銀劍,劍鋒所向唯有毀滅披靡。
蕭銅山沒有躲避,不是因為他舍不得唾手可得的吞靈蠱,實際上他此刻不敢將手伸向靈泉。他是不敢躲避,因為一旦躲避,銀劍因著轉折將會徹底狂暴,他完全沒有一擋的可能,生死落在一瞬。
可是若站在原地正麵反擊,他同樣沒有與之抗衡的實力。蕭銅山是降魔塔囚禁的魔凶,曾令江湖人談虎色變,可是在這個年輕人麵前,在這對銀劍之下,他的魁梧,他的暴虐,他的凶惡,都變得如此弱小虛軟。
可時勢已然急迫,蕭銅山隻能忽視頭皮發麻,忽視心中的屈辱和憤懣,倏然拔出腰間的刀,義無反顧揮斬而出,刀鋒卷起呼嘯的勁風,刀光雪亮如同天光。他無暇慮及更多,唯有舍命一搏,這一刀凝聚了他所有的力量。
可悲的是,蕭銅山與陳清玄之間存在天塹鴻溝。狂刀僅是擋住了一瞬,然後被劍勢碾壓,敗如破絮。銀劍如毒蛇覷隙而進,雙雙刺入他的身體,但也幸有狂刀一擋,銀劍並未刺入要害,即刻要了他的命,一個照麵他已無力握刀。
奇怪的是,蕭銅山第一時間並未生出恐懼,甚至顯得有些超乎尋常的平靜,因為他早就料到自己擋不住,他認命。人一旦認命,麵臨任何天災人禍,世道艱難,都可以沒有怨言沒有恐懼地接受最悲慘的結果,那般無奈。
蕭銅山的血濺到陳清玄臉上,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嘴角腥紅,麵容頓時猙獰畢露,他要用劍撕碎這個無恥的賊。蕭銅山的心跳驟停片刻,遲來的恐懼忽然如潮水一般從心底湧出,瞬間淹沒了他的身心,他本來可怕凶惡的麵孔扭曲得古怪而可憐。
蕭銅山無力地接受死亡的來臨,然而千鈞一發之際,陳清玄忽然停止了手上動作,銀劍靜寧。就在此刻,他的注意力被身側石台靈泉中的動靜所吸引,吞靈蠱徹底蘇醒過來,一躍衝出靈泉,露出真身。
螻蟻的性命豈能比得上吞靈蠱?陳清玄所有的心思都落在吞靈蠱身上,那還顧得上蕭銅山一條賤命。他看都不看蕭銅山,隨意一腳將其踢飛,魁梧的身影越過彩池,重重撞在石壁上。石屑飛灑,蕭銅山頓覺身體四分五裂,無法相信自己竟能逃過一劫,怔怔了半晌,冷汗浸透了渾身衣衫。
陳清玄雙目熾熱,失神鬆手丟下沾血銀劍,灰影先動如雷,猛撲石台,後靜如牆,截然壁立,萬分慎重而小心地捧起吞靈蠱。在接觸的一刹那,他感覺心中的空虛被驟然填滿,掩不住失而複得的狂喜。吞靈蠱也認出了自己的蠱主,歡喜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蕭銅山虛弱地靠著石壁,正自恐懼絕望之時,震驚地看著陳清玄緩緩捧起吞靈蠱,突兀一口將其吞了,囫圇入腹。他的恨意,他的懊惱,他的恐懼,都因陳清玄的動作而變得遲鈍,不再那麽清晰刻骨。他怎麽能把它吞了?他怎麽敢把它吞了?
仿佛是印證蕭銅山所想,陳清玄吞蠱入腹的須臾,他整個人忽然直挺挺摔倒在地,一動不動,毫無生機。蕭銅山非常費解陳清玄這種自殺式的行為,蠱之所以令人畏懼,正是因其所含的陰損蠱毒,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蕭銅山支撐著站起身來,希望能夠看得更清楚一些。隻見陳清玄狀如死屍,露在外麵的肌膚以眼見的速度迅速泛青,由淺入深,後變得紫黑如炭,毒素瞬間遍布全身。他怔怔失神,還是無法相信方才還瘋狂而可怕的人就這麽荒謬地死了?
還不待他回過神來,緊接著變化又起,陳清玄臉上的紫黑驀然間漸褪,先是變得灰如枯木,後又慘白似無一絲血意。這種變化罕見而詭譎,蕭銅山還未為自己的劫後餘生慶幸,忽然心生警惕。按理來說,一個人呈現出紫黑或慘白,都是死人的顏色,可他還是心生不安。
由於心生不安,他決定要做些什麽,無論陳清玄是真死還是假死,他都打算讓他再死一回。一個人要是斷了頭顱,那就不可能再活,於是他握緊了刀柄。兩道劍傷依舊流血不止,可他顧不了那許多,陳清玄死得太過違背常理,他的心越來越迫切,於是他握刀抬腳。
萬萬沒想到的是,洞中靈蠱不再如方才那般散亂無章法,突然目的明確地齊齊向蕭銅山叫囂著,甚至偶有攻擊。靈蠱們圍繞著陳清玄形成一道保護屏障,不願任何人靠近,它們是在潛意識保護陳清玄,保護它們的王者。
蕭銅山意識到這個問題,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可是,這洞中靈蠱任意一隻放在外界都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凶物,他如今身負重傷,無力跨過那道屏障。若非它們無主無序,沒有清晰準確的意誌傳達給它們,其攻擊必定不會顯得如此敷衍。
然後,蕭銅山忽然放棄了,放棄了殺死陳清玄的決心,放棄了重得吞靈蠱的機會。因為他隔著蠱群看見陳清玄的身體又發生了變化,一抹血意從慘白之中滲透出來,他漸漸又恢複了活人生氣,臉上手上的肌膚生出一層淺灰的鱗片,如魚,如蛇,亦如吞靈蠱。
蕭銅山心中猛地蹦出一個寒浸浸的念頭,陳清玄根本沒有死,他正在進行某種可怖的異化。他不敢等待最後的結果,一旦陳清玄死而複生,他便再也沒有機會逃走,下場唯有身赴黃泉。心誌一懈,他如同驚弓之鳥尋了方向倉皇逃走,唯恨自己少生了兩條腿。
陳清玄並沒有馬上蘇醒過來,異變持續發生,最詭異的是他額頭左右生生凸起,形成一對半寸的肉角,有東西在其中蠕動。他顯然已經恢複知覺,整個過程顯得極其痛苦,渾身不住抽搐,可見的血肉起起伏伏,如波浪拍打礁石。
所有靈蠱感受到陳清玄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連連後退,遙遙擁圍,那些天音蠱沉默在蠱群的最前麵。吞靈蠱要麽先天孕育,要麽由天音蠱蛻變而成,因此天音蠱本性裏有不屈之意,以往是因畏懼而屈服,而如今卻是臣服。
當雙角漸漸安靜,痛苦慢慢消失,陳清玄的身軀也安靜了下來,他又沉睡三日方才醒來。他猛然睜開雙眼,洞頂天光落在眼中,照見其中纖毫畢現,淺碧的瞳仁,豎圓的瞳孔,顯得極其妖異。眼中開始沒有一絲情感,然後慢慢恢複人類的情緒之一,卻是冷酷無情。
他沒有即刻支撐起身,伸手在空中翻覆,他認真地打量手上的灰色鱗片,臉上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他接著閉目養神了一會兒,耳邊是靈蠱們窸窸窣窣的擁擠聲。隨著神識漸漸恢複,他適應了身心的變化,然後起身就著水窪映照光影。
水窪中依稀可見他臉頰瘦削,灰鱗密布,額生雙角,麵容已然大改,朝氣全無,隻剩下乖戾和冷漠。他朝著水中的影子忽然笑了起來,卻顯得有些凶厲和陰鷙。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叫做陳清玄的年輕人,他就是吞靈蠱,吞靈蠱就是他。
他偏頭望了一眼地上的銀劍,並沒有俯身撿拾,也不見悵惘惋惜,他以後再也用不著它們了。春紫真讓他想辦法永遠留住吞靈蠱,他便拿定主意奉獻自己的血肉,吞蠱入腹,與其結合。他犧牲自己的生命元氣供養吞靈蠱,如今他修為全無,已是武學上的廢人。
陳清玄毫不在意,他抬腳向前踏出,身前的蠱群誠惶誠恐避讓出一條道來。他看也不看滿洞臣服的靈蠱,身影消失在甬道的幽暗中,身後是所有靈蠱的追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