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筆力千鈞 踏血尋梅
“可惜了。”秦易扇端似立身雲霄俯瞰眾生,靜眼瞧著長街上對峙的模糊人影,輕輕吐出仿若悲憫的歎息,他已然猜到這一局的變數。太一教由來相容並蓄,招攬吸納天下英雄,方成臥虎藏龍之地。即使九幽遭受重創,卻依然具有不容小覷的力量。
杜先生毫無悲憫的胸懷,漫不經心地斜眼眺望,如同正戲看一場滑稽的鬧劇。他毫不在意這些蓬萊臂助的中土人,也並不知曉足夠深的內情,因此他無法理解秦易扇為何歎惜,不由問道:“秦長老,怎麽了?”
秦易扇似乎不太想談及他所歎惜的緣由,沒有直接回答杜先生的問題,反問道:“你可知棋聖這輩子最放不下的是什麽?”杜先生若有所思道:“他的來曆我也有所耳聞,他最放不下的應該是唐飛煙。”
秦易扇語氣平緩卻透著運籌帷幄之意,道:“不錯。無論是什麽樣的人,隻要心中有在意的東西,那麽他就有弱點。一個人有了弱點,我自然就能找出為我所用的方法。棋聖的弱點就是唐飛煙。”
杜先生第一時間警惕自己在意的東西,思慮越明越覺悵然。他回神納悶道:“唐飛煙不是已經死了嗎?”秦易扇抬眼望了望藍天白雲,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麽。他收回目光微笑道:“唐飛煙的確死了,但有時候死人比活人更有用。”
杜先生不解其意看著他,秦易扇繼續道:“仗義每多屠狗輩,性情中人尤為可愛。當年千手修羅一鳴驚人,我又怎能不趁機結個善緣?我派人盜走了唐飛煙的遺體,同青龍玉髓一道封在水晶棺中。”
杜先生雙眼圓睜,脫口驚呼道:“青龍玉髓!那可是一宗絕世神物!”他在蓬萊代素天心司醫毒之部,涉獵廣博,識物無數,自然知曉天下有四宗神物,它們的奇能不知引起多少人夢寐以求。
據其所知,玄武鐵精先被龍門中人用來刻陣囚困純鈞靈魄,後又被太一教用來重鑄純鈞劍,朱雀神木是醫藥之木,據傳有起死回生的奇效,白虎靈石就在蓬萊,被打造成地尊的佩劍昆吾,而沒想到最後一宗青龍玉髓就在秦家手上。
秦易扇隨意淡笑道:“此物令唐飛煙經年不腐,甚至麵色紅潤,宛如新生,仿佛隻是活人沉睡一般。我又故意等了三年,才去邊陲小鎮找到自我放逐的棋聖,將這宗大禮送給心灰意冷的他,這個人情他不受也得受。”
杜先生忍不住由衷讚歎秦易扇眼光何其毒辣,手段何其妙絕,實實在在是蓬萊的智囊。他觀人於微,能夠隨時從紛亂的江湖世事中找準自己的獵物,再以施恩不圖報這般以退為進的高明手段籠絡住人心,招招堪稱神來之筆。
當然,也隻有首富之家方有這樣的底蘊和氣魄,連四大神物之一的青龍玉髓也能拱手送人,當真好大的手筆。秦易扇緩緩道:“這些年他在靈丘山守著唐飛煙,心滿意足已久,也該是他償還恩情的時候了。”
杜先生忽問道:“七聖遠在靈丘,太一教來勢迅疾,他們如何得知秦家有敵而能及時來援?”秦易扇洞悉其言外之意,輕笑道:“自然不能通過秦家之口,其實即便是,亦無甚大礙,那些人終究跨不過心中那一關。不過以他人之口傳遞消息,總歸要比秦家求援來得妥帖。”
秦易扇並未回答更多,杜先生也未打算深問,繼而又回到最開初的問題,道:“那麽秦長老可惜什麽呢?”秦易扇凝目認真地望著長街上的人影,微微喟歎道:“人生奇妙就奇妙在繞來繞去又繞回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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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教群雄恍悟這邋遢老者竟是棋聖舊識,卻不知他到底是何身份?與棋聖又有何糾葛?緊隨而至,眾人有幸見識到一場曠古絕今的暗器奇戰,奇就奇在暗器之“暗”絕非偷襲暗擊之陰損,而是杲杲燦爍下的魅影,是光明正大的險要,這才是暗器大家遙勝宵小之處。
老者以肉掌探入萬千飛馳的玉砂,輕而易舉化解了厄身之危,眾人見狀已然震驚不已。當再瞧見他取出納於腰畔青囊的暗器,他們又不禁愕然其中竟也是棋子。雖說暗器大家不拘什麽固定之物,但兩人同以棋子為暗器,這其中存在何種隱秘的關聯,眾人難免揣度一番。
眾目睽睽之中,兩人凝立街中,不動如山,全然憑著手上方寸間的風雷,在兩人之間的虛空上演了一場光怪陸離的激戰。棋聖果然名不虛傳,隻是仗著手中的一罐棋子,便幻化出萬千精妙的殺招。
有以一化萬的星砂幻彩,有七星連珠的聚勢連擊,有一手九子的相擊相圍,還有龍蛇遊走的曲折迂回。諸般妙招神乎其神,層出不窮,超越眾人對暗器一道幻象的極限。每枚棋子如刀如槍,如劍如戟,如風如雨,如光如影,淩厲險刻以極,俱是銳不可當,驚世駭俗。
令人驚奇的是,老者同樣達到了暗器上的巔峰造詣。他雖瞧著行徑瘋癲,出手卻沉穩嚴謹,守之滴水不漏,攻之大開大闔,別有一番恢弘氣度,同棋聖可謂稱得上一時瑜亮。太一教眾愈發震驚教中何時招納這樣一位暗器高手,竟蒙塵過時,無人識得其寶。
棋子如俊采星馳,一掃暗器一貫的陰詭滋味,顯出了別樣的瑰麗風姿。比之老者的沉穩,棋聖出手顯得追奇逐異了些,冒奇險方有奇效。不需贅述,這一戰終是在以老者棋差一招而落敗,而落敗就意味著死亡。
情形隨即卻往著詭異的方向發展,老者奄奄一息倒地不起,臉上卻沒有一絲怨恨、痛苦之意,隻是定定地盯著棋聖,眼中意味難明。棋聖也沒有一絲愉悅、欣然之色,他緩緩起步走向老者,對麵的太一教眾見狀紛紛戒備後退,生恐他突施辣手。
棋聖走至老者近前蹲身扶起了他,老者盯著棋聖的雙眼一片茫茫,卻似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不知最終落向何處。棋聖知他命不久矣,僵目看著他沒有任何表情。老者最後神思回歸,虛弱地懇求道:“帶我去見見她……”
棋聖淡漠地看著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回首望向東麵矗立的瓊樓,遙遙低首一禮以示歉意,最後攙扶起垂死的老者默默離開,他實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因著怪異老者莫名其妙的懇求,人人忌憚的千手修羅這一尊大敵就此退走,眾人總覺得這件事有些夢幻。
這一番雖有驚無險地渡過,但太一教眾對前路已有了忐忑之心,七聖中人果真不好相與。恰在此時,隊伍後方急急奔來一人,向陰陽鬼、柴月關、傅青書等主事者傳達了白魔的命令。前路不平,可先遣一隊先鋒前行探路,掃清途中阻礙之敵,剩餘大部隊徐徐圖之。
太一教此行包羅九幽本部、天下七堂以及近百附屬門派,教眾規模達到兩三千人。若是雙方皆全軍出擊自然是好,短兵相接,太一教就從未怕過誰。可俗話說光腳不怕穿鞋的,若繼續聚眾前行,再由著七聖一個個以死耗著,不僅傷亡人數會飆升,也會大大打擊己方士氣。
陰陽鬼雖自認伐秦的領軍人物,又有覬覦教主之位的勃勃雄心,暗暗自重身份,但對於白魔的號令依舊不敢不遵,至於這種馬前卒的事他自然不會降身親為。陽魁堂朱烈火和太白堂傅青書暗中以目示意,朱烈火先一步自告奮勇,而傅青書隻得選擇留下以策萬全。
最終,七堂堂主朱烈火和康景文以及九幽柴月關三人為首,從教眾中挑了二十餘位高手出發,餘眾也整隊隨後緩進。陰陽鬼還特意安排了人手緊隨在朱烈火等人之後,以便及時傳遞消息。
朱烈火等人一路行至沅滄江畔,岸邊地界開闊,臨水建有春台、遊廊、水榭、望江亭等建築,平日想來定是一觀江景的好去處。江畔沿街另一側十數丈外是一片偌大梅林,正值紅梅初綻之時,遠遠瞅著猶似紅雲蟄伏,嗅之暗香隱浮。
梅林邊上奇怪地擺放了近百麵人高的白絹屏風,占了大半街麵,每麵屏風俱已著墨,諸般梅相躍然於紙上。有虯龍之雄,有骨靈之秀,有刀山劍林,有清秀婉轉,各具神異峻奇之妙態,足見畫梅功力之拔萃。
詭譎的是,每一麵屏風上僅有嶙峋骨相,不見半朵梅花之顏。屏風間站著一個同樣嶙峋之人,散發披肩,眉寬眼細,一身素白衣衫沾染許多墨跡,頗有瘦梅寒立的風姿,他癡立不動同周圍的梅屏渾然一體。
他失魂落魄地盯著一麵屏風,目光呆滯,一臉愁思,仿佛所有心神都衝入那幅梅相之中,神魂杳然。根據眼下的局勢,瞧著此人的怪異行徑,諸人已然猜到此人乃是七聖之一的畫聖,其癡狂瘋魔,殊為古怪。
梅林對麵,望江亭旁,有一座青色石碑,石碑前有一青衣人挽髻戴冠,儀容整潔,腰懸長劍,此刻正凝神執筆龍飛鳳舞。石屑紛紛飛落,那人執柔韌之筆入石三分,手腕轉動圓潤如意,於咫尺間有縱橫之勢,一氣嗬成寫就了一篇《蘭亭序》。
以輕柔筆觸於金剛刻字,字字遒勁飄逸,一筆一劃毫無凝滯,可見此人修為當真奇絕。他筆下鋒芒畢露,落筆驚雨,竟是滿碑殺氣四溢,他毫不收斂自己豪恣的殺意,連遠處朱烈火等人也心有感應。這人是七聖之一的書聖,與畫聖一向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
大篆、小篆、簡書、隸書、行書……,皆有固定的架構定律,甚至是草書,狂意中也有窠臼可尋,自是不及繪畫來得自由無拘。不過書聖另創一道,以殺氣入書道,突破舊縛,使其字滿蓄殺氣。他幼時習遍名家名帖,已無臨摹痕跡,後破而後立,獨樹一幟,成就一代書法大家。
不過就潑墨而言,雖縱情肆意,但卻要求畫意神秀,非緣木求魚可期。畫聖癡立愁苦,原是他自覺畫梅總是失了點睛之筆,如何落筆添顏也達不到他心目中最精髓的紅梅之神,梅骨已得,其神難就,因此令其入瘋入魔,性情大癡。
書聖執筆寫下最後“斯文”二字,對朱烈火等不速之客視若無睹,徑直望向依舊癡立無神的畫聖,臉上滿是嫌棄之色,而這種嫌棄非是鄙薄厭惡之意,而是友人之間的恨鐵不成鋼。他揚聲嘲弄道:“連枝紅梅都畫不好,著實無用。”
當世隻怕也隻有書聖會直言嘲笑畫聖的畫技,可謂相當得不留情麵。即便畫聖苦惱自己畫梅難臻極境,自怨徘徊於堂室之外,但在世人眼中畫聖的紅梅已然是絕世神品,萬金難求,就是眼前這些未就之梅骨殘畫,也俱非凡品。
畫聖扭頭呆呆地看向書聖,麵上不見半點圭怒神色,頗有些自怨自艾道:“我實在無用,總也畫不好紅梅。”他抬頭望了望一側的梅林,又搖頭苦悶道:“畫梅無數,卻難得最鮮活的生氣。”
書聖忍不住抽抽嘴角,嗤之以鼻道:“就你這形如乞丐的家夥,還跟我談什麽生氣?你不如學學我的字,以殺氣入道,字字神完氣足。我勸你別隻著眼丹青俗物,何不另尋氣盈之物作畫?”
畫聖詫然瞪著雙眼,天真問道:“什麽氣盈之物?”書聖蹙眉斥責道:“真是愚不可及,這還要我教你嗎?管它什麽氣,殺氣也罷,生氣也罷,隻要你凝氣傾注入畫,自然滿卷鮮活。”畫聖頓覺醍醐灌頂,後又撓頭喃喃道:“這我哪兒找去?”
書聖不由得連連搖頭,旋即又詭笑道:“這世上有什麽比得上人的鮮血來得有靈氣,你瞧瞧那些人個個殺氣騰騰,他們鮮血不正好是你的畫梅之物嗎?”畫聖聞言雙眸越來越清亮,舉目熱忱地望向對麵太一教諸人,流露出饑餓貪婪之色。
太一教諸人頓覺心中猛然一悸,那畫聖思維、行徑宛如癡兒,竟還真聽信了書聖天方夜譚之言。他們感受到他眼中熱切的渴望,他是真得想要取他們的鮮血,也是真得想要用來作畫,這份真摯無疑才是真正的可怕。畫聖咧嘴笑道:“如此甚好。”
書聖舉目上下打量幾眼,不情願地解下腰畔長劍拋給畫聖。畫聖隨手扔了手中畫具,接劍、拔劍、持劍,連串動作一氣渾成,他持劍之姿猶如正握著一支畫筆,隻待落筆添朱顏。書聖執筆傲立,如同握劍的劍客,劍,是用來殺人的。
朱烈火等人一直費解書聖強烈敵意的緣由,渾不似先前所遇的四聖,皆是至情至性之人,他們離開靈丘,入身青州,隻是為了償還秦家恩情,並非奉行正邪不兩立的大義,實則並無多少敵意。即便是畫聖也隻是癡於作畫,行徑出格,體現的是率真本性,而書聖則不然。
書聖更像是同太一教有著深仇重怨一般,他青衣肅殺,筆立如劍,言語間隱藏陰冷的鋒芒。是時,書畫二聖於長街左右列站,兩人之間隱隱形成一堵無形的屏障,阻攔著由遠及近的敵人。
忽然間,寒冷的江風沿著江麵疾奔襲來,先是吹動書聖衣袂,青浪翻卷,獨人碑立,於陰冷中顯露暴烈堅決的殺意,或戰意。江風再進,近百屏風齊齊鼓展,紅梅繽紛斜落,仿佛畫聖的身形也跟著飄搖起來,唯有手中的劍紋絲不動。
劍雖不動,心卻動了,畫聖揚首一臉認真道:“你們誰來?”他就似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實際誰來誰都要見血,不是畫聖的就是自己的。畫聖業已公然叫陣,太一教自然不能不應戰。
朱烈火低聲吩咐一聲,一位魁梧的中年劍客越眾而出,他手握之劍較尋常的寬闊許多。其人是投靠太一教的劍道高手,霸道劍術極為了得,江湖中聲名頗顯。他身影一縱向畫聖電射而去,闊劍揮舞,劍風呼嘯,兩人瞬息便交上了手。
兩道人影在屏風間倏爾來回,似是魚躍滔滔白浪,又似鳥出茫茫雲岫,時隱時現,叮嚀頻響,一時也無法瞧清劍鬥的虛實。書聖同太一教諸人皆袖手觀戰,欲從這一戰中瞧出點對方的底細來。
劍光霍霍,映得屏風白絹上時而顯現閃電般的光印,足見劍鬥之迅疾。劍鋒所向,裂帛聲屢屢響起,大量屏風被擊飛出去,精美的白絹梅相毀損不倦。若是有雅好字畫之人在場定會肉痛至極,破口大罵焚琴煮鶴,糟蹋東西。
作為當事人的畫聖完全沒有敝帚自珍的意識,毫不在意被劍氣撕裂的畫卷,任由它們一幅幅毀損或髒汙,他此刻唯一在意的是殺人的時機,抑或是落筆畫梅的時機。他對待殺人這件事極其平靜而專注,猶如垂釣者靜候起竿的佳時。
出劍的角度、人與屏風的距離、鮮血噴灑的位置……,他要考慮的東西實在太多,隻有在極其苛刻的條件下,他才能持劍為筆完成一幅紅梅,或者說血梅。哪怕近百梅屏盡數被毀,隻要能夠完成一幅便已心滿意足。
觀戰諸人暫時無法探清局勢,屏風中的兩人卻心知肚明。中年劍客的劍勢頗有凶意,初時走的是勇猛直前的路子,可後來卻逐漸有所收斂,猛中求穩,淩厲狂暴中也有清醒的餘地,這間接說明他的謹慎以及忌憚,他忌憚的就是赤忱的畫聖其人。
七聖中人皆鍾情一物達到極致,受到世人追捧,這些煊赫名聲往往掩蓋了他們在武學上的成就。畫聖的劍法沒有一定之規,或淩厲,或霸道,或輕靈,或詭譎,或疾或徐,或寬或嚴,如同繪畫一般,有揮毫大江大河之遼闊,也有輕描微風細雨之柔美,端是變化多端。
中年劍客貌似攻擊凶猛,其勢逼人,但是畫聖進退自如,浪急時如堤岸阻擋,山傾時如巨手扶持,劍法多變,劍圍開闊,他實則以劍為樊籠,為指引,不著痕跡地調整中年劍客的闊劍和攻勢,這份高明委實超過中年劍客太多。
中年劍客並不清楚畫聖的打算,隻是漸漸明白自己出劍受到某種約束,他對此隱隱不安,於是出劍愈加迅疾威猛,欲要突破籠罩周身的那層無形樊籠,可他這行為就似井底之蛙的嘶喊,你竭盡所有也不過是塵世間的一粒微塵落地。
書聖好整以暇地乜眼斜瞥,更多的心思放在其他人的身上,他根本不擔心畫聖的安危,即便是他也較之稍遜。精誠赤子往往能直通三昧,畫聖於畫於劍都有異稟。書聖唯一掛心的是畫聖的那股癡意,別耽擱了他們殺人的初衷。
中年劍客久攻不破,闊劍縱橫間漸透疲軟,畫聖劍中的風雷和雨露編織成細密的阻隔,令他如陷泥淖,越到最後他越是心浮氣躁。畫聖終是覷得良機,水到渠成的一劍削斷了中年劍客的頸脈。中年劍客耳中響起蜂鳴般的聲音,腦中是一片縹緲的混沌。
古怪的是,他一動不動凝立原地,目不轉睛瞧著自己的鮮血濺在對麵的屏風上,血珠滴滴灑落在梅骨枝頭之間,暈開成朵朵綻放的梅花。中年劍客雙眼明亮至極,瞧著那副紅梅癡癡微笑起來。
即便他對繪畫一竅不通,即便他麵臨瞬息將亡的結局,但血梅乍然圖成,他唯覺滿卷仙鶴展翅,風吹雲動,其神妙的感覺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血梅極致的鮮活的美令他滿足而悵惘,心神為之搖曳,最終微笑而亡。
畫聖靜立在那幅以血繪就的紅梅圖前,梅枝靜謐中透著柔韌不折的力量。梅花怒放,血色殷殷,道道驚心的意從中衝出,滿卷喧騰盎然的生氣使得畫聖滿腔喜悅。他握著帶血的劍在原地手舞足蹈,歡喜得就像一個得到糖果的稚子。
青衣書聖似笑非笑,以循循善誘的口吻道:“如何?我可曾欺騙於你?”畫聖得償所願地重重點了點頭,欣然道:“你說得對極了,我心願已了,真是再快活也沒有了!”書聖笑容驟然收斂,青影迅然橫跨長街,執筆毅然向那幅紅梅落下。
筆下風卷殘雲,畫聖猝不及防,眼睜睜瞧著屏風被暴散的勁氣撕得四分五裂,絕世佳作就此毀於一旦。他頓時被駭得臉色蘧然一白,呆呆傻傻不知所措,渾似被抽盡了三魂七魄。片刻他回神後怒形於色,瞪著一雙血紅發狂的眼眸,揮劍便向書聖疾斬數十劍。
書聖不敢掉以輕心,手腕急速運筆連綿點出,隻聽鏗鏘之聲絡繹傳出。他且退且哼道:“沒曾想你竟是鼠目寸光之輩,這就稱心如意了?難道你看不出來這人算不得什麽角色?越是高手,血氣越是旺盛,其血越能提升紅梅的品質。你的畫還能更好,好到超乎你的想象。”
書聖的話透著致命的吸引力,畫聖聞言停止怒追的身影,靜下來若有所思。書聖趁熱打鐵道:“畫境無涯,你若止步於前,也不過塵世俗流的畫師,還談什麽畫中求真!”恰似一語驚醒夢中人,畫聖幡然醒悟已心之淺薄,雙眼漸漸放光,如同餓急的狼遇上離群的羊。
太一教諸人以中年劍客的死亡,對畫聖的實力業已初窺一二。他的劍道造詣著實令人不敢小覷,但正因其心智有些異於常人,因此是敵是友本可以言語轉圜。書聖言語間又對畫聖進行挑弄攛掇,這讓太一教諸人頓生除去此患的迫切心思。
朱烈火和康景文即刻聯袂攻向書聖,另有三位高手緊隨著掩殺而上,皆欲殺之而後快。書聖夷然不懼,從容執筆點向率先交錯殺至的兩柄劍,如蜻蜓點水一觸即分,朱烈火和康景文驟覺長劍震顫不止。
方才瞧著書聖在畫聖劍下落於下風,此刻他們才切身感受到那支筆的驚人力道。好歹七堂堂主是同一流門派掌門相當的人物,兩位堂主聯手自是極其厲害,可是他們破空直前的劍鋒卻被一支筆所阻,隨之另外三人的劍也被那支筆壓住。
江湖上也有以判官筆成名的高手,但也沒有如書聖這般純以力道取勝,何況他手中隻是一支普通的湖筆。在五柄劍交織的劍網中,書聖執筆攻於銳疾,在身前盈尺間妙筆生花,其人又篤守於靜,凝聚起渾厚的氣息,守靜正是雷動的力量來源。
書聖不同於畫聖博采眾長,諸般風格的劍法信手拈來,他一意醉心於殺氣入道,筆下的攻勢講究短距取直,力道極其遒勁霸道。實則,他與已亡的中年劍客走的同是剛猛一道,隻是中年劍客修闊劍,剛猛外露,旁人一觀便知,而他修的是小巧湖筆,剛猛內斂,對峙方可知悉。
脆弱之筆能夠承受陽剛力道,這是書聖修為的獨到之處。以筆馭剛,筆觸蘊有千鈞之力,又可不失了靈活機變,力量與速度兼而得之,端是厲害無比,因此書聖方能以一敵五,既能壓製諸劍的鋒芒,又能盡數阻擋,氣勢穩穩壓了五人一頭。
朱烈火五人無不震驚書聖的筆堅逾鋼鐵,力道強勁無匹,有弩箭穿雲的強悍風格。激戰正酣中,書聖趁著敵手心浮之際攻勢再盛,猛然聚力擊中一劍,卻聽“乓”聲乍然驚起,那劍旋即斷成兩截,驚得五人心中齊齊一沉。
五人已然識得筆鋒之盛,於是皆避免持劍與書聖正麵抗衡,選擇以遊走圍攻的方式困之。書聖隨即感受到有些束手束腳,勁芒所及卻無可著落,難再同方才那般氣勢如虹,心中忒不痛快。
書聖雖強,但朱烈火五人又豈是弱者?他們聯手圍攻,求困敵而不求殺敵,書聖一時也似龍困淺灘。他守在此處自然不是為了與敵旗鼓相當,而是要切切實實殺人。他見破局無望,趁著激戰空當麵,朝著依舊呆立的畫聖喝道:“你還杵在那裏幹什麽!”
畫聖聞言露出憂急遲疑之色,左瞧瞧諸敵,右看看屏風,竟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裏不得不說書聖有些作繭自縛的意味,他攛掇畫聖殺人的緣故是作畫,畫聖也確實唯畫是圖,為了畫梅什麽事都能幹出來。
若是畫聖一味隻圖殺人,自然是無往不利,誰能攖其鋒芒?可他本無殺人的初心,一旦要考慮殺人作畫的良機,顧忌的東西便滿心滿懷,又豈是輕巧殺人那般簡單?畫聖猶疑的便是他協助書聖或主動出擊,又如何能夠作畫呢?時至此刻,他還天真地想著有人同那中年劍客一般,知情識趣地進入屏風間送死。
書聖瞅見畫聖的難為神色,恍然醒悟他異於常人的心智,了然他此刻糾結的內心,不由暗罵自己竟疏忽了此節,可他沒有多餘的空閑去苦口婆心,於是轉念間心中遂有了計較。他故意賣個似是而非的破綻,被朱烈火覷機一劍刺傷左臂,鮮血頓時濕透了衣袖。
畫聖見狀再也顧不得考慮什麽作畫的良機,心中惶急不已,著急大呼道:“休要傷他!”書聖聞言心中隱隱有些愧意,他雖對畫聖冷嘲熱諷慣了,也時常利用他的癡兒本性,但他知道,畫聖是真心信任他這個朋友。
他故意露出破綻傷及無關緊要的左臂,正是為了利用畫聖重視他的義氣。果不其然,畫聖即刻破開畫梅入癡的魔障。其實在他迷迷糊糊的人生中,他根本分不清書聖是他的親人,還是朋友,他隻知道書聖是最重要的人,容不得他人傷害,這是極其樸素的情義。
畫聖持劍向著戰團縱身撲去,劍鋒破空銳嘶,其勢不可抵擋。柴月關見機趕忙拔劍阻攔,身後掠出兩人隨之一道抗衡畫聖。書畫二聖皆是罕見的高手,若是任由畫聖同書聖會合,恐怕朱烈火五人非是其敵。
畫聖被隔空攔下,無法援助書聖,心下頗為焦灼,出劍淩厲迅疾,威勢大漲,柴月關三人竟一時壓製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