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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力降十會 劍起於微

  不管願不願意,甘不甘心,蓬萊雖與中土同宗同源,但其武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淩駕於中土武林之上,是不爭的事實。碧海一隅,是能夠滿足所有江湖人幻想的武學聖地,蓬萊族人確有得天獨厚的底蘊。


  杜先生多年代素天心履行主事之責,除了他擁有僅次於艮部長老的司藥能力,其於武學一道也有卓絕不凡的實力。他雖然不能與長老之尊相提並論,但放眼整個中土,能夠入其法眼者屈指可數。


  沅滄江石橋距離瓊樓不遠,他能夠清楚看見橋上發生的一切,以他深厚的武學造詣對詩聖的表現也相當震驚,他的劍猶似擁有生命一般,散發著極其恐怖的力量。他仿佛感受到詩聖衝霄的劍意浸染其眉,眼神微微一凝,惘然道:“沒想到中土也有這樣的人物。”


  秦易扇神色平淡,別有深意道:“你們從未真正認識中土武林。”言中的“你們”指的是掩在碧波深處的蓬萊本部,而乾部秦家根紮中土數代,自然不似蓬萊本部族人那般目下無塵,他們知道中土的江湖從來都不簡單。


  杜先生微微有些出神,然後認真陳述一個事實,道:“所以,秦長老才會采取驅虎吞狼的計謀。”朱浩昌、九泉獄主、十殿閻羅、靈丘七聖以及許多中土高手,他們的背後都有秦家的身影。秦易扇溫和而滿意地笑道:“中土浩大,鬥力總歸落於下乘。”


  杜先生忽然輕咦出聲,目光從瓊樓射下定在遠處,秦易扇也順著他的目光眺望遠方,目之所及,眼神微微一頓,不由流露淡淡疑惑之意。橋上的戰鬥已無懸念,不足以引起他們的興趣,詩聖擁有絕對的優勢,眼下康景文也已步同伴後塵,成了他劍下新鬼,獨留朱烈火和柴月關苟延殘喘。


  秦易扇和杜先生在意的不在橋上,而是與橋相接的長街。一個魁梧大漢正朝石橋飛奔而來,他身軀健壯魁偉,渾身上下肌肉虯結,如同一座移動的山嶽,衣衫遮不住那種野性的磅礴的力量。


  大漢肩上扛著一把巨型的鐵錘,烏沉沉估摸數百斤之重,但他奔跑起來毫不費力。大漢毫不停歇衝上石橋,一腳一腳踏碎層層石階。他以山傾之勢衝向橋上的戰局,徑直掄起鐵錘向詩聖砸去。


  大鐵錘如同一顆墜落的隕石,蘊含著極為可怖的巨力,恍惚虛空也被這一錘砸得碎裂。狂風呼嘯,鐵錘似是擦出火星,空氣也要跟著燃燒起來,錘影落下鉛雲壓城之勢。詩聖劍法再是高明拔萃,心境再是玄奧無端,任你諸般神妙劍意,淩厲劍氣,煊赫劍威,也擋不住這一錘霸道粗魯的威力。


  說來可笑,大漢鐵錘這一擲毫無精妙可言,唯一靠的就是一股天生神力。詩聖所有的殺招和近道的心境皆被一錘粉碎,他隻能暫避其威,朱烈火和柴月關即刻從他令人窒息的劍壓中脫身出來。


  鐵錘落空砸在橋上,諸人頓覺石橋一陣震顫,橋麵出現數道裂痕,足見鐵錘駭人的力量。大漢與鐵錘間纏著一根鐵鏈,他曲臂猛提,鐵錘輕巧巧倒飛回他的手中,他掄起鐵錘瘋狂地向詩聖砸去,那種狂暴的巨力令詩聖難以抵擋。


  大漢舞動巨錘既迅疾又威猛,橋上刮起狂風陣陣,令詩聖一再退避。柴月關扶著重傷的朱烈火退下石橋,然後道:“朱堂主稍事歇息,我去助他一臂之力。”雖然大漢暫時占據上風,但無人膽敢鬆懈半分,朱烈火沒有攔著柴月關,喘息著點頭道:“柴兄弟小心。”


  柴月關傷情較朱烈火輕得多,他握劍複又衝上石橋。朱烈火盯著橋上的戰情,震驚那大漢竟完全壓製住了詩聖,他勝在身負拔山扛鼎的巨力,可他的巨力也著實太過強橫無匹,不免顯得有些妖異。


  大漢以鐵索為持,既能發揮狂暴的攻勢,又能拉開與詩聖的距離,不至於被劍氣所傷。巨錘一次次被詩聖避開,一次次砸在橋麵上,石橋一次次震動。柴月關緊守在近處,一時也難以插上手,他沉心靜氣地盯著詩聖,等待刹那出手的良機。


  隨著巨錘再一次砸在橋上,忽聽哢嚓一聲,西側近半的橋麵猛地裂開掉向沅滄江,須臾間轟隆隆隻剩下半邊殘橋。以一己人力砸垮這座雄偉豪健的石橋,這幾乎是天方夜譚之事。詩聖被這情形駭得一驚,大漢乘勢追擊,巨錘盛勢不減,令詩聖章法一亂。


  柴月關趁機激射而出,手中的劍驟然變得迅猛肅殺。詩聖正自應付大漢的巨錘,一不小心被柴月關一劍帶起一蓬血花。雖然這一劍並未對他造成重創,但給了柴月關極大的信心,貌似不可戰勝的敵人並非那麽不可企及。


  詩聖對他被傷一事表現得極其憤怒,揮劍便向柴月關殺去,後者頓覺寒鋒及體,但依舊舍身力戰。大漢提著鐵索揮舞巨錘猛攻,待詩聖警醒時卻因柴月關咬得緊來不及躲避,隻得一劍逼退柴月關,再回劍向巨錘斬去。


  刹那間火光四射,金石聲響,長劍被一錘猛然擊彎,詩聖隻覺一股巨力淹沒了他,整個人瞬息倒飛出去,餘力在胸腹間持續猛烈衝撞,肋骨為此斷了數根,仰天噴了好大一口鮮血。柴月關抓住時機,身影即刻迅疾撲近,一劍利落穿胸而過。


  詩聖茫然地俯看胸前的長劍,露出既古怪又愕然的笑容,臉上泛著死灰般的顏色,他無法接受自己死於劍下的命運,這與青蓮居士的結局相差甚遠。他提著最後一口氣從橋上躍下,身影淹沒在奔騰的沅滄江中,也算應了入江而亡。


  詩聖驟然亡殞,三人頓時鬆了口氣,朱烈火和柴月關看著殘橋,屍體,血跡,斷劍,怔怔出神。大漢收回鐵錘向兩人施禮,兩人依稀記得教中確實有這麽一位頗有蠻力之人,卻不知道他竟擁有的是神力。


  瓊樓諸人接連被石橋坍塌、詩聖被殺所驚,怔然半晌,杜先生愕然道:“他竟敗在這樣的莽漢手中。”秦易扇頓了頓,凝聲道:“一力降十會,太一教裏有明白人。”杜先生費解道:“他怎會有這好力氣?這根本不可能。”秦易扇出神地望著殘橋,太一教當真臥虎藏龍。


  *****

  日上三竿,春紫真、楚寒心、蓬萊五老等人乘船泊在火焰島岸堤兩三裏之外,艙中依稀有人影。陽光跳躍,波濤洶湧,他們理所當然守在入島附近,靜守時機,蓄勢待發,顯然是對翠環山上的公孫純陽有著絕對的信心。


  蓬萊諸人靜篤意寧,胸有成竹,他們感受到周圍環境隱隱的變化,仿佛有一種潮汐般的力量來回湧動。諸人平靜地望著島上的動靜,等待時機的到來。雲夢海區域六次地震次次愈強,大陣布成近在眼前。


  楚寒心微微皺眉道:“守在島嶼四方的人沒有消息傳來,時至此刻島上也無人離開,這情形有些奇怪。”春紫真淡淡道:“你是想說梁臨川於陣法一道也算有些見識,不至於無知到如此愚信島上劍陣。”


  楚寒心對春紫真洞悉自己想法不覺驚詫,平靜道:“他們理應不該如此托大,竟全部留在島上,至少安排一些人暗中離開。他們似是故意為之,為的是將我們所有的注意力吸引在島上,這島上定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春紫真聞言不起絲毫波瀾,輕抬下頜,眸光微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即便這島上真有古怪,然望眼中土,又有誰能夠對我們造成威脅?獵物想為獵人設下陷阱,當真可笑!既然他們愚蠢地留在島上,我們正好不虛此行。”


  她的言語雖非高昂鏗鏘,卻是擲地有聲,頗具力量,她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再者,帝生不是也到了嗎?”楚寒心聞言微驚留神,方才察覺有人登上了船。他是蓬萊公認且亦是自認的比肩天地二尊的長老,可眼前之別還是令他心生不愉。


  春紫真和楚寒心是屹立世間絕巔的蓋世人物,一個固執於曆史宿怨,稟性無情,是蓬萊最忠誠的衛道士,一個一生奉於劍道,劍心冷酷,是最可怕最純粹的劍客。他們身上自然而然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令船上的氛圍顯得有些沉重。


  當天尊閻帝生登船之後,所有人都感到一陣輕鬆,他的氣息驟然衝散了春紫真和楚寒心帶給大家的壓抑。他仿佛是一座仙山從天宇落下,其神聖、威嚴、寧和、泰然,他的威壓不是來自於殺戮和陰霾,眾人卻甘願臣服在他的威壓之下。


  在蓬萊闔族的心目中,閻帝生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地尊雖時有怨言,但心底還是以培養出曆代最強天尊為傲。長老對其信服,族人對其敬重,他有氣淩雲霄的孤高,又有霽月清風的氣質,他值得所有的讚美和崇拜。


  從南疆至雲夢海一路風塵,不曾沾染他衣帶和發絲半分。他踏波登船,不疾不徐踱步至船首,一步一步踩在眾人的心間。眾人目光半垂以示敬服,但心神卻昂揚匯聚於他的身上。奇怪的是他左手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孩,那臂彎沉穩而溫柔。


  楚寒心和蓬萊五老對其臂彎中的孩子熟視無睹,皆朝其施了一禮。閻帝生目視前方,微微點頭示意,步履不亂。春紫真身份自然不同於旁人,她皺眉看了看他腰間的長劍,又看了看他臂彎的嬰孩,不明白他搞什麽名堂,隨口問道:“誰的孩子?”


  即便春紫真是蓬萊地尊,又算是自己的長輩,但閻帝生對她的問話恍若未聞,也唯有他有資格有脾性不回答春紫真的問題。他稍稍收緊抱著孩子的臂彎,望著前方的火焰島,聲音平緩道:“時機已到。”


  第七次地震驀然襲來,雲夢海波濤洶湧,島西火山衝天噴薄,橘紅的熔漿源源湧出,山洪潰堤一般,奔勢不可抵擋。這一番動靜可謂四野俱聞,島內島外皆可眼見,熔漿流奔熔毀了一座座劍碑。


  五行周天劍陣本就是利用自然之力的上古奇陣,卻最終還是毀於自然的力量。任你是何等高手,人力在其中終歸是微不足道。公孫純陽是世間第一陣法宗師,眼界超越陣法本身,才能信手拈來,力挽翠環山布陣的劣勢。


  若是火焰島沒有火山隱患,五行周天劍陣占據地利,與萬象搜靈陣對陣孰優孰劣,還真是未知之數,可火焰島偏偏存在火山這一最大的弱點。一座劍碑被毀,劍陣便會有缺,劍碑毀損越多,劍陣威力越弱。


  當熾熱熔漿蔓延三分之一的島嶼,火海熊熊燃燒,幾可燎天,這聲勢當真可怖,幾如煉獄,五行周天劍陣無奈失去防禦的功效。船行靠岸,蓬萊諸人陸續入島,隨即散開形成包圍之勢,朝著島嶼中央包抄前進。


  島上諸人為火山噴發的凶惡景象所震驚,皆在最短時間內聚集於劍陣陣眼處。莫子虛守在梁臨川的身旁,後者正在通過造化棋盤探究眼下形勢。與公孫純陽的抗衡中,梁臨川耗費太多心神,此時看起來尤為憔悴。


  秦少遊憂心忡忡地站在莫子虛近側,兄長秦央至今還未出現。他看了一眼角落裏一聲不吭的劍童常月,朱浩昌此刻也未現身。他不知兩人之間有何糾葛,是敵是友,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雲崢、蘇航、顧驚仙、秋水音、楚青岩、清鶴、雲瓷,這七人隨意站在一起便隱隱顯露出“劍轉七星”的陣勢,諸人之間遊弋著一股沉靜的劍意。清鶴年少沉穩,對著晏無情的目光微微頷首,雲瓷同楚青岩如出一轍的躍躍欲試,不懼這山雨欲來風滿樓。


  子遠小和尚緊緊靠著宋文卿,太師叔祖身上流露的禪意令他心中安寧。宋文卿手執一枝新梅,梅苞緊斂,其神情寧和平靜,如同行走世間的佛子。魚清池握著魚腸劍,沈睿合上了折扇,皆感受到眼下情形的緊迫。


  木青龍陪著心不在焉的張聽柏,其實他留下與否都不會有什麽危險。一來他是張元宗的親舅舅,蓬萊天尊閻帝生的內弟,二來他是蓬萊一部長老,尋龍定穴和卜算血祭已畢,自然不會落個同簡文鼎一般的下場。


  張聽柏在天池被巫千雪封了內息,在選擇去留方麵沒有太多自主的權利。他麵容、身形、精神都呈現蒼老之態,眉目間泛著一股愁苦之意,此刻他正似笑非笑地望著諸人。木青龍不打算讓他重歸蓬萊,否則他會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弟子。


  雪鴻瞧著島西的一片火海,今日藏劍閣恐怕就此毀於一旦了,他對著衛承景歉然道:“連累貴閣了。”衛承景連忙凜然道:“前輩言重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敝閣一門之安怎比得上整個中土的存亡?如果家父在世,也定會奮不顧身。”


  諸人皆是大義磊落之輩,雪鴻遂不再對此冗言。這時梁臨川的目光從造化棋盤上收回,鄭重道:“蓬萊的人已經入島,其中有幾位極其可怕,僅以島上殘陣之力恐怕製不住他們。”雪鴻和木青龍聞言反而放下心來,默默期許心中所願能夠順意功成。


  蓬萊強敵業已入島,諸人心弦皆不免一緊。木青龍開口道:“按照之前的計劃,我們兵分兩路從北麵撤離,東南翠環山是蓬萊布陣之地,切勿往那個方向去。”雪鴻深深看了一眼木青龍,說道:“你們即可動身,勿再耽擱,青龍兄也同衛閣主和晏宗主一道走。”


  島上諸人分兩路撤離,一路由莫子虛和雲崢七人護佑梁臨川這個最後的希望,另一路是衛承景和晏無情隨行保護一幫實力較弱者。木青龍因道傷武功全失,島上諸人業已心知肚明,不得已也被歸於弱者行列。他同雪鴻以目示意,坦然接受這樣的安排。


  蘇航問道:“師父您呢?”五行周天劍陣毀損,上古五劍已從劍碑中出取出。雪鴻左袖空蕩垂落,右手握著湛盧劍,道:“我留下來斷後。”蘇航忙憂道:“師父!弟子怎能留下您獨擋群敵?”


  雪鴻不以為意道:“瞎操什麽心!時局緊迫,蓬萊的目標是你們,豈會全力對付為師?你們前路必然危險重重,好好顧全自己。”蘇航想起昨夜沈睿和雲瓷的推論,想來師父和青龍前輩多半在籌劃什麽。雖然他心中依然擔憂,但也不好再堅持什麽,最後道:“師父保重。”


  諸人即刻分作兩路,各自擇了路徑迅速撤離。雪鴻平靜地看著諸人背影變淡,然後化作一道雪影飛上近側一座劍碑。其實對於他這樣的劍道宗師而言,劍於他,就如同財帛於山野清高之人,俱是身外之物,但他此刻俯看手中湛盧,輕笑道:“還是你最趁手。”


  他眺望著遠處數道人影疾掠而至,識得為首兩人,空袖飄飄蕩蕩,神色愈加平淡。春紫真和楚寒心等人瞧見卓立劍碑之上的雪鴻,遍觀四周唯其一人,微微有些動容,又有些疑惑。春紫真淡漠道:“去辦你們的事。”


  楚寒心察覺到雪鴻身上不同尋常的地方,那不是一個劍道巔峰人物應有的狀態。不過他也未費心多想,春紫真湖畔的話猶在耳旁,隨即帶著數人領命而去,他們自然不必擔心春紫真的安危。


  春紫真輕身掠上離雪鴻最近的一座劍碑,傲然冷對,身軀孤拔卓然,似是蒼天之下最高峰。她仿佛不願將時間浪費在口舌上,昆吾劍利落地鏗然出鞘,天生劍芒神異逼人,劍芒中漂浮著可怕的微塵。


  隨即,她又似改變了心意,有了言語的興致,淡淡笑道:“陵陽一別,本尊還以為此遭能夠領教龍門掌門的高招,未曾想竟還是要與你一戰,真是好生無趣。隻是不知今日之後,你是否還能握劍?”


  木青龍因道傷已成廢人的事,不管春紫真從閻帝生處,還是通過旁的渠道,她自然知曉一二,此時故意提及隱隱有嘲弄的意思,而且陵陽城一戰,雪鴻因其已斷一臂,再言“握劍”之語顯然是毫不遮掩的嘲諷。


  高手對決本是超凡脫俗之事,若有人事前一番冷嘲熱諷,倒顯得狂妄自大,有失大家自矜風範,但春紫真此番明嘲暗諷卻毫無這樣上不了台麵的感覺。有資格有實力的人,狂妄便不再是狂妄,那是一個蓋世人物應有的驕傲氣性。


  雪鴻泰然一笑,雪袍迎風亂舞,獨臂殘缺也不損他清雅的仙人之姿。他神息靜斂於內,渾身上下不見絲毫劍客的氣息,手中湛盧烏沉沉似是一截枯木。他氣機縹緲若虛,身似阡陌清風,似清新草木,似光中塵埃,連丁點微弱的劍意也無。他也淡淡笑道:“不握劍也好。”


  他微笑著將湛盧插在麵前腳下的劍碑上,右手攏於雪袖背負於後,似是挺身迎向春紫真的漫漫劍意,憑生出一種豪邁灑脫的氣概。再次麵對春紫真這位至強至橫的對手,他整個人卻不見威勢,不見意氣,不見戰意,不見鋒芒,周身融入安寧寧和之中,唯有空袖在動。


  春紫真也發覺雪鴻有些不同尋常,或者說不符合她心目中的預期,眉梢處流露淡淡的異色。雪鴻是她的手下敗將,斷臂之痛如何能夠忘卻,可他今日不知為何有些沉寂,從而透出有恃無恐的意味。


  她心中暗暗鄙夷雪鴻故弄玄虛,鳳目銳視一凝,威壓四方的劍勢陡然衝霄而立,四野的枯草紛紛折斷。她與劍碑合為一柄辟天巨劍,而她就是那最銳意無雙的劍尖,劍之所向唯有茫茫蒼穹,似是雪鴻也沒有資格受到她的正視。


  春紫真的衣衫被凝練而滿溢的氣息推得輕微鼓脹,身量因此又擴大了不少,令她看起來如同一個巍峨巨人。她手握昆吾穩穩向前斬出,一道劍的虛影從天生劍芒中脫飛而出,徑直向雪鴻奔斬而去。


  她隔空虛斬旨在試探雪鴻的虛實,然而即刻又心生悔意。試探是因為忌憚,忌憚是因為實力,可雪鴻即便全盛她又有何懼,因此不免自責杞人憂天,跌了身份,又影響心境。這一劍雖僅一道虛影,但劍氣淩厲非常,前進一寸複又凝實一分。


  雪鴻豈能不識劍影的可怖?那劍影雖瞬息破空而至,但他卻依舊淵渟嶽峙,湛盧沉寂於前,春紫真見狀不由挑了挑眉。正值千鈞一發之際,他腳下的劍碑驀然傳出一聲輕若無聞的劍吟,緊隨著一道暗影倏然衝天而起,劍吟隨之大漲。


  繼而,暗影沿著拋物的軌跡一舉擊潰襲體的劍影,暗影繼續風馳電掣,向春紫真激射而去。春紫真微微蹙眉,她本輕看雪鴻還自責試探是多此一舉,未曾想雪鴻這一妙手回擊化解自己的劍招後,猶有餘力。她眸中戾色一閃而逝,信手揮劍將暗影斬落。


  金石之聲迸發,暗影掉落在地,顯露了真容,竟是一柄麵目全非的劍,滿布鐵鏽、泥土、苔蘚以及其他汙跡。春紫真複又覺得不喜,如此不堪入目的劍居然能在昆吾之下毫不毀損,著實不順心意。


  藏劍閣每座劍碑中藏有一柄寶劍,顯然這就是劍碑中的藏劍,也不知這一柄藏了多少年。隻見昆吾於鏽劍留下的劍痕處,閃現一道寶劍本身被掩蓋的耀眼的亮色,寶劍之名委實不虛。雪鴻貌似自嘲的“不握劍也好”原來另有所指,他這一手格外神奇、強大而驚豔。


  春紫真須臾又恢複平淡傲然的神情,她自然知曉火焰島上每座劍碑中皆有一柄劍,自己腳下的劍碑亦是。麵對眼下情形,她泰然自若地站在那裏,斜睨著對麵的雪鴻,流露出一抹挑釁輕蔑的意思,道:“區區禦劍術,難登大雅之堂。”


  雪鴻方才空袖垂落,右臂負於背後,一派閑適淡然的做派,實則暗暗禦劍對敵。作為中土抗衡蓬萊最大的依仗之一,他因斷臂實力有損,實為一大憾事,相較於木青龍道傷難解,雲家禦劍術正好可以助他彌補殘缺,提升實力。


  千年浩劫非一家一人之災,雲崢摒棄門戶之見,自願拿出家族禦劍秘術,以供雪鴻恢複實力。除了雲家這一代,已有三百年無人悟透禦劍術,可見其艱深晦澀,然雪鴻是何等劍道宗師人物,一法通萬法通,短短時日便深得個中三昧,達到雲崢等人不及的高度。


  火焰島藏劍無數,對掌握禦劍術的雪鴻來說頗為有利,然春紫真卻並不擔心對方操縱腳下的劍對己不利,雪鴻也知道她毫無顧忌的原因。春紫真修的是人道馭劍道,她立身劍碑天然生出獨有的氣勢鎮壓住其中的劍不能被撼動分毫。


  春紫真所在,劍皆臣服,雪鴻難以禦劍操控她腳下的劍達到奇襲的效用,但他並不覺得遺憾,他自然也不會奢望自己能夠借此除掉春紫真。能夠禦劍將其擋上一擋,便已達到他現身獨擋的目的。


  鏽劍安安靜靜躺在枯草叢中,雪鴻神情平淡如常,氣息沉靜內斂,仿佛方才禦劍雷霆一擊隻是一瞬幻覺,他的劍又息於微末清淨間。春紫真洞察雪鴻的心思,他顯露平凡是因為他將力量和精神都控製得極其完美,不願浪費一絲一毫。


  春紫真並不在意雪鴻的改變,反而覺得他有些裝腔作勢,無上高手豈會在意這一絲一毫?她含著冷笑不疾不徐揮劍向前斬出,這一回她蓄勢而發,出劍雖不注重速度,卻有不可逆轉的猛勢,劍威層層激增,劍氣龍騰四海,不知較方才虛斬強了多少倍。


  昆吾方出,卻先是腳下的劍碑承受不住劍威,生生碎裂,轟然坍塌。春紫真有揮劍之威重,自身又如微羽般輕輕落下,腳尖踩在劍碑碎石中間插著的一柄劍上。渾然一劍直往無前,威勢不可抵擋,地麵被憑空劈開一條溝壑。


  雪鴻對此自然不可能視而不見,除了枯草叢中的鏽劍縱掠而起迎向這一劍,同時從附近的劍碑中接連飛出三柄寶劍,如光束般穿梭而至。雲家四野雲珵曾一人禦兩劍委實驚人,今日雪鴻一人禦四劍才是駭人之聞。


  春紫真對此卻不屑一顧,冷笑瞧著縱橫捭闔的四柄劍一一被自己一劍之威震落塵埃,心中鄙薄不是真龍,便是草蛇。餘威持續迸進向雪鴻斬去,眼見著刹那將至,雪鴻再若禦劍恐有不及,可他還是沒有拔出湛盧的打算。


  他泰然淡笑,雪衣凜然,謫仙之姿愈發熠熠生輝。他右臂依舊背負於後,左袖突然似乘風一般向前一蕩,雪袖恍似玉龍出岫,與春紫真的劍威驟然碰撞一處,淩厲的劍氣隨即被化解於無形。


  雪鴻空袖恢複柔軟,緩緩垂落,整個人又歸於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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