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聽說你,要殺我證道?26
蕭問水這話一出簡直叫所有人都懵了。
何沉夢雖然是現任掌門, 所有人卻一致看向師姐晏小瓷。
師姐晏小瓷的臉上好不容易一點暖意頓消,一雙妙目清冷的射向蕭問水, 鎮定道:「上個月初五夜, 我收到本門特有的傳訊符,告知我本月十五師尊將要出關。署名是你。」
蕭問水都是五日前才「醒來」的, 哪裡記得上個月的事?
但是他芥子空間內的珍藏賀禮, 玉珏上對他的提示,這些做不了假。
他看了晏小瓷一眼, 溫聲道:「我不記得了。既是如此,等一會便知分曉。」
蕭問水答得平和,但何沉夢與幾位師伯對視一眼,心裡的歡喜期待頓時消了幾分, 添上幾分警惕。
蕭問水這話說得模糊, 似乎連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傳過消息。
若是當初傳信那個人是蕭問水,一切自然無誤。如果不是, 今日要回來的人,真的是師尊嗎?
只有小師妹不解其意,當真以為蕭問水是情急趕路一時記岔了。
下方的弟子們更是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一個個雖然不敢明著交談,卻紛紛傳音入耳交流著。
表面看去卻是一派安靜。
有了剛剛那一出,晏小瓷便對葉安點了點頭,示意他看顧好護山大陣, 以防不測。
正當時, 原本晴朗無雲的天空忽然狂風大作, 幾息之間陰雲遍布,似是劫雲當頭。
晏小瓷的長眉稍稍鬆開一絲,這的確符合渡劫的前夕。
然而,陰雲越積越多,壓得正午時間猶如夜幕,很快淅淅瀝瀝的雨落下來,轉眼間便大珠小珠齊下,綴連得幾乎看不清遠處的建築。
電閃雷鳴,彷彿夏日暴雨。
雷電在遙遠的天際劈砍,慢慢才移向護山法陣,聲勢並不怎麼浩大。
這裡都是修行者,自然不會叫這小小的暴雨打濕。但眾人眉頭卻微鎖。
晏小瓷正要說什麼的時候,人群里忽然一聲小小的驚呼。
她猛地向前方看去。
暗暗的雨幕里,緩緩走來一個人。
他披著一身青灰色的斗篷,兜帽遮下陰影擋住了一部分臉。
來人走得從容不迫,細密的雨水彷彿自發從他身上隔絕開,叫那身青灰色錯覺發著光。
眾人都鴉雀無聲,他們雖沒有看到他的臉,只見他不緊不慢走來的樣子,修長玉骨似得手扶著兜帽的姿勢,就感覺到那是個很美很強大的男人。
也很,冷寂。
他站在晏小瓷他們十步遠的地方,駐足。
然後,那個人抬起頭,兜帽自然向後滑落,露出那一整張俊美絕倫的臉來。
那是一種難以用言語來描摹的美。
皮膚很白卻毫無病態,像月光的精魄浸透到無暇的玉石里,渴飲在絕世的神兵鋒刃上。
比他的臉更美得是他的神情,那雙暗綠色的眼睛抬起來,向他們看來,卻好像什麼也沒有進入他的眼裡。
他的神情並不冷漠,甚至是平和寂靜的,卻叫人極冷似得發起抖來,不敢直視。
那種沉靜無情的美,就像修行冥想時成就大道的舊夢妄念,極其渴望,真的面對了,卻不由自主生出自慚形穢的菲薄來。
「師,師尊。」晏小瓷第一個開口,咽了咽乾澀的喉嚨,單膝落地,率先恭迎。
她畫了那個人無數次,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人的每一分每一毫線條。
「恭迎師尊。」
所有弟子都熟知這個人的長相,他們見過無數次了,比斬厄聖君蕭問水的畫像還要熟悉。這一刻才如夢初醒,紛紛跪地迎接,聲音卻無法剋制的顫慄的發顫。
那張畫像,他們看過無數次都不敢置信,有人會生得那樣好看。見了真人卻覺得,畫像沒有畫出十分之一的神韻來。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那個人臉上的神情還是分毫不動,寂靜平和得不像活人。
但任何人只要看到一眼就知道,不是的,那只是永恆的時間裡,極致的強大和美自然呈現出的,什麼也不足以叫他看入眼裡的空,就已經比任何靈動都要叫人失色失態了。
所有人都跪下去,甚至不敢抬頭直視,唯一一個還站著的蕭問水,就格外顯眼了。
那沉寂安靜目空一切的男人,目光微微一瞥,移向蕭問水,薄唇微啟,輕輕地說:「他們都跪,你為什麼不跪?」
蕭問水臉上的神情依舊溫和,目光卻有些怔愣凝滯,被那雙眼睛直視著,他也有些透不過氣來,腦子裡一片空白。隱隱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卻又說不上來。
蕭問水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不是不敬這個人,他只是沒想過對任何人屈膝下跪。
「恭迎……」
那個男人卻收回目光,看也不看徑直從他面前走過。
直到走入正殿,裡面才傳出淡淡的召喚:「掌事的是誰?」
現任掌門何沉夢起身,一面恭敬回話,一面走進去:「師祖,是徒孫。您閉關已過百多年,請先稍事休息,一切還按照您以前的習慣擺設……」
蕭問水站在原地,溫和的面容上,慢慢將那兩個字無聲傾吐——師、尊。
大雨不知何時停息,烏雲逐漸散開,所有弟子暈暈乎乎的跟著各自的師兄師姐回去,一個個都鴉雀無聲。
晏小瓷的神情也有些怔然,卻還是有條不紊安排弟子們回到平日的位置上去,該做什麼做什麼。
大多數人走的時候,都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蕭問水。
那眼神有些複雜有些古怪,雖然大都還是跟之前一樣的仰望欽慕,卻參雜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也有些人偷偷看了晏小瓷,那眼神就更五味陳雜了。
晏小瓷是強勢的師姐,雖然排行第二,大師兄蕭問水一直不在,她算是實際上的大師姐。不但師弟師妹是她帶大的,整個宗門都可以說是在她的努力下發展到今日。
第二代掌門葉安也是她一手教導的,即便換到這一代的掌門何沉夢手裡,她已經不管事了。大家心目中,整個宗門最有威望,關鍵時刻的頂樑柱,仍舊還是師姐晏小瓷。
只有最新的一批弟子,不了解情況,只當她是性格強勢的長老。
小師妹有些隱隱的小委屈,卻不敢表現出來。她雖然已經百多歲,修真無歲月,看上去還是天真爛漫的少女。
「師尊、師尊是不是忘記我們了?」她小小聲的說。
倒是一向冰冷的晏小瓷平心靜氣安慰道:「你當初還小,或許不記事。師尊一向是極為冷性的。他只是不喜歡說話,對我們都是極好。再說閉關這麼久,肯定有些累了。」
小師妹便舒了一口氣:「哦。」她點點頭,繼而看向蕭問水,「大師兄,師尊向來最疼你了。閉關之前也一直帶著你出去,我們當初有些嫉妒不開心。你剛剛那麼疏遠師尊,說不得就是因為你,師尊才生悶氣的。」
「不要胡說。」晏小瓷斥責一聲,聲音卻並沒有多少冰冷,只是看了一眼蕭問水。
蕭問水也沒有在意小師妹的話,他現在人都沒認清,小師妹話說得不客氣,內里的口吻卻是不認生的親近之人才有的。
「我並非有意疏遠師尊。」蕭問水也不知道怎麼說好,便只這麼說了一句就停下了。
小師妹噗嗤笑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也是太緊張了。大師兄這麼久不見,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拘謹害羞。」
他小時候拘謹害羞嗎?蕭問水並不能理解。
他聽著小師妹說話,卻和晏小瓷對視了一下,微微點頭。
兩個人都注意到了,方才那陣雷雨天象背後,並沒有成功渡劫之後的華彩異象。
回來的這個人,晏小瓷萬分肯定是師尊無疑,但顯然如果方才的劫雲是師尊的,他必然沒有成功渡劫。
這才是晏小瓷在意的。
蕭問水卻還是覺得,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對,可他說不出到底是哪裡有問題。
兜帽下男人的長發是白色的,面容看上去卻年輕,他的神情卻是歷經時光沉澱。
他只看一眼就覺得,如果是送給這個人,那芥子空間里的寶物,便是多少都不嫌多的。
蕭問水沒有見那個人之前,一直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叫他心甘情願認作師尊,見了就只剩果然如此。
可這還是不能消弭,他心中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說不出抓不住的在意。
就像逐漸散去陰雲的天空一樣,五蘊宗仍舊是之前的樣子,卻總叫人覺得有什麼改變了。
……
師祖出關歸來,宗門內原先籌備的慶典照常進行,但比起預期來大大縮略了規模。
因為歸來后的師祖並不喜歡交際和熱鬧,連所有弟子的求見都一律推了。
掌門何沉夢,也只在第一天被他叫進去,還只是自己琢磨著彙報了幾句話罷了。
面對眾位師伯期許詢問的目光,何沉夢搖搖頭:「師祖只說,一切照舊,無事不要來打攪他。」
小師妹嘆口氣,哀怨道:「師尊真是閉關閉上癮了嗎?連師姐都不見,他以前除了大師兄最喜歡師姐了。大師兄你要不要去撒撒嬌,賣個蠢什麼的。」
蕭問水越聽越困惑,小師妹說的這個會拘謹害羞,又還會撒嬌賣蠢的人,他怎麼一點也不覺得跟自己像?
溫潤寬厚的三師弟葉安看不下去,搖頭:「撒嬌賣蠢的,不是小狸你自己嗎?」
小師妹又嘆氣,更哀怨了:「我都這麼大了,撒不起嬌了,老了老了。大師兄就不一樣了,你們啊,真是小看他了。當年他……算了算了,就知道你們不信。」
小師妹從小活潑,愛和大家爭師尊的寵愛,即便自己長大收徒了,在師兄師姐面前還是這副模樣。
大家都忍俊不禁。
晏小瓷難得神色稍霽,抿唇笑罷,在小師妹轉頭支招師侄何沉夢的時候,她示意蕭問水走過一旁敘話。
晏小瓷直接道:「大師兄可還記得我們叫什麼?」
蕭問水:「……」
晏小瓷毫無詫異,她清冷的神情,某些角度微微有些像師尊:「果然,大師兄和小時候一樣,是又把我們忘記了。」
蕭問水有些無奈:「記得的,晏小瓷,葉安,雲非狸。只是看了自己留下的玉珏知道的。你怎麼看出來的?」
晏小瓷聽到自己的猜測屬實,神色越發溫和了些:「大師兄不記得,我的道最善察辨識情感細微,這是外話就不多說。只是大師兄不記得,我的疑問就只能問師尊了。」
「怎麼了?」
晏小瓷清冷的長眉微蹙:「察覺到一些不太對的東西,現在還不能肯定。本想問你,當年師尊閉關之處是哪裡,可你已不記得了。」
她搖頭,竟是有些赧然:「拿這種事去打擾師尊有些難為情,但我也很想師尊,正好是個借口,我私下偷偷去問后,明日再找師兄決斷。」
蕭問水聽得一知半解,但直到明日便會知曉一切,便也點點頭:「好。」
他想起自己芥子空間里那一堆寶貝,正好挑揀一下,在慶典上送給師尊。
這是蕭問水,最後一次見到晏小瓷。
他什麼也沒有察覺到,那一晚整晚沒有睡著,也無心打坐,便望著那堆寶貝發了怔。
第二日,五蘊宗一切照舊。
蕭問水遲遲沒有等來晏小瓷找他,便自己出門去尋。宗門不大,找了一圈卻也沒有見到人。
這時候,蕭問水遇見迎面來的小師妹雲非狸:「小狸,你見到你師姐了嗎?」
雲非狸很莫名,噗嗤笑道:「大師兄在說什麼呀,我什麼時候多了個師姐?你不會是嘲笑二師兄性子斯文像個姑娘家吧。小心他生氣了叫弟子剋扣你的材料。」
蕭問水的心猛地一沉,冷聲道:「雲非狸,我問你師姐晏小瓷,你在說什麼?」
雲非狸被他嚇了一跳,莫名其妙:「是師兄先跟我開玩笑的,哪裡有什麼晏小瓷?聽都沒聽過。」
蕭問水不再說什麼,拉著她一同去見了其他人。
……
蕭問水、葉安、雲非狸,下一代的弟子只有葉安的徒弟掌門何沉夢。
四個人站在一起,聽到蕭問水問了一遍:「你們師姐晏小瓷,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葉安目露茫然,看了雲非狸一眼,又去看何沉夢,不太確信的疑問道:「沉夢你的師姐里,有誰叫晏小瓷嗎?」
何沉夢神色凝重,他們師徒兩人都是心細如髮的人,五蘊宗又不大,怎麼可能記不住每個弟子的名字?
「沒有,師伯祖是不是記錯了什麼名字?」何沉夢肯定的望向蕭問水。
蕭問水早有預料,心裡仍舊微微一寒:「我們師門第一代有四個弟子,我是第一個,第二個是你們師姐,她叫晏小瓷,修得是琴書之道。善作畫。師尊閉關后,一直是她照顧你們。你們仔細想想,記憶里可有哪裡不對?」
葉安和何沉夢對視一眼,又看了看迷惑不解的雲非狸。
何沉夢堅定的搖搖頭:「師伯祖,你或許是剛回來不久,記岔了什麼。我們宗門在你回來前,向來只有兩位長老。沒有修習琴書之道的人。」
葉安卻突然道:「不對。我怎麼想記憶都有些生硬,有些事是我根本不可能做出來的。如果是大師兄說得忘記什麼人,那就說得通了。去找,如果真有這位師姐,一定有她生活的痕迹,也有她的弟子。」
葉安到底也曾當過一代掌門,行事自然很有章法。
他一開口,不管雲非狸和何沉夢眼裡此前有多狐疑不信,卻是立刻就遵照執行了。
這一點,蕭問水雖是大師兄,是享譽整個修真界的第一人,在宗門裡卻並不如何好用。
葉安安排下去,隨後略作沉思,凝重地詢問蕭問水:「大師兄,你是如何發現……那位師姐消失不見的?」
「我與她昨日有約,今日要一起探討一個問題。」
蕭問水的眼底微微一顫,他改了口,沒有直說,晏小瓷是有事情要告訴他。
但有一個問題,卻是遲早要面對的。
雲非狸和何沉夢的行動很快,或者說整個五蘊宗太小了,他們不多時便找到了蛛絲馬跡。
雲非狸嚴肅地說:「大師兄、葉師兄,五蘊宗周遭被一種奇怪的霧氣籠罩了。神識探不出去。」
何沉夢冷靜道:「有一處山峰被霧氣籠罩了,這裡有三個弟子說不清楚自己的師承來歷。或許就是那位晏小瓷師伯門下。」
葉安斯文溫潤的面色便沉了下來,仍舊保持著淡定:「大師兄,你可記得,晏師姐昨日與你分別後,去見了什麼人?」
來了。懸在蕭問水頭上的,他不想面對的疑問還是來了。
蕭問水抬眸,平靜的看著他們每個人的目光,最終搖了搖頭:「昨日我們五個人一起離開師尊那裡,就分別了。我不知道。」
現在事情未名,那是師尊,等閑他不想叫他們質疑那個人。
葉安沉聲道:「到這一步,必然要告訴師尊一聲。請他定奪。」
蕭問水跟他們一起來到正殿。
正殿位於五蘊宗正中心北方,是靠後的清靜之所,也是最為莊重重要的大殿。
「師尊,宗門有異,晏小瓷師姐消失不見,我們當中卻只有大師兄一人記得她,求師尊救命!」
葉安跪在殿門之外,一開口說得慘烈危機至極,簡直字字泣血。
蕭問水才發現,他固然覺得晏小瓷不見,眾人齊齊遺忘,雖然可怖詭異,但或許是沒見到屍體,內心裡其實並沒有多麼焦慮慌亂。
蕭問水怔了怔,是他因為不記得這些師弟師妹,所以冷情冷心了些嗎?
何沉夢與雲非狸也跪下,一起道:「求師尊救命。」
雲非狸抬眼看到蕭問水不動,拚命打眼色:趁機誑師尊出門啊,你不想見師尊嗎?
奈何蕭問水完全沒有默契看不懂,還以為她是恐慌的快哭了,眼睛疼。
大殿的門關閉的死死的,只聽到裡面淡淡清冽的聲音:「宗門叫什麼?」
「五蘊宗。」眾人摸不著頭腦也乖乖回答。
裡面又問:「你們師兄妹幾個人?」
「四個。」
「所拜何人為師?」
「……」冷汗齊下,他們,他們不記得自己師尊的尊號名諱了!
被眾人齊齊望著的蕭問水也怔然悵惘,他也不記得,玉珏上沒有寫。
屋子裡的人,緩緩睜開眼睛,沉寂安寧的面容,無波無瀾:「蕭問水,你來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