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我要的正義
「這麼說,你相信他並不是探子?」營帳里,葉思忠笑眯眯的問我。
「正是。」我也笑著答道。
「理由呢?」葉思忠又問。
我向他詳細敘述了來龍去脈,包括審問九鬼政孝的情況,回來突審百地丹波合生的情況,以及我的判斷。完全是事實,沒有加入一絲一毫的杜撰成分,所以我斷定,他並不是姦細。對我這麼熟悉東瀛語言,又如此了解東瀛內幕一事,葉思忠十分感興趣。我告訴他,先父死於倭寇之手,我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相信了我的理由。
「所以呢?你認為應該放了他?」葉思忠還是笑著說。
「正是。」我也還是笑著答道。
「真實的理由呢?」他的笑容不減:「不要告訴我,你是為了正義。」
「我就是為了正義。」我知道糊弄不了這個智勇雙全的大將,只能說實話:「是我要的正義。」
「具體說說。」他很有興趣。
我看著葉思忠,微笑著,用這種方式讓他相信我的真誠,兩分鐘后,我突然用只有兩人可以聽到的聲音問他:「首輔百年後,何人可以繼之?」這句話放在當時,絕對是誅心之語,但我相信他是聰明人,可以聽懂我在說什麼。
葉思忠終於不笑了,他很憤怒,想要大聲責罵我,右手甚至搭在了刀柄上。但是看到我誠懇的笑容,他心中忽然一動。鬆開了按著刀柄的手,開始順著我的話往後思考,良久后問道:「退路?這就是你不肯從軍的理由?」
我點頭。不說話。
他明顯有些頹然。跟聰明人說話就是好,你說一句,他就知道後面的。
「可是,戚大人聲名顯赫、戰功卓著,即使沒有首輔……」本來他還想說服自己,卻忽然想起當年首輔喪父、聖上奪情之前,為了防止戚大人擔驚受怕,首輔特意寫給戚大人安撫信,告訴戚大人自己已經安排了門生梁夢龍來本地掌權一事,頓時連辯駁的勇氣都徹底失去了,變成有些茫然的問我:「首輔正值壯年,如何便去了?何況朝廷……朝廷也是念舊的吧!」語氣已然十分不肯定。
「大人當知海狗一身都是寶吧!」我突然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這句話徹底擊垮了他的意志——海狗就是海豹,男人們捉住這種動物,用它的寶貝做什麼用,男人們都有數。戚大人送此特產給首輔,葉思忠是知道的。儘管他明白這是形勢所迫,確實為戚家軍爭取到了信任、時間和空間,但他心裡並不苟同這種做法。於是,他最後給了我一句話:「找個恰當的理由,放人吧。」
恰當的理由兩天後出現了——來自日本堺町的商團越后屋帶著一批貨物和使者出現在軍營門口,他們說明了來意,一則大明並不禁止與東瀛通商,他們是商人,為了表達友誼,三日內所有商品折價甩賣。二則前幾日商團的法定繼承人來此地打前站,被當做姦細誤抓了,故請求開恩放人,商團願納貢為質。
於是,一場軍事上的誤會就以商業合作的模式解決了。畢竟,留著一個不知所謂的東瀛人沒啥用,而換來了大量軍資卻是實實在在的利益,不是么。
百地丹波合生走了,千恩萬謝的走了。我並不關心這個,而是關心九鬼政孝接下來帶給我的三句話。
「百地丹波守」——嗯,就是百地三太夫的職務名稱——「對您表示極大的敬意,伊賀眾對您永遠敞開大門!」
對這句話我並不太熱衷,我知道的,明年,也就是1581年,在第一次伊賀之亂中戰敗的織田信長大為震怒,經周密布署后率軍向伊賀再次發起了進攻。
四萬餘人的織田軍多路進擊,一舉突破了伊賀方面的防線。隨即伊賀全域孽火熊熊,民宅神社、寺院山林皆成灰燼,雖然伊賀忍者神出鬼沒,男女百姓拚死抗戰、以血換血,但這次大亂最大規模的戰役——柏原城攻防戰之後,百地三太夫最終去向就成了一個謎。
在這一戰中,百地三太夫率領武士、下忍及百姓共計一千七百餘人,誓死抗擊織田方面的進攻,戰況十分激烈。有人說,經過力戰,百地守軍最終不敵人數眾多的織田軍,柏源城被攻破,城內守軍全部陣亡,其中就有百地三太夫。也有人說,百地三太夫逃到了紀州,活到了1595年。無論是哪一種結局,他的承諾對我而言都是沒有意義的,我要的是現實利益。所以,我更看重他的下一句話。
「我,九鬼政孝,伊賀中忍,率領五名下忍,向您效忠!」他繼續說到,繼而用忍者大禮跪拜於前,後面還有三男兩女,共五名下忍一併跪拜於地。
我相信他們的效忠,忍者這個群族很奇怪,他們似乎沒有個人思維,但卻極有信仰。他們說效忠,就一定至死不渝。所以我接受了他們的效忠。而且我知道,我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近乎於先知的能力,在九鬼政孝心裡埋下了深深的敬畏,事實證明,這種敬畏隨著時間會越來越深。
「主上!」九鬼政孝已經變了稱呼,我打斷了他,這樣的稱呼會給我帶來麻煩——因為我現在並沒有相應的實力,我告訴他,以後他和其他下忍一律稱呼我——先生。而這個稱呼,也伴隨了他們日後幾十年餘生。
「先生!」九鬼政孝很明事理,馬上改了口:「百地頭目還有一件禮物送給您!」於是,我看到了我要的伊賀忍法概略拓本。這本是不傳之秘,但百地三太夫深知,自己的伊賀眾前途已盡,給我忍術概略拓本也算留條香火。我自己用處不算太大,但是我已經有了六名忍者手下,對他們卻是極有用的。
最後,是一件意外之喜——「前次伊賀眾接到委託,盜取了伊達家寶刀——影秀,但委託者為織田家,目前雙方交戰,合同作廢,故百地頭目將此刀贈給您,作為友誼的象徵。」
哦!我馬上接過來,拔刀細看,前世苦練弧刀,卻苦於沒有一把趁手的兵器。我知道,這是伊達政宗的佩刀,又名「鞍斬」,據說歷史上,就在幾年後豐臣秀吉侵朝時,伊達政宗曾用此刀一次斬斷了一人一馬!絕對是好刀!也絕對適合我用!我不由大喜!百地三太夫留著這把刀只是多了一件陪葬品,給了我,卻不一定什麼時候是個因果。聰明人!
另有紋銀500兩謝禮。我留下100兩,其餘交給九鬼政孝,讓他們做活動資金。
安排九鬼政孝他們到土地廟暫住,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我給九鬼政孝安排了一件長期任務,那就是,從現在起,打通一條穩定的、隨時可用的、到東瀛的退路。他領命去了。
姦細一事到此就基本解決了,軍營里低價購得大批特殊給養——比如梅酒,就頗受官兵歡迎,故而一時全營歡騰雀躍,畢竟大明閉關鎖國多年,這種舶來品並不常見。葉思忠上報此事後,我因處事有功還被略微升了職——由文書擢升為管事。實際上,管事根本不管事,也就是好聽些、俸祿高一些罷了。可誰又在乎呢?
這件事還有一個尾巴,那就是當初還抓住一個內奸,這也是葉思忠與我上演苦肉計的根本原因。那天晚上,我帶著兩人去追捕九鬼之時,有另兩人去了營區,在封閉的地方有指向性的抓人並不難,所以很快就抓到了貪小利、壞大事的內奸盧澤平。
當這個人被帶到帳前時,他一口咬定自己沒做——儘管被抓了現行。當時九鬼政孝用紋銀50兩,從作為值日官的盧澤平這裡兩次換來守衛空虛的信息,他也作為內應出現,當晚學貓叫的就是他。這樣的人留在軍營里絕對是一件令人寢食難安的事,因為軍營最講忠誠,而他沒有這種東西,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出賣你,直到你死為止。
依大明律,通敵當斬,親屬還要連坐。但處理時卻發現,阻力太大了——原因很簡單,這小子的父親居然就是相鄰州府的太守!在明朝這個重文輕武的年代,武官得罪了掌權文官,絕對讓你沒有立錐之地,絕對混不下去!所以儘管這小子在公堂上大吵大鬧,在座的人卻拿他毫無辦法。只能暫且關押,容后再議了。
晚上就寢后,我悄悄來到葉思忠的軍帳。他知道我會來,於是在等我。
「你要活的?還是死的?」我笑著問他。
從百地丹波合生的事之後,葉思忠知道,我有辦這事的能力,絕對有,所以說話也簡單直接了很多。「他不死,不足以平群憤。」他說。
「好,那就放了他。」我笑著說。
他看著我,眼神里滿是熊熊的火焰。我知道,這是他的自尊心和現實在天人交戰。
「他一定會死。」我再次承諾。
葉思忠定定的看著我,良久,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