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誰能夠獨清
辦理手續這件事情,說快,也快,說慢,也慢。說慢,是因為很多事沒人操心,沒人盯著,所以上上下下都會拖延。說快,是因為有些事有人盯著————比如我原職務交割的事,就簡單的彷彿手心翻作手背————戚都督告訴我,直接去吏部報道就行,這邊的事他有安排。而我到了吏部,人家告訴我首輔和尚書王國光大人早有安排,我即日啟程即可。於是,我在不到兩個小時時間裡,就完成了由一名地方部隊軍官,到山東督辦欽差的身份轉變。我這麼理智的人,真的用了很久才相信了這無稽的事實是真的————幫助我相信這一切的,是送我赴濟南府上任的吏部員外郎唐有忠唐大人。在他看來,這完全正常,只是官威的體現罷了,不值得大驚小怪。我深感無語。
一路逶迤,出了京師,又在近幾盤亘了兩日,便到了山東地界。才到地頭,山東布政司六府十五州八十九縣的官員,在山東省巡撫楊本庵的帶領下,倒是齊齊的來了一大半。我深知,這些人並非為我而來,而是為張首輔而來。自萬曆元年十一月,張居正首輔上疏實行「考成法」,明確職責,以六科控制六部,再以內閣控制六科。對於要辦的事,從內閣到六科,從六科都到衙門,層層考試,對每一層、每一級做到心中有數。用這種嚴格近乎於嚴酷的考核方式,一改往日「上之督之者雖諄諄,而下之聽之者恆藐藐」的衙門習氣。考成法之實行,使明朝各地和各級部門行事效率大為提升,責任明確,賞罰分明,朝廷之政令「雖萬裡外,朝下而夕奉行」。
這次首輔選擇山東做北方清丈田畝土地試點,著實令山東上下大小官員愁白了頭,限時三個月,清丈優秀者有獎,至五月仍未完者,估計按照張首輔的做事風格,杖八十,刺配三千里屬於較輕懲處,故不待我這欽差到位,山東布政司已然里裡外外划拉了幾個回合。來接我時,已然是心中大概有數了吧。
見了面,自然是一片恭維之聲,雖然我官不大,但到此就代表著朝廷和首輔。原有些軍漢出身、粗鄙不堪的官員輕視我年輕,言下之意我不過下來鍍金,隨便用些手腕也就答對了。但到軍中一打聽,才知道我是個議和廳里要人頭、動輒就要幾萬韃靼人客死他鄉的主兒,頓時老實了,一個個見面客氣之極。什麼年輕有為,什麼前程無量,什麼國之棟樑,盡揀拜年話兒往我這對付。我心中暗笑,這熙熙攘攘百多十號人,你便是舌燦蓮花,我也認不全。只是認得了巡撫、六府知府,已然是了不起了。
不過,誰來了我不知道,誰沒來我卻記得一清二楚。這個想必是慣例,這些地方,也一定是要去的。
自此,我就徹底開啟了宴會模式,起初我想推脫,但巡撫面子架著,我終歸是級別遠遜,也不好面子上太刻薄,於是便去了。自前世五歲離開山東,到今天回來,已然近三十年,且前世我醉心訓練,並不酗酒,今世又仍是個大孩子,對這酒確實心有餘悸,尤其是山東地面,酒風異常彪悍。一晚上正事沒說兩句,卻不知道喝了幾輪,只知道吐的天昏地暗。我心道這麼喝不是個辦法,便待東昌府聊城縣縣令來敬酒時,他看看著我仰頭便倒,佯裝沒有了意識。閉著眼睛,只聽得眾人七手八腳把我送回住處,卻是布政司後院的東廂房,倒也是個清凈地方。待眾人都走了,我起身喝了幾口水,將這一肚子酒全吐了個乾淨,強自坐定,練了會兒柔息功,竟然越練越是精神,後來酒居然全醒了,逼出一身酒汗,頭腦卻比平時更清醒!沒想到,這柔息功還有如此功效!一時興起,我還從包袱里抽出影秀,練了一個時辰的刀法,方才在練功的狀態中入定。
第二天出定時已是晌午,這其實也是我故意為之。若是讓這幫官員知道我有神功伴體,千杯不倒,不知道又要想出什麼幺蛾子。我起身時,門邊放著偌大一個篦子,三層,一層放著內衣,一層放著官服,一層放著鞋襪,比劃比劃,倒應該是極其合身!這些人,可真是下了水磨功夫。就在要換衣服的檔口,門外進來兩個侍女,按照現代人眼光看,可能略顯粗壯,但在明朝的省府衙門有這樣的姿色,已然是很高端的配置了。二人一人端著盆,一人拿著水杯,卻是來服侍我洗漱的。我見她們上來就要幫我更衣,我連忙道:「你們放著便是,不必幫我。」
那前頭名叫青蓮的侍女「噗嗤」一聲笑了,微微福了一福,柔聲道:「孫大官人,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是軍中的英雄,但若你趕了我們出去,大人們只道我們手腳粗笨,照顧不周,只怕我們要受杖責呢!」另一個喚做玉荷的婢女卻更直接,邊為我解下衣服,邊笑道:「官人若實在覺得我二人粗鄙,我們便拼著吃了棍子,也不敢污了你的法眼!」這話竟擠兌的我無言以對,只得隨她們收拾。我心想,明朝官府,自上而下腐朽不堪,若是由著他們折騰,只怕我三月過後,一半也弄不完。福建的辦法我看了,做的很是漂亮,但據實講,兩地情況大有不同。南方錢糧聚集,民間銀兩充裕,山東則大不相同,若是一味照搬,恐怕絕對不行。我必須按照當時的設想,按自己的步子走,絕不能被他們牽了鼻子。
想到這裡,我在兩人服侍下換好官服,隨便吃了兩口早膳,便奔大堂方向去了。一進去,卻是熙熙攘攘,官員們正扎堆議論,見我進來,議論聲漸息,都只是拿眼睛看著我。我走上前,向巡撫和幾位大員行了禮,坐在吏部員外郎唐有忠大人下首。
巡撫楊本庵見我坐定,捻須笑道:「孫大人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忙拱手客氣道:「大人安排十分周到,啟藍銘感五內!」
濟南知府劉濟元介面道:「何大人多次交代,孫大人此行乃是代表朝廷和首輔,指導我們做差事,故而各方面人物器件都是最好的!」說完,還朝我做了個很猥瑣的笑容,我腦海里頓時浮現出那兩個侍女的輪廓。果然,都是安排好的啊!
這個時候,我必須表態了,我朝著上首一拱手,笑道:「啟藍此行來山東督辦清丈土地,乃是朝廷信賴,首輔所託,蒙何大人與各位同僚照顧,又辛苦唐大人一路教訓指導,啟藍斷不會忘了各位關懷之情!在此先行謝過!」
頓時場內一片哪裡哪裡,豈敢豈敢,客氣客氣的聲音,我聽著,只是微笑。我這算是先禮後兵,話還得換著法子說。
待到嘈雜聲平息,我又對著京師方向一拱手,正色道:「各位厚愛,啟藍不忘,但再三尋思,更不敢忘臨行前聖上囑託和首輔要求。昨夜夢中醒來三次,常覺壓力巨大,至今心有惴惴。」這句話卻沒人敢接。我笑了笑,望著唐有忠繼續說:「此次有勞唐大人不遠千里送我來,下官沒齒難忘!還請唐大人回京后,替我將這份軍令狀呈予首輔,這也是首輔要求,他命我三月能事畢,不準拖五月,言下之意,最晚四個月,全境府州縣要丈量完畢。且我到任時,需立下軍令狀,四月不完工,或質量不佳,我當提頭去見首輔!我已寫就軍令狀,請唐大人代為轉達!並請轉告首輔,四月不清,啟藍自刎謝罪!」
這個,其實是我想出來的辦法。用一紙軍令狀,看似把自己逼的沒有退路,實際上,卻是把整個山東布政司逼得沒有退路。唐有忠打開軍令狀,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抬頭嘆道:「初時,王尚書言首輔擇一青年,赴山東督辦清丈土地之事,我還尋思是哪家衙內來鍍金。今日見了啟藍氣魄,方知首輔真乃火眼金睛!放心!此書信我一定帶到!保重!各位!告辭!」說完就要走,何啟銘再三挽留,唐有忠堅持要走,眾人只好送出門,眼見得那車走遠了方才回來。
這一張軍令狀,頓時徹底改變了會場氛圍,再沒有人議論紛紛。坐定后,我向著何啟銘一拱手,又對著眾人一拱手,方道:「諸位!此次時間緊,任務繁,孫某也不多話,條例辦法,各位想必滾瓜爛熟。各位先自行丈量,我以一個半月為限。屆時我將帶隊,或分隊,或明或暗,對六府十五州八十九縣進行抽查。無論有無問題,我都當上一封《山東清丈田畝土地事半陳情表》至首輔,言明優劣,望各位周知!」
一時間大帳內鴉雀無聲,我掃視了大家一眼,抬頭看了看巡撫楊本庵,笑道:「啟藍年幼,不妥之處,還請楊大人不吝斧正!」
楊本庵忙道:「孫大人高見!我等定當盡心竭力,絕不負聖上與首輔的囑咐與重託!」
我笑了笑,點點頭,沒吭聲。我的後援人馬馬上就到,我自有辦法,鬧清楚你們誰是幹將,誰是嘴炮,我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