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虎口莫捋須
海瑞上京一事得到了天下的普遍關注,尤其是京師里的官場,很多有心人都知道,恐怕又有大事要發生了,因為海瑞不管走到哪裡,官場上都是一陣腥風血雨。這是定律。
吏部專門安排了闊廂的馬車,專門到南京府迎接海瑞——這是一種殊榮,因為他的年紀和威望。其他人一般是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這也足見吏部、或者說主事人對海瑞的重視和關注。
之前的官場生涯中,海瑞一向是不願意、也不屑於享受這些奢華的待遇的,為了海青天的名聲。但是現如今他的確年事已高,如果還是像以前那樣鞍馬勞頓,只怕他今生都到不得京師,所以他默許了這種「非典型」海瑞的存在。
但即使這樣保養著,去往京師的這半個多月里,海瑞和謝廣生依然反覆病了幾次。這不是嬌氣。純粹是年齡大了,身體機能下降導致的,所以吏部的這一舉動,在海瑞冰冷的心裡激起了莫大的漣漪,拚命辦事的信念再一次得到了加持。
到了京師,海瑞顧不得休養,拖著病體就要上朝,謝廣生怎麼都攔不住。於是第二天早朝,京師所有的官員和朱翊鈞小皇帝,一大早就看到了這個顫巍巍、卻極其倔強的挺著腰桿的老邁身影。
平時的朝堂上誰敢偏頭東張西望?誰都不敢!可今天幾乎人人都在偏著頭,都想先看看這個傳說中的倔老頭到底是怎樣一副尊容。
而與此同時,作為繼位以來唯一一件自己想做、並且痛痛快快做成的事,朱翊鈞對海瑞這個白髮老人的好感值簡直爆表!
皇帝朱翊鈞笑道:「海瑞愛卿!這一路鞍馬勞頓,著實辛苦了!」
海瑞一拱手,正色朗聲道:「臣深感聖恩,正是圖報之際,不可謂苦!必然萬死不辭!」
朱翊鈞微笑著,正想說話,聽到海瑞說出這個「死」字心裡卻不大舒服。又忽然想起旁邊還有個態度曖昧的張居正,便小心的問道:「不知首輔還有何要交代」?
張居正輕笑了幾聲,對著朱翊鈞行禮后,望著海瑞淡淡的道:「海大人的清名天下皆知!不過……」
海瑞一開始拱手低頭聽著,垂頭不語,對這位一直不待見自己、現在突然又說開了綠燈的首輔,他心裡還是有些抵觸,不大想說話。但是在聽到這句「不過」時,卻再也忍不住,霍的把頭抬了起來,定定的盯著張居正。
張居正一捋鬍鬚笑道:「不過,只怕海大人年事已高,剛勇、精力均不似當年啊!」
海瑞聞言哈哈大笑,聲音震得周圍的人耳鼓嗡嗡作響!他氣的鬍鬚亂顫,卻是笑道:「首輔大人多慮了!廉頗九十尚能食肉十斤,米一升!何況海瑞尚不滿七十!本官此次赴京就沒打算回去!乃是抬棺赴京!」
周圍頓時一片嘩然!
海瑞接著道:「臣正要尸諫皇上——准許恢復太祖皇帝人皮鼓、微貪即絞的法律!重裁貪墨,以正朝綱!」
八寶金殿里頓時如開了鍋一般!試問,這大殿里除了皇帝,誰敢說自己是完全乾凈的?如果真的恢復了太祖那一套酷法,只怕半月之後,這大殿里就剩下皇帝與海瑞二人!
一時間大殿里竊竊私語不停,有人說,傳聞海瑞去巡撫應天府時,當地官吏多有主動請辭者,看來這傳聞絕非空穴來風!如果不是皇帝在上面,估計大殿里已經有人要當場嚇得跪倒了!
朱翊鈞完全沒想到,張居正一句似玩笑非玩笑的話,竟然激出海瑞這麼一顆炸雷!一時間僵在那裡,褒也不是,貶也不是。
張居正心裡暗暗笑了一聲:「老頑固!」面上卻不動聲色,皇帝你不是喜歡海瑞嗎?我便給你喜歡的機會!於是張居正彷彿鋸了嘴的葫蘆,一聲不吭。
朱翊鈞難堪了一會兒,尬笑著問張居正道:「首輔!海瑞此議……你認為如何?」
張居正心裡微微哼了一聲,卻不露聲色的拱手道:「臣以為,海大人提議頗為有理!當交由內閣票擬意見!再請聖上定奪!」
朱翊鈞愕然,海瑞卻大喜!心道這張首輔果然是一心為了社稷之人!正要發話,卻聽前排一個聲音道:「陛下!臣有事啟奏!」
眾人都轉頭看去,朱翊鈞心花怒放,心中只覺這一嗓子宛如天籟!急忙抬眼看時,卻是張四維!便笑問道:「張愛卿有何事啟奏?」
張四維恭敬道:「臣以為,海大人提議之事不當!朝廷大事,法規如鐵,豈能朝令夕改?還是應遵循現有法令而行為上!」
朱翊鈞不等張居正發話,立即拍案答道:「好!就依愛卿之見!海愛卿,你便遵循現法,好生辦案吧!方才之議,恰當時再提不遲!」
朱翊鈞和張四維之所以反對海瑞提議,所慮大不相同。朱翊鈞是怕海瑞初來乍到,一時心熱,拿捏不穩,捅出什麼簍子!反為不美。
張四維反對卻是完全出於一種警覺,或者說本能——那就是張居正同意的,他就反對;張居正反對的,他就同意。而且這事兒打根子上就透著蹊蹺,不由得他不做出動作。
等他這一反對,朱翊鈞再一批准,朝堂上頓時響起了一陣鬆了口氣的聲音。想必這些大臣也是怕極了海瑞的作風,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海瑞心中大怒,扭頭便惡狠狠的望向了張四維。心道你便是從一品又如何?反對我的建議,便是心中有鬼!但皇帝既然允可了,這次便算了,你便睜眼看著我如何作為吧!
張四維沒有回頭,卻被海瑞冰冷的目光盯的後背發涼,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噤。張居正躬身拱手道:「遵旨!此事……便容后再議吧!」低頭時,嘴角再次露出一絲微笑。
目的都達到了,不是么?
海瑞斷案,從來不是明察秋毫,憑的大都是主觀好惡,依據道德準繩大於案件實際。
在海瑞斷案過程中,一向是「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其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伯,寧屈其侄。與其屈貧民,寧屈富民;與其屈愚直,寧屈刁頑。事在爭產業,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以救弊也。事在爭言貌,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以存體也。」
翻譯過來,用現代的語言簡單地說,就是弱勢群體是對的,我弱我有理,我慫我牛B!
所以,這種靠著四書五經的道德倫常和個人主觀好惡斷案,雖然符合大眾審美,卻不知道製造了多少冤假錯案。但張居正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讓海瑞深深恨上、盯上張四維而已。
退朝之後,海瑞行完禮,調頭便走。身後的官員紛紛退讓,給他讓出一條道來,可見這位海清天的威名何其之盛。
人們竊竊私語,據說這老頭真的是抬著棺材來京師的,看來是已明死志,大家還是小心些,不要干虎口拔牙的蠢事了!
而後,才紛紛心懷忐忑的下朝回家,各自營生不提。
這海瑞心中帶著氣,出了東華門,便坐上皇帝特許給他的馬車,一路向著督察院開去。可是看看到了督察院門口,馬車卻被一夥跪在路當中的百姓攔了下來!
這幫人口中高叫著冤枉!又哭又喊,一時間熱鬧大起!海瑞心中的正義感立即便爆發了!他命馬夫停下車,自己顫巍巍移步下來,走到喊冤的人群中,說道:
「我是督察院左副督御史海瑞!你們有何冤屈,儘管說來!」
那群人中頓時爆發出「海青天!你要給我們做主啊!」之類的哭喊聲。海瑞激動的鬍鬚亂顫,這真是瞌睡遇上枕頭。立即帶著這些人進了督察院大院。
我站在馬路對面的民房後面,靜靜地看著海瑞等人進了院子,笑著開口道:「走吧!我們回去!」
不悔和九鬼政孝隨我一起,隱入了巷道深處,上馬,離城而去。
我已經按照與首輔張居正商量的辦法,把所有的證據串成鏈條,打包交給了海瑞海清天,想必他不會讓我失望吧!
我們自回居庸關不提,單說這海瑞,本以為喊冤的只是一起普通財產土地糾紛,或者類似的不大的事情,卻不料一問之下,心頭大驚!
這些人是居庸關幫助修築長城關城的民夫,領頭的民夫頭名叫賈六,有官方文書證明身份。賈六他帶人喊冤,卻是因為關城開修以來,屢次遭到賊人黑手,造成多人傷亡!
而賈六等人暗中查探,居然揪住了幾名意圖破壞的賊人!揪著幾名賊人順藤摸瓜,發現兵部郎中李友歡深度參與其中,而一系列的證據卻直指向兵部左侍郎——武毅璜!
海瑞頓時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應對此事,他心裡並未排除誣陷的可能,但是派人詳查之後,賈六等人身家清白,與朝中之人沒有任何瓜葛。而目標人物,除了武毅璜之外,居然直指中極殿大學士——張四維!
海瑞心中怒火頓起,張四維啊張四維,怪不得你反對我恢復刑罰的奏疏,原來你自己不幹凈啊!既然如此,我便要徹查此事!
海瑞不是未曾想過,這件事為何在他初來乍到就第一時間擺到桌面上,但在他看來,既然是惡事,那麼無論出處是哪裡,又或者為何如此,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瑞海青天一定會秉公辦理,還天下一個公道!
接下來的幾天里,這個六十七歲的老人幾乎是不眠不休,一方面,從已經抓住的賊人人手,徹查證據;另一方面,又順著已有的線索,深入挖掘。
第二天,在押人犯分別交代了證詞。
第三天,海瑞把兵部郎中李友歡傳喚至督察員審查司,而這也是李友歡人生最後一次自由行走。
第五天,海瑞揣著自己依據證據鏈——包括李友歡的證詞——而形成的奏摺,直奔紫禁城,覲見皇帝。
當天下午,皇帝朱翊鈞盛怒之下,命人將兵部左侍郎武毅璜拘傳至宮中。
第六天上午早朝,明神宗朱翊鈞傳旨,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堂會審,務於月內查明此事。
第六天下午,原兵部左侍郎武毅璜下獄。
第七天,前往會審途中,海瑞在東華門外遭到不明人物當街刺殺,卻被赴京請糧的薊州大營副都指揮使孫啟藍撞見,擊潰賊人,救了海瑞性命。賊人餘眾皆散,孫啟藍從人縱馬追趕,殺死三名,擒獲兩名。
第七天夜間,海瑞連夜審問刺客,兩名刺客熬不住刑罰,一名服毒自盡,另一名招供,指派他們的正是中極殿大學士張四維。
第八天早朝,海瑞奏疏據表,向皇帝參奏張四維縱賊行兇,阻撓審查。朝堂一時大嘩!後來形勢逐漸明朗,明神宗力保張四維,海瑞保留意見。首輔張居正著人徹查此事。
第九天,原兵部左侍郎武毅璜招認,指示破壞長城修築為張四維主意,他只是脅從。
第十一天,三堂會審形成審理結論——縱賊破壞居庸關長城修築、刺殺督察院官員海瑞一事,系由武毅璜主使,中極殿大學士張四維疑似參與其中,證據尚不完善。兵部郎中李友歡、賊人頭目楊均可等人各有其罪,均已下獄待宣判。
至此,首輔的意圖已經實現了大半,應該說已經到了收割的時候。而我則在宣判前的這天下午,單人匹馬,來到了位於東直門外、聖上賜予海瑞的居所——清正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