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3 章
空氣凝固了一秒。
少年眨眨眼, 又眨眨眼。
他的兩隻爪子還分別拽在薩爾狄斯被扯開到肩膀兩側的衣襟上。
他說:“……我可以解釋的。”
薩爾狄斯一笑。
他不久前因為放棄殺死那個侍從而從劍柄上鬆開的手再度握住劍柄。
反手一把將利劍出鞘,然後向身前一擲!
劍尖從驚慌地猛地閉上眼的少年身體裏穿刺而過。
——雖然仍然如刺在空氣裏一般。
鏗的一聲。
被擲到高台之下的長劍的劍尖刺入石板半截,地麵以上剩下的半截因為強大力道的餘震而微微震動著。
眼角瞥了仍然緊閉著眼的少年一眼,薩爾狄斯低低地哼了一聲。
他也懶得整理自己身上被輕薄他的少年拽得淩亂的衣服, 徑直起身離去。
薩爾狄斯離開之後, 鬆了口氣的彌亞睜開眼。
他站在王座之前, 凝視著薩爾狄斯背影。
早上那匆忙一瞥中, 他似乎看到了什麽。
但是因為慌張所以沒有細看,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薩爾狄斯已經換好了衣服。
那邊的薩爾狄斯習慣穿敞露胸口的寬鬆衣服,但是這邊的不一樣, 別說胸口,就連領口都豎立著遮掩住小半截喉嚨。
這種感覺,像是一下子就變成了禁欲係。
不過話說回來, 也沒有禁欲係會毫不在意地在不熟的人麵前換衣服吧?
彌亞正一邊給薩爾狄斯按著頭一邊想著怎麽能看看薩爾狄斯的胸口的時候,發現薩爾狄斯靠著椅背,閉著眼,呼吸均勻而平靜, 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他猶豫了好一會兒, 告訴自己偷偷看一下就好、就一下下——然後就偷偷地扒開了薩爾狄斯的扣得嚴嚴實實的衣襟。
他望著離去的薩爾狄斯的背影,想起自己看到的胸口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尤其是胸口偏左的地方, 有一個極深的猙獰疤痕。
曾經被穿胸一箭所留下來的疤痕。
幾乎致命的傷疤。
果然……
彌亞看著薩爾狄斯背影的目光很是凝重。
他現在已經可以確認。
他現在所在的世界,就是沒有他存在的那個世界。
所以,薩爾狄斯失去了一隻眼。
所以,薩爾狄斯沒有留什麽長發。
所以沒有人在十幾年前為薩爾狄斯擋住射向他後心的那支利箭。
彌亞垂下眼, 他的目光非常複雜。
剛才, 他看見了那些跪在下方瑟瑟發抖著的人們。
雖然在那邊的世界裏, 他也見過許多次眾人跪拜在薩爾狄斯腳下的情形, 但是這裏不一樣。
很不一樣。
那邊的人跪拜是因為崇敬和信仰。
而剛下跪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人們全身上下都寫滿了驚恐和畏懼,仿佛坐在他們上方的那個人不是他們的君王,而是隨時會殺死吞噬他們的魔鬼。
彌亞從未見過這樣的薩爾狄斯。
他從不曾想過,薩爾狄斯竟會因為幾滴水濺落在自己手背上,就暴怒到想要拔劍殺人的地步。
就算是他,若不是因為身為靈魂這種特殊狀況的話,他從昨晚到現在至少也已死在薩爾狄斯劍下兩次。
陰晴不定。
喜怒無常。
視人命如草芥。
殺人對其來說就如同摔碎一隻杯子那般的簡單。
這就是……暴君薩爾狄斯。
…………
深吸一口氣,彌亞抬起頭,向已經快要看不到背影的薩爾狄斯追去。
無論如何,在弄不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的現在,他必須待在薩爾狄斯身邊。
不管是怎樣的薩爾狄斯,對他來說都是薩爾狄斯。
或許是因為習慣,也或許是因為其他,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放著他不管。
當彌亞跟上去之後,薩爾狄斯的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嫌棄之色。
但是,少年和他身邊那些戰戰兢兢的人都不一樣。
明明隻要他一甩臉色,四周的人都是噤若寒蟬,偏生少年像是看不到他陰沉的臉色一般,仍舊是一臉笑眯眯地追在他身邊,還時不時地跟他說話。
對薩爾狄斯來說,時間的流逝從來都是無所謂的。
但是唯獨這一天,他卻有一種頗為難熬的感覺。
畢竟有個奇怪的東西——隻有自己看得見別人看不見——在自己身邊晃來晃去,就像是一隻圍著你繞個不停的小寵物一樣。
不,薩爾狄斯表示,寵物比這種奇怪的東西可好太多了。
至少寵物這東西他可以隨時一腳踢走,或者丟給仆從解決,不讓它在自己麵前礙眼。
然而現在在他身邊轉悠的奇怪少年,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解決不了。
他隻能眼不見心不煩,對少年視而不見,當做沒這個奇怪的東西存在。
漫長的一天晃晃悠悠地過去了,薩爾狄斯回到了自己的宮所。
已是傍晚時分,太陽已經落了下去,大地上的氣候依然悶熱。
但是大廳裏卻很舒適,堆成假山般的冰塊盛放在雪白的巨盆中,在廳中各個角落擺放了不下十多處。
十幾個美貌的侍女站在冰盆邊,揮動著孔雀羽綴金絲和各色寶石編織成的一個人高的扇子,將冷氣扇到廳中。
薩爾狄斯靠在鋪著厚厚的天鵝絨軟墊的石台上,一手撐頰斜斜地躺著。
一張巨大的檀香木桌在他身前展開。
六七十種色香味俱全的珍饈美食在巨大的桌子上擺開,香氣在整個寬闊的廳中彌漫著。
他懶洋洋地斜躺著,目光落在哪一處,侍女立刻就會將那道美食盛放在白玉圓盤之中,然後跪伏在地上,將白玉圓盆托舉到薩爾狄斯身前伸手可及之處。
白玉托盤周圍擺放著冰塊,托盤自然也是冰冷的。
侍女的手指凍得泛白,但是仍然穩穩地舉著托盤。
彌亞看得目瞪口呆。
好家夥。
所謂驕奢淫靡說的就是這家夥了!
“這麽多東西,你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他一邊嘟噥著,眼睛一邊盯著那份呈上來的甜點。
淡黃色的糖絲一根根拉得如發絲一般纖細,撒開如花瓣一般,磨碎成粉的奶冰點點如雪般灑落在其上,還有鮮紅的草莓點綴四周。
彌亞盯著這份宛如藝術品般美麗且帶著清甜香氣的甜點,實在沒忍住,喉嚨蠕動了一下。
說起來,他應該是很久很久沒吃東西了。
雖然完全感覺不到餓,但是看到自己喜好的美食還是會饞得慌。
想吃。
薩爾狄斯本來對甜點興趣不大,正打算揮手讓侍女端走,但是眼角卻偶然瞥到了身邊的少年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甜點。
不知為什麽,本來想要揮一下的手改為拿起銀匙。
他就這麽當著少年的麵,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的,像是特意給誰看一樣。
將甜點吃了一半的薩爾狄斯放下銀匙,抬眼,瞥了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確切地說是自己嘴邊的甜點的少年一眼,一揮手。
侍女起身,將甜點端了下去。
彌亞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還剩下大半的美味甜點從自己眼前離開了。
QAQ
不喜歡做鬼。
吃不到甜點的人生究竟什麽意義?!
……雖然他的人生按理說已經結束了。
但是,這不妨礙他喜歡甜點!
這個時候,彌亞突然有點理解自己用糖塊逗弄貪吃鹿時大鹿鹿的心理感受了。
看著少年眼巴巴地瞅著被端走的半份甜點的模樣,被煩了一整天薩爾狄斯心情忽然就愉悅了幾分。
他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冰涼的果酒。
和甜點一同撤下去的還有桌子上的菜肴,足足五六十個菜肴,隻有是四五道菜動了動,其他的全部原封不動地撤下。
看著那些一點未動的菜被端下去,彌亞不由得皺了下眉。
那邊的薩爾狄斯因為小時候被狠狠餓過一次,又有他教著,所以沒有養成貴族那種奢侈浪費的習慣。
但是這裏的薩爾狄斯……
彌亞如此想著,歎了口氣,朝薩爾狄斯望去。
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薩爾狄斯也轉眼向他看去。
跪伏在薩爾狄斯身邊的侍女正在倒酒。
倒完之後,她起身後退。
不料她剛一起身,看到陛下突然轉頭看向自己。
巨大的驚恐讓她心髒猛地一顫,正在後退的小腿控製不住地一抖,整個人踉蹌了一下。
於是她手中托盤上的酒壺也跟著一晃,眼看就要從托盤滑出來——恰好是向陛下的方向滑去——
完了。
她的腦子刹那間一片空白。
她要死了。
她絕望地閉上眼。
可是就在她閉上眼的那一瞬間,已經歪斜的托盤突然被什麽托了一下。
托盤上的冰塊和細頸金酒壺都停止了滑動。
侍女一臉懵逼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看著突然自己浮起來的托盤。
數秒後,她陡然回過神來,忙不迭地端著托盤退了下去。
正在低頭喝酒的薩爾狄斯似乎並未注意到這點疏漏。
不止是她,整個屋子裏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天知道剛才的那一幕讓他們所有人的心髒都差點靜止了。
若是酒壺和冰塊砸在陛下身上,不止那個侍女死定了,若是陛下心情不好,他們屋子裏的所有人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們的動作本就迅速,經過這一次驚嚇之後,更是加快了速度。
短短數分鍾裏,菜肴以及餐桌都被撤得幹幹淨淨。
一眾侍女仆從們全部都低著頭,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他們知道,在晚餐之後,陛下不喜有人待在他的寢宮裏。
那些莽莽撞撞在夜晚走進陛下寢宮的冒失的家夥早已死得一個不剩。
大廳中的寂靜一如剛才,隻是人少了就變得冷清起來。
薩爾狄斯抬眼,瞥了彌亞一眼。
“第二次。”
白日在政務房那裏,是第一次。
剛才在關鍵時刻幫侍女托起歪掉的托盤,扶住滑動的酒壺,是第二次。
他不是不知道,他隻是懶得計較。
坐在對麵椅子上的少年對他嘿嘿一笑,一雙眼彎起來,如同此刻掛在夜幕的弦月。
“別總是生氣。”
少年清亮的嗓音再度傳入他的耳中。
“我說過,生氣生多了,又會頭疼的。”
“而且就算殺了他們,也沒有作用,也緩解不了你的頭痛,不是嗎?”
少年一邊說,一邊起身走過來,手指落在他額頭上。
他看著少年透明的手指落在他的額角。
他能感覺到那種落在肌膚上的冰涼的、卻不會讓人覺得冷的手指的觸感。
這不對。
薩爾狄斯想。
他對這個少年的態度實在太過於放縱。
縱容到根本不像是他了。
薩爾狄斯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他莫名覺得……他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個少年。
而且還是在某個對他來說很重要,足以讓他銘記的地方。
正是因為這種似曾相識的、沉甸甸的感覺,讓他怎麽都無法對這個少年冷漠以待。
……究竟是在哪裏……見過……
恍惚中,他抬手向少年的頰碰去。
他慣來不喜與他人接觸。
但是此刻他卻想著,不知道碰到眼前這個少年是怎樣的感覺?
當手指毫無阻礙地從少年透明的臉頰穿過時,他心底竟是莫名掠過一絲失落。
“好像沒有發燒……”
捂著他的額頭的少年歪著頭看他,說,“你經常像今天這樣感到頭痛嗎?”
“…………”
薩爾狄斯垂眼,沒有回答。
這種頭痛的毛病在很久以前就落下了。
在他還很年幼的時候,發生的一次意外中。
“你沒有讓醫師幫你看一看嗎?”
彌亞還想問,但是薩爾狄斯已經閉上了眼,看起來似乎有點醉了,打算就這樣睡過去。
他便沒有繼續問下去,在薩爾狄斯的旁邊坐了下來。
“再做那種蠢事,就給我滾遠點。”
彌亞剛坐下,就聽到薩爾狄斯的聲音傳來。
“有沒有作用都無所謂,我想殺人,不需要理由。”
用這樣一句冷酷而又殘忍的話單方麵結束了與彌亞的對話。
薩爾狄斯不再開口。
他閉著眼,側著身,懶洋洋地躺在那裏,似乎已經睡了過去。
彌亞張了張嘴,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他最終隻能用複雜的目光看著薩爾狄斯,長長地歎了口氣。
對現在的薩爾狄斯來說,一切的勸說和指責都是徒勞。
視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導致這一切的其實並非源於他的冷酷和殘忍。
而是……無所謂。
對他來說,生命是一種毫無價值的東西。
毫無價值的東西,不值得珍惜,也不值得保護。
……而這種毫無價值,也包括他自己的生命。
這位令眾人膽寒的暴君,早已放棄了自我。
…………
………………
又是那個夢。
漆黑的夜裏。
漆黑的海水中。
唯有頭頂的水麵透下來一點微光,從他的身後映下來。
他看見那個小小的身影向下墜落。
他下意識向下遊去,伸出手,想要抓住對方。
透入海水中的微光映在下方失去意識的年幼少年淡金色的發絲上,折射出的淡金微光映入他睜大的瞳孔。
他看見了閉著眼的少年那張還滿是稚氣的蒼白的臉。
自他身後照下來的微光將對方的麵容清晰地映在他的眼中。
他甚至能看見對方在水波中飄動著的細長睫毛。
隻差一點點。
少年已經近在眼前。
隻要再向下一點點。
隻要再繼續追下去一點點,他就能抓住對方在水中微微晃動著的纖細手腕。
可是太難受了。
他無法呼吸。
氧氣的極度缺乏讓他的胸口痛苦得仿佛要裂開一般。
不行!撐不下去了——
他一個轉身,猛地向上浮去。
在即將浮出海麵的最後一秒,他向下看了一眼。
他看著那個少年的身影在下麵緩緩地沉了下去。
最終,徹底被黑暗吞噬……
…………
………………
薩爾狄斯猛地睜開眼。
他的頰不知是因為醉酒還是因為其他有些發紅,他的呼吸極為急促。
他低頭,怔怔地看著在旁邊的椅子上不知何時睡過去的少年。
燈光映在睡著的少年透明的臉上。
……那張臉……
……他總覺得似曾相識的臉……
薩爾狄斯抬手,按住頭。
他終於記起來了。
是的。
他其實早已和這個少年相遇過。
在二十年前。
那個時候,他親眼看著少年沉入海底。
永遠地埋葬在大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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