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帝國曆三十年。
當年春, 南方島國非達斯亡國,八萬降兵被押送至波多雅斯帝都,皆被貶為奴隸。
當年夏,非達斯國近千降兵不堪折磨密謀反抗, 但尚未來得及發動事變便被人獲悉, 立刻被法埃爾將軍率軍鎮壓。
暴君薩爾狄斯下令, 將非達斯國的八萬降兵驅趕到城外的坑穀。
僅僅一晚, 八萬人皆盡被活生生地坑殺在穀底, 無一人生還。
這一場毫無人性的屠殺讓整個大陸的人都為之驚駭不已。
但是眾人又因為畏懼於薩爾狄斯,皆是噤若寒蟬, 不敢發出一言。
但是人們心底深處對這位殘暴不仁的暴君的不滿以及恨意越來越深。
那種憤恨的情緒就像是被埋在大地深處的岩漿。
雖然地麵之上安安靜靜,暫時看不出來,但是岩石深處滾燙的岩漿卻在不斷地沸騰、翻滾, 蠢蠢欲動。
隻待有一天到了極限,就會撕裂大地,凶猛地自地麵噴湧而出——
…………
………………
一場大火整整燃燒了一夜。
赤紅的火光將夜空映紅了一夜,直至天光破曉。
大火過後, 寸草不生。
坑穀已被填平。
這煉獄般的一晚, 那數不清的年輕生命皆盡被埋葬於泥土之下,再無痕跡。
夏至時分, 正是最熱的時候。
烈日當空,毫不留情地曝曬著大地。
明明酷熱至極,但身在庭院中的少年卻渾身發寒。
彌亞坐在庭院涼亭的石階上,石板被陽光曬得發燙, 熾熱的陽光穿透他透明的身體, 將他整個人沐浴在其中, 他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雖然他的眼似乎看著前方發呆, 但是他的眼卻沒有絲毫聚焦。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色看向了遙遠的地方——或許甚至都不是這個世界,而是另一個世界。
不知是不是因為陽光太亮,讓他的瞳孔近乎完全透明了一般,他的眼神很是空茫。
他就這樣神色恍惚地坐在這裏。
時間在一點點地過去,頭頂的太陽一點點地沉下去。
當太陽半截落入地平線的時候,陽光已經變成了火紅的色調,地平線上的火燒雲就像是正在天與地的交界處燃燒的火焰。
火紅的光映在少年的臉上,將發怔了一整天的少年喚醒了過來。
因為眼前的夕陽餘暉像極了昨晚他所看到的映紅整個夜幕的火光。
前者是美麗而壯觀的。
而後者的壯麗宏大卻是殘酷的以八萬年輕的性命為代價而綻放。
如此輕飄飄的一個數字。
如此沉重而又慘烈的數字。
如果說在這之前,還來得及……還有可能改變什麽的話……
那麽從現在起,未來就已經有了結局。
這場屠殺將會被所有人銘記,被曆史銘記。
而暴君薩爾狄斯的未來,也已就此注定。
——你憑什麽認為,你能違背我?——
【你憑什麽認為,你能命令我?】
不同的世界,卻終究是同一個人。
而這一次,卻更讓他感到無力。
明明知道不可以,他卻阻止不了。
彌亞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他透明的手被火紅的夕陽穿透而過。
這個世界……並不是他的世界,他在這個世界並沒有任何存在的痕跡。
所以,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他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軌跡。
而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更不可能改變這個世界的薩爾狄斯。
他隻是一心想著,這個世界的薩爾狄斯也是薩爾狄斯。
但是他忘了。
這個世界的薩爾狄斯又和那個與他一起長大的少年不一樣。
這裏的薩爾狄斯,不止是一個成熟的男人,更是一名俾睨天下已久的帝王,一個習慣了殺戮、視人命如草級的暴君。
這個薩爾狄斯所經曆的、所遭遇的那些都和薩狄不同。
他曾以為自己可以做點什麽。
他以對待薩狄的方式去對待這個世界的薩爾狄斯。
但是昨晚那慘烈的一幕已經讓他徹底地清醒了過來。
是他太過於自以為是。
來不及了。
早就來不及了。
或許是從這個世界的‘彌亞’死在海底的那一刻起,或許是少年的眼被硬生生地挖出來的那一天起,或許是青年親手殺父弑母的那一瞬開始——
一切在很早之前就已經來不及了。
彌亞用力地攥緊手。
這是個注定要毀滅的世界。
他所難受的,並不是薩爾狄斯對他說的那句話。
而是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裏,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薩爾狄斯走向自我毀滅。
——是他明明知道卻什麽都做不了的無能為力。
少年低下頭。
太陽已經徹底落了下去,天色暗了下去。
夜風刮了起來。
少年的額抵在膝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夜風吹得冷,他的肩膀微微縮著。
風掠過這座寂靜的庭院,水池中碧綠的蓮葉在夜風中微微晃動著,夜露自綠葉上滾落,在水麵上漾開小小的水痕。
而後,很快又回複平靜。
水池旁的石亭下,少年低著頭靜靜地坐在夜色之中。
……
………………
不知不覺之間,已到了深夜時分。
一輪弦月高掛夜幕之上,將冷清的光輝灑落在大地上。
偌大一座寢宮,卻是空空蕩蕩的,異常冷寂。
一間臥室,雕欄玉砌,金飾貼壁,極盡奢華。
玉雕的床上,鋪著輕薄柔軟的天鵝絨的床褥。
躺在床上的帝王在月光下緩緩地睜開眼,坐起身來。
房間裏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他有些不適應。
不過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就已經習慣了少年的陪伴。
喜歡寂靜的他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習慣了少年時不時在耳邊響起聲音,習慣了一側頭,就能看見少年透明的身影。
習慣了在少年的陪伴下入睡,在睜開眼的時候看到少年孩子氣的睡顏。
更習慣了,在少年宛如淡藍色透明寶石的眸底看到自己映進去的影子。
薩爾狄斯一手按在額頭上,淩亂的金發散落在他的眼前。
他垂著眼,淺色的睫毛卻在他墨綠色的眼底落下深深的影子。
他的眼底仿佛有某種讓人看不懂的情緒在湧動,讓他的眸越發顯得幽暗。
他就這樣按著頭,靜靜地坐了許久。
風從窗外吹進來,將垂落在他眼前的金發晃動了幾下。
連帶落入他瞳孔中的發影也跟著微微一晃。
放下左手,薩爾狄斯抬起頭,環顧著四周。
視線所及之處,空曠的臥室裏,並沒有那個熟悉的透明身影。
從那個山林穀地之中回到王宮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看到少年。
直到深夜,少年依然沒有回來。
現在,已經到了下半夜,再過不久,黎明就要到來。
他雖然早早就上了床想要休息,但是一直到現在,他也沒有睡著。
或許是因為沒有少年陪伴在身邊,也或許是因為他並不想睡著……因為睡了,就會做夢。
薩爾狄斯下了床。
很快,臥室裏空無一人,隻留下落地窗上的紗幕在夜風中輕柔地飄動著。
…………
沿著空空蕩蕩的走廊,薩爾狄斯走到了臥室後麵的那座庭院中。
他平日裏其實極少來這座庭院,隻是聽少年說自己是在庭院中出現的,所以,他來到了這裏。
庭院中噴泉的流水聲從安靜的夜色中傳來,他看見了坐在石亭台階上的少年。
少年低著頭,臉埋入雙膝之中。
本就略顯削瘦的肩像是怕冷一般微微縮著,越發顯得纖細。
淡金色的發絲散落在膝上。
銀白色的月光透過少年透明的身影,莫名讓人覺得,少年下一秒就會消融在月光中。
薩爾狄斯走到少年跟前時,少年依然沒有抬頭,看起來就像是睡過去了一般。
“你覺得你能一直裝睡下去?”
男人低沉的聲音在黑夜中響起。
隻是少年依然將臉埋在膝中,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薩爾狄斯俯身,他的手向彌亞的頭伸出。
然後,他指尖如穿透空氣一般穿透了少年的發絲。
他依然碰觸不到。
男人的目光暗了一暗,然後,一點點地冷了下去。
“為什麽?”
他問,
“我的王令,所有人都會服從,為什麽你不行?”
一直埋著頭的少年終於有了動靜。
彌亞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行。”
少年沙啞的聲音悶悶地傳上來。
“為什麽?”
男人的聲音平靜無瀾。
他俯視著少年的目光更是平靜。
平靜到讓人覺得可怕的地步。
彌亞再度搖了搖頭,他已經抬起頭來,仰起臉,和薩爾狄斯俯視著他的目光對視在一起。
“你不能……”
“因為‘這種殘暴的事,絕對不該是我能做出來的事’。”
一字不差地將昨晚在那片殺戮的山林穀地之中少年對他說的話複述出來。
薩爾狄斯凝視著少年。
“對嗎?”
他問。
“彌亞?”
彌亞的呼吸驀然一頓。
他想起了自己昨晚在慌亂中口不擇言說出的這句話。
同樣也記起了,昨晚,也是在現在這樣的月光之下,也是在這種俯視著他的目光下,薩爾狄斯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叫他,彌亞。
可是他還從來沒對這個世界的薩爾狄斯說過他的名字。
“為什麽你會覺得,我做不出?”
薩爾狄斯問。
他高大的身影將坐著的少年整個籠罩住。
漆黑的影子落在仰著頭的少年的臉上。
他抬起手,指尖刺入呆呆地望著他的彌亞的眼角。
然後,順著彌亞的臉頰滑下來。
像是用手指在彌亞臉上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會保護你。】
【薩狄……】
這些天來,他一直不停地做著夢。
可他討厭那個夢。
“彌亞。”
薩爾狄斯俯視著就坐在他眼前的少年。
少年的眼很大,透明的淡藍中映著他的影子。
明明月光如水,盡數落在薩爾狄斯的身上。
金色的發絲折射出明亮的光,但是男人碧色的眸底隻有無窮無盡的黑暗深淵。
“你的眼看著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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