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第 87 章
聖上屏退了貼身太監王壽, 偌大的宮殿,如今只余他們父子二人。
「太子,你近前來。」
晉滁轉身抬腿沿高階拾級而上, 黑色的雙頭舄緩慢的踩過白玉階,一直踏上了最後一步台階,立在了那代表了九五之尊權威的御座前。
聖上深陷的雙眸一直看著他。
年輕的太子拾級而上,頭戴東珠冠冕, 身著團龍朱衣, 手握朝芴, 一步一步踏上這權利的巔峰之地。羽翼豐滿的太子, 高大威嚴, 目射寒星, 帝王的雄姿與霸氣, 開始在他的身上初露端倪。
聖上飽經風霜的臉上帶著些感慨, 這頭不馴的蛟龍開始蛻變成騰雲駕霧的龍, 再也人能直視其鋒芒。
從太子身上收回目光, 他抬手虛指那金碧輝煌的空曠大殿, 問:「站在這上面, 再往下看風景,感覺何同?」
太子站在高階, 居高臨下的望過去, 幼年時,永昌帝也時常帶他來這, 這裡居高望遠,入目所及的只有空與曠。
聖上笑了聲:「也是,這問題是為難你了。你是富貴窩裡養大的,來顯貴, 這世間旁人求之的富貴、權勢、名望、地位,卻都是你唾手可得的,如今也過是更上一層罷了,想來也會太過多餘的感受。」
「是讓人嫉妒啊。」聖上突然長嘆,「人生而顯貴,人生而卑賤,老天爺他偏心啊,同樣是人,這投胎還非分個三六九等來。」
晉滁收回目光,冷淡看向御座:「聖上如今,也坐上了這至尊之位。」
聖上粗糙的手掌撫著鎏金的御座,搖頭道:「你知,這成日浸在馬糞臭味中的卑賤貧民,靠著自己的這雙手,一步一步往上爬,歷經了多少艱難。從一介馬夫到轉換門庭,別人總看到的是朕到了多少,卻不知朕失去了多少。」
說到這他看向旁邊沉默的太子,明意味的嘆聲:「以朕說,你命好。」
命好。區區兩字,卻讓人橫恨。
聖上感嘆完后,又輕拍了兩下御座上金色的龍頭,突然招呼他道:「太子,你來摸摸看。」
晉滁閉眸立在原地紋絲動,視若未聞。
「早晚皆是你的,提前摸下也妨。」
晉滁猛地睜眼,眸光冰冷的盯視御座的人,掌心卻一把攥住龍頭,「明日便朝臣上奏,聖上年事已高力再理朝政,理應安心榮養。祗承天序,服膺明哲,禪位太子,欽順天命!」
最後一字落下,殿內片刻的安靜。
此話既出,就形同逼宮,可本該是劍拔弩張的時候,聖上卻渾然不以為意,反倒捋須贊道:「你能走出這一步,很好,朕很欣慰,愧是朕的種。」
晉滁俊穠的五官浮現一種刺骨的諷意。
聖上低頭看他覆在御座龍頭上的手掌,突兀了問了句:「冷否?」
「聖上欲說什麼,只管明言就是。」
「高處勝寒吶。」聖上撫著那鎏金盤龍御座,幾多感慨:「帝王的寶座本就冰冷,你要比它冷,焉能坐上去?」
直到那抹高大的硃色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的刺目金光中,御座上高坐的聖上方閉了渾濁的雙眼,耳邊響起的,是太子臨去前丟下的那諷意極深的話。
「過一物爾,豈容它左右了人去。日後,孤說它冷,它就得冷,孤讓它熱,它敢涼!」
蛟龍騰空,果是鋒芒逼人。
就是不知,這失了桎梏的蛟龍,將來施雲布雨在世間的時候,是否能按捺得住不伸利爪,露鋒齒?
那怕而知了。
過又與他何干?
將來他死後,又管他這世間是洪水滔天,還是血雨腥風。
思緒昏昏沉沉的遊盪一陣,恍惚間,他好似又見到了那年那花開遍地的山間,那貌美小姐他衣襟別花枝的場景。
「若有來世,妾唯願落花時節再逢君。」
北方的寒冬臘月是冰天雪地,而南方此時的天氣雖不及北邊寒冷,卻是極為陰冷潮濕。
林苑剛到金陵人就撐住了,早在路上的時候,她就病了幾回,幾乎這一路上的葯就沒間斷過。要是她再三向領隊的保證她能挺過,商隊只怕是要退還她的銀錢,再帶她上路。
兩個多月的行程,馬車顛簸又一路風餐露宿的,饒是林苑咬著牙硬挺著,她這病秧子般的身子還是快挺到了極限。可她又豈敢倒下啊,她所跟隨的這商隊尚且靠譜些,跟隨著走起碼安全無虞,可若被撂下在人地不熟的地,她再拖著這搖搖欲墜的病體,那簡直與尋死異。
好在,她終於挺到了江南。
領隊的讓人急急將她抬到了醫館,幾服藥灌下去,這方勉強保了半條命。
過這一回是傷了根子了,先前好不容易休養的好些的身體又壞了,這回只怕休養個一年半載,沒法再將身子養起來。
原定的三月起身自江南入蜀地的計劃,怕是要擱淺了。
本來她是只打算住客棧的,可如今她身子這般情況,住客棧也現實,遂央了商隊幫忙租賃了個屋子,雖不大可好在離醫館的地方不遠,方便她能時常過去買葯。
冬日裡南方氣候濕寒,偏室內又沒設火炕,林苑取暖便只能靠那床前的火盆。可炭火不好燒,煙熏火燎的,嗆她整夜都在咳嗽,令她本是孱弱的身體愈發的雪上加霜。
已,她只能停了這炭火,可火盆一熄,那潮濕陰寒之氣就似是無孔入的直往人骨頭縫裡鑽,饒是她多蓋了兩層厚被子,卻也冷的直打哆嗦。
來金陵的這一個來月,她凈是卧床養病了,身體發燒了兩三回,燒的最厲害的時候,都出現了幻覺,還囈語不覺,幾次她都以為自個會挺不過去。
可她到底命大,每一回皆咬牙撐了過來。
過完年之後,金陵的天就逐漸回暖之態,林苑也因此鬆了口氣,天氣要再冷下去,她是真怕自己會撐住。
這日,林苑在去對面醫館拿葯時,突然街面上響起喧嘩聲,伴隨嘈雜的腳步聲,街面人群就開始往某個方向涌去。
江南物阜民豐,百姓安樂,金陵更是其中繁華之地,饒是冬日天冷的時候,街上也是人群往來不絕。此刻不知是突然出了何事,街面上的許多人都跑動起來,那些知情的也忍住隨著過去瞧熱鬧。
林苑這般身份極為敏感,她素日深居簡出,唯恐節外枝,與人都極少接觸,這種熱鬧自更不會去瞧。
醫館里抓藥的小學徒好奇心,趁著老大夫注意,頻頻伸長了脖子往門外的方向瞧。
林苑就不時刻注意著他的動作,唯恐他抓錯了葯。
就在她好不容易等那小學徒抓完葯,正要提上藥包趕緊回去煎藥時,此時醫館里突然闖進來一個夥計,上氣接下氣的沖那老大夫道:「掌柜的,快,快,快去看,朝廷貼告示了!京城來的告示!!」
林苑後背一僵,手裡的藥包猛地一抓緊。
醫館里的人都被那夥計的話震住,完全沒發現林苑的異樣,他們焦急的詢問那夥計:「京城來的告示?是朝廷有何大要事?」
「是皇榜!是新皇登基了!!」
夥計激動的大聲喊道:「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還減百姓賦稅,是隆恩浩蕩啊!」
天大的事啊,醫館眾人哪裡還能坐住,即關了門,一行人急匆匆的也往衙門的方向而去。難怪之前人群涌動,這可是天大的事,連皇榜是要由知府大人過來親自宣讀,哪個願意錯過這般的盛事。
林苑強自鎮定的回了她租賃的小屋子,關門的時候身體虛軟的往門上靠去,皺眉一抹額頭,都是冰涼的冷汗。
由苦笑,剛被這一驚一嚇的,只怕她夜裡又要害一場病。
放下藥包在鍋沿上,她打起精神去院里的柴火垛里搬來些柴火,拿出熬藥用的小爐子,打算趁著還些力氣的時候先將葯給熬上。
葯汁的氣味緩慢溢出的時候,她坐在小爐子旁,緩慢的往爐下添著柴火。在跳躍的焰火中,先前被激起的慌亂情緒就漸漸平復下來。
先前在醫館,在聽到是京城來的告示那一瞬間,她幾乎以為是京中遣人來抓她,驚慌的差點奪路而逃。
是她太緊張了,驚弓之鳥般,一涉及到京城二字,就惶惶瑟瑟疑神疑鬼。
她伸手拿了根柴火,再次填入了爐下。
自打那日離京后,她就告訴自己,京中的林苑已經是過去了,能再想再憶。如今的林苑已經改名換姓,即將奔赴新生。
而對於京中那些人來說,她林苑已經是個死人了。以她已經十分安全,會再人不依饒的殺她,也會人再對她圍追堵截不死不休,她是真的逃出生天了。
因而,她要學會淡然處之,能一聽人提京中就誠惶誠恐疑神疑鬼,否則這般反而容易自亂陣腳,節外枝。
這般想來,她的心愈發平靜下來。
待到天再暖些,她就出去尋尋看,看沒有去蜀地的商隊。她的身子爭氣,養個一兩年也大敢上路,可她如何能等那麼久,她想快些確認,他們當年是否安全抵達了蜀地。
以她想尋人捎封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