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前世
一句聖上, 一聲萬安,生生將他推拒到千里。
剛一剎那乍見她時滿腔歡喜,瞬息被她的生疏揉碎成了渣滓, 后淬了冰,冷的他血液凝固,寒他心口發涼。
他依舊半蹲在那,雙還保持著前伸出去姿勢, 只是雙眸的驚喜與歡愉漸漸褪去, 沉寂成一片不見天日的沼澤。
僵硬側過臉, 他一瞬不瞬的盯著那匍匐跪地的人, 似不死心要從她身上看出些旁情緒。然而沒有, 他入目的只有她的卑躬屈膝, 只見她的卑微叩首。
他眸光猛地顫慄。這一瞬息, 靈魂深處好似傳來撕扯的劇痛, 痛他幾欲發癲, 疼的他險些發狂!
阿苑, 阿苑。
九年之後再見, 他與她間, 可就只剩一句問安?
沈文初此刻彷彿置身於光怪陸離的大夢中。
他雙目失了焦距望對面的九五尊,恍恍惚惚又看那伏地叩首妻子, 只覺得面前場景如做夢般不真實。
眼前似隔了重重大霧, 再也無法將人看得真切。
意識好似飄到了半空,周圍的一切也似都離他遠去。
他很想將這一切都當做一場荒誕夢, 可他卻知,這並非是夢。
「聖上……萬安。」
他還是來到了她的身側,雖步伐蹣跚卻異常堅定,俯首問安時候, 情緒已趨於平靜。
罷了,真也好,假也罷,都不重要了。
她是他明媒正娶妻,是他深愛之人。
無論接下來迎來的會是什麼,他都會與她一道面對。
沈文初清朗聲音打破了室內令人窒息的沉悶。
林苑淚就一下子湧上了眼眶。
事到如今,他也不肯怪她,竟還願與她生死與共。
可她卻如何願見他步入死地?
是她錯,是她不該將他拉扯進她的旋渦中。
強烈後悔啃噬著她的內心。
這一刻,她恨不得能匍匐到那個男人腳下,給他下跪,給他磕頭,只要肯放過他,放過他們,她可以任由其打罵殺伐,可以任由其發泄怒火,何踐都成。
晉滁黑寒墨的雙眸,落在了並列而跪的兩人身上。
此刻在他身前匍匐跪地的二人,像極了恩愛兩不疑苦命鴛鴦。
這個認知讓他右手有些許發抖,差點控制不住的拔劍,將跪在她身旁那個男人劈成碎末!
可他終是忍住了。
縱是他恨的發狂,此刻他亦要忍住,因為他做錯了事。
想起林家,他雙驀得一抖,這一刻悔恨與懼怕化了濃烈不安,濤浪將他悉數湮沒。
萬一她知道,她知道他……
他猛咬了牙根將這些念頭強行拋擲出去,拒絕做這般的假設。
她還尚不知道,日後也將不會知道。
這件事,他永遠也不會讓她知曉。
他慢慢握了拳,強迫自己將目光從沈文初身上移開。他與她還有救,不能因為一個沈文初,就讓她與他離了心。
「阿苑,你我間何來這般生疏?縱是相隔九年,可我待你心,一既往。」
林苑本以為接下來迎接她將會是疾風驟雨,何也沒想到,他竟未逼問未斥責也未雷霆大怒,反而態度略顯溫和。
她錯愕間尚未回神,肩上就多了雙強勁有力掌。那厚實掌心碰上她肩的那剎,身體記憶讓她反射性的做出拒絕動作,待她猛地回過神時,見到的就是他那僵在半空的掌。
可他依舊並未動怒,在僵過瞬息后,又小心翼翼朝她伸,這次見她並未抗拒,就稍用力將她扶了起來。
「阿苑,你尚在病中,我扶你先到榻上歇著。」他單臂環過她肩背,彷彿未察覺她身體輕微顫慄,輕柔攬抱著她往榻上方向而去,同時令門外候著太醫入內。
林苑沒有說話,也不敢回頭去看沈文初神色,任由晉滁扶著到了竹榻上。
「即便你要與我賭氣,也不該拿自己身子玩笑。你身子素弱,這僻遠鄉下簡陋又粗鄙,哪裡適合你調養身子?」
他撩袍坐在她旁側,伸手輕握住她右手,掌心帶些貪戀輕微摩挲稍許后,朝遞給來診脈太醫。
「阿苑,這些年來你受苦了,是我不好,應該早些找到你才是。」
屋內異常的靜,除了那深情款款帝王在說著話,其他人皆保持著緘默。連呼吸聲都似壓得極輕。
診脈太醫幾乎全然屏住了呼吸。面前這放軟著嗓音溫情似水人,跟那皇城裡陰晴不定帝王簡直判若兩人,讓人不知是暴風雨前寧靜還是旁,只讓人隱約不安。
林苑不知該何回話,亦不知該以何態度來對待他。
不知是不是九年未見印象變得模糊緣故,她總覺得面前人太過陌生了,陌生讓她感到有些違和。此刻他小心翼翼待她,連與她說話都好似怕嚇著般軟了嗓音,頗有幾待她如珠寶意味,這般珍視,便是九年前,她好似也不曾見他姿態放得這般低過。
他今這番態度,可是想將這裡翻篇,能放文初,以及他們所有人一馬?
雖然這般做法明顯與他性情不符,可她內心還是忍不住奢望,或許做了多年帝王,他人也變得寬容溫和了呢?
「何了?」太醫診脈過後,晉滁問道。
太醫回道:「娘娘是憂思過甚,傷及了肺腑,需要精心調養,方能將身子慢慢養回來。」
他朝她消瘦的面上看過,忍不住將她的合攏在掌心裡:「若即日啟程回京,她身子可經得住顛簸?」
太醫想了想,道:「若能再待上兩日,將身體再養一養,是最好不過。」
「那就在此地再多待兩日。」
屏退了太醫,屋內又重歸了沉寂。
晉滁略抬了眼皮,終於掃向屋內一干人。
稍遠處呆站春杏,床榻前癱坐木逢春,還有那跪地朝他們這怔怔望著沈文初。
他沉了眸光,竭力維持平靜表象。
「逢春,近前來。」
旁邊人突然的一句話,讓林苑陡然回了神。
她驀的抬眸,雖極力掩飾驚恐,卻難掩驚疑不定色。
木逢春茫然的抬頭,恰撞帝王深沉黑眸中,讓他忍不住僵住了身體。
「木逢春,枯木逢春猶再發,當真是好名字。怪不得殿試那會,便覺你親切,原來緣在這。」他看身旁人,笑問:「何不早與我說?難道我就是那般容不得人的?」
林苑腦中難免想到他強迫逼她燒草編小馬的情景。
「是我想差了。」她竭力讓出口的聲音顯得不那般緊張與生硬,同時也盡量鬆緩些緊繃脊背。
她終於又對他說話了,不再是那冷冰冰的問安。
他看她的目光忍不住變得灼熱,恨不得放縱自己積年壓抑所有感情,悉數沖她傾瀉而去。
可他現在還不能,她還不適應,他需慢慢來。
在他看她的眸光就要轉為迫人貪婪盯視時,他強迫自己轉了目光,看對面的木逢春:「日後在朝中好好乾,為國效力,成為朕左膀右臂。」
說完,也不等木逢春回應,轉而看春杏的方向:「春杏,扶你小主子下去歇著罷。」
春杏一個激靈,腳抖著過來扶木逢春。
木逢春這會突然回過神來,望他娘方向。
「娘……」
誰知見他口,晉滁卻驟然變了臉色,突然冷厲盯著他大喝:「出去!」
木逢春被喝住的那剎,被春杏連拖帶拽的用力拉了出去。
剛一踏出了屋門,兩人就分別被人捂住了嘴,拖了一旁。
此時屋內僅剩三人,晉滁與林苑,對著沈文初。
屋內氣氛沉悶的有些令人窒息,林苑已經來不及去想剛他為何突然厲聲喝斥逢春,她現在要擔心是他能不能放過沈文初。
逢春他輕易放過了,那文初呢?他可還會放過?
晉滁攏著她的,情緒不辨的望沈文初,而沈文初卻始終都在看著林苑。
林苑知道,沈文初是在等她的一個解釋,還有一個答覆,可是,此時此刻,她沒法給他想要解釋或答覆。她甚至,連看他一眼,都不能。
沒人說話,屋內氣氛繼續沉寂,林苑知道,不能再繼續這般下去了,她得打破這沉默氣氛。
「聖上,這位是……」
「我知道。」晉滁攏著她的掌心微微用力,不許她動分毫,連指沈文初方向都不允許。對上她的視線,他面色如常的笑道:「我知他是逢春的夫子,你不必多餘解釋。」
沈文初聞言卻撐著身子站起來,俊秀面容略帶蒼白,沖著前方男人方向施禮:「在下是……」
「文初!」林苑猛地一聲制止他,感到晉滁與沈文初目光同時朝她而來,她霍驚覺,聲音生硬了三:「沈夫子,謝謝你這幾年用心教導逢春。」
文初與她關係,他只要稍打聽便知,今他既這般說,那就表明不肯多予追究。此就好,留條命就好,其他,不重要了。
沈文初身體搖晃幾瞬。
幾個瞬息后,他兩手揖,重新對著對面的兩人施禮,聲音微帶著顫:「在下確是木逢春的夫子,姓沈,名文初,字,清平。拜見聖上,娘娘。」
林苑別過眼,狠狠咬了下舌尖。
晉滁望著對面那氣質溫潤的男子,面上浮著淡薄笑。
若說此生他最想殺而後快人,那沈文初絕對算上一個。不殺此僚,他簡直要寢食難安。
他真是恨吶,比對那符居敬都恨。
那符居敬也不過是她權衡利弊下選擇,可這沈文初卻是她鍾情心悅后的選擇。
這認知不僅讓他恨,也讓他痛,把尖銳利刃,刺向了他心窩最柔軟的地方。
可他依舊未表現分毫,饒他心中已是恨痛滔天。
「你也下去罷。」
沈文初慢慢轉身離去,離開背影蕭索,頹然。
屋門被人從面帶上了,屋內僅剩了他們二人。
晉滁不著痕迹的打量了一下這不大的茅屋,簡陋逼仄了些,卻乾淨整潔,臨窗桌上擺了瓷瓶裝了些野花,旁邊擺了兩個自己編纂藤椅,牆壁上掛滿了落款為清平的字畫,臨門處還懸了個風鈴隨風而動,雖是陋室卻處處充滿了溫馨,看得出房屋主人用心。
他目光從這些布置上寸寸移過后,最後落在了這方竹榻上。竹榻矮小也不算太寬大,但睡兩人已經足夠。他忍不住伸手去觸摸上面柔軟的被褥,雖陳舊,但她已蓋了數個春秋,其上已沾染了她的氣息。
他眸光幾經變換,他很難不去想,在這張榻上,在這沾染了她體香柔軟被褥上,他們做過了什麼。他幾乎魔怔不停去想,她親沒親他嘴,摸沒摸他身體,還親過哪,摸過哪……明明不欲去想,可偏偏這些念頭瘋狂往腦中竄入,迫的他頭部欲炸欲裂。
林苑見他目光持久盯視在那榻上,忍不住出口喚了聲:「聖上。」
他卻驟然掀眸:「你喚他文初,卻喚我聖上?」
她心跳猛地一滯,而後喚他道:「伯岐。」
他面色稍霽。
「你身子不好,早些歇著吧,歇兩日待你轉好些,我就帶你回京。」
他扶她躺下,而後在她側的方向也合衣躺下,為她蓋好了被子。
「日後,你我就好好過日子,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
他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容易讓他魔怔事。
今,她還活著,這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