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天陽光很好。


  但許崇佐的心情卻不是。


  他正愁眉苦臉地坐在自己辦公室里,看似無所事事,神情卻緊張著急。


  他是一個醫生。


  其實準確來講,他是不見病人的那種醫生,這個世界上有兩種醫生,一種是和病人直接接觸的,另外一種,是在幕後默默地做科研,把治療方法提高到另外一個層次的醫生。


  他屬於第二種。


  雖然不與病人直接接觸,看似少了很多麻煩事,但其實並非如此。醫學方向的學術研究競爭極大,這導致研究經費需要用「搶」來形容,為了能夠交出一份合格的成績單,他們的工作不僅面臨巨大壓力,需要花費的時間更是異於常人。


  而許崇佐教授,已經兩年沒有拿到研究經費了,如此下去,他的部門就該關門大吉了。


  他是一個精神科教授,供職於省一級的大型醫院,而他所在的部門,已經被趕到了精神科大樓的頂層,樓下好幾層都是收容病人的地方,這讓他更加煩躁。


  不僅沒有屬於自己的研究所,連自己部門裡的同事都紛紛申請調離,他的部門幾乎名存實亡。


  同事?


  只剩下一個,自己的學生。


  一個年輕勤奮的男生,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斯斯文文,雖然外表看起來並不熱情,但許崇佐教授卻知道,這個學生是個可造之材,因為他的眼睛里,經常露出一種熾熱的光芒。


  學生的名字叫龍宇華,名牌醫科大學畢業,從畢業之後就一直跟著自己。


  他們一起經歷了部門的輝煌——許崇佐教授用一份有效改善睡眠狀態,主要針對失眠患者的立項選題,拿到了一筆巨額科研經費。


  睡眠障礙患者,在當今社會確實太多了,如果能夠找到有效的方法根治,這絕對是壟斷市場的一個大項目。


  但立項至今已經兩年了,他們部門的研究不僅沒有進展,甚至連一個明確的方向都沒有,這直接導致項目被砍,整個部門都遭遇冷落,院方已經不想再在這個無底洞一般的項目里投入更多了。


  如今,許崇佐急需找到另外一個項目,用能夠說服高層的項目去重振旗鼓。


  不然的話,恐怕他在這醫院也混不下去了。


  而在這裡混不下去的話,他真的不知道該去哪裡了——自從自己的腿疾越來越嚴重之後,他連走出外界的時間都越來越少了——部門裡有他的專屬卧室,他幾乎都住在這裡。


  工作就是生活,就是一切。


  難道,還要拄著拐杖去找另外一份這樣提供生活便利的工作嗎?


  明顯不切實際。


  就在他躲辦公室里鬱鬱寡歡的時候,他那學生,他部門裡唯一一個堅持留下,繼續支持他的同事——龍宇華,急匆匆地跑進辦公室里來,雙眼放光地對他說道:

  「老師,有個病人,有個病人,你必須見一見!」


  許崇佐教授不耐煩地皺著眉頭,冷漠地回答:「不見。」


  可是龍醫生卻沒有放棄,仍然像找到了寶藏一樣,興奮地勸說道:「老師,真的,這個人,你一定要見一見!一定會有收穫的!」


  見龍醫生如此熱情,許崇佐教授也忍不住問道:「究竟什麼病人?什麼情況?」


  「一個人格分裂症病患,女孩,才二十二歲,」龍醫生趕緊解釋道,「這個女孩是警方送過來的,她無親無故,無人接收,只能送到我們醫院的精神科來。」


  許崇佐也終於有了一點點興緻,但還是想先問問清楚:「為什麼是警方?另外,一個人格分裂的病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龍醫生繼續說道:「因為這個女孩子去自首,說自己殺了人!」


  許崇佐皺著眉頭不明所以,只等著龍醫生說下去。


  「但警方很快就弄清楚,女孩完全是在胡說八道,因為她自首的那個案件,早在之前就已經結案了,犯人也執行了判決,沒有任何問題。」龍醫生繼續說道,「只不過這個女孩卻一直堅持自己是那個犯人,說得有理有據,警方察覺不妥后開始聯繫她的家人,才發現她沒有任何親人,所以只能送來我們醫院做鑒定,鑒定結果太有趣了,去自首的不是那個女孩,而是她其中的一個人格,一個自主意識非常強烈,以為自己是殺人兇手的人格!剛好接收她的主治醫生是我以前的同學,所以我才知道這件事的。」


  聽了龍醫生那麼多話,許崇佐還是沒有聽出一個所以然來,他耐著性子,一字一句地問道:

  「這,和我們現在的窘況,有任何聯繫嗎?」


  燃眉之急沒有解決,許崇佐現在缺的是一個研究項目,是一個可以申請到科研經費的研究項目,哪還有空去理一個人格分裂症患者?

  龍醫生乾脆坐在了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慢慢地開口說道:

  「老師,您記不記得,您曾經跟我說過一番關於人格分裂癥狀的論點?」


  許崇佐此刻的腦袋有點呆,一時間也想不起來自己教過這個學生什麼東西。


  「您當時提出一個疑問——人格分裂,究竟是什麼原因產生的?您否定了現階段所有已經得到原因:比如童年陰影,重大刺激等等,因為您提出了一個問題——」龍醫生頓了頓,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許崇佐終於想起來了,自己的確有過這樣一個奇怪的理論:


  「沒錯,我是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我們所見到過的大部分,神志清醒的人格分裂患者,所分裂出來的人格都是一個個鮮活生命體,他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記憶,而這些東西不可能單單由於外界的刺激所創造出來,尤其是那些稀奇古怪的記憶!」


  龍醫生興緻勃勃低繼續說道:「沒錯老師,當時您還舉了一個例子——威廉?密里根,這個人身體里分裂出了二十多個不同的人格,有的來自英國,有的來自澳大利亞,而這些人格還能詳細描述出他們在英國和澳大利亞居住地的情況,但問題是,威廉?密里根終其一生,也沒有去到過那些地方。他是怎麼知道那些事情的呢?」


  許崇佐終於完全記起來了:「這個實在沒辦法確認,因為不知道威廉?密里根是不是從書中,或者其他媒介里知道到過那些事情。如果是的話,那就是說,人是有辦法按照吸收的知識創造出一個嶄新的自己?如果不是的話,那麼那些資料,又是如何憑空出現在他的腦袋裡呢?」


  龍醫生不斷地點頭:「對對對,就是這個,威廉?密里根我們是沒有辦法研究的了,但是現在——我剛剛說的那個病人,說不定……」


  許崇佐一愣:「你是說,這個女孩子,也是多重人格分裂症患者?」


  龍醫生點點頭:「根據小美這兩天的觀察,的確是這樣。」


  馬上他又補充道:「小美就是我剛說的我以前的同學,現在在樓下任職,是那個病人的主治醫生。」


  許崇佐沉默片刻,正想著如何把這個事情做成課題,如何從中生成一個值得報上去的立項依據?


  龍醫生建議道:「老師,我們可以立一個項目,用於最深層次地研討人格分裂症患者的人格是如何增加減少,以及患者與新增人格之間的聯繫——新增人格究竟屬於一種什麼情況?難道隨便讀到一個故事,也能把故事裡面的人物變成自己的人格嗎?又是需要什麼條件,才能這樣子有指向性地分裂出不同的人格?」


  許崇佐教授微微點頭:「我知道我們要研究什麼,但問題是,這種學術性太強的課題,沒辦法讓上面的人看到其中的盈利性,那樣的話,別說是研究經費了,能不能通過立項都是一個問題。」


  「盈利性……盈利性的話……」龍醫生也思考了片刻,「比如,通過這個課題我們研究清楚了人類是如何自主增加人格的話,那麼逆向研究,不就可以得出強制減少患者的人格數量治療方法嗎?類似於強制刪除!如果能開發出一套療程短,絕對根治,並且不會複發的人格分裂治療體系,老師覺得這個可行嗎?」


  許崇佐教授臉色一變:「可以!這個噱頭可以!但我們能做得到嗎?」


  許崇佐之所以臉色一變,那是因為——在現階段的人格分離研究課題當中,是不存在刪除亞人格保留主人格這種實際案例的,一個人分裂出來的亞人格也是本體精神狀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治療都是重在讓人格得到溝通,而不是消除人格。


  龍醫生自信地點頭:「老師,您真該去見見那個病人,那個叫做楊琳的女孩子。」


  許崇佐教授也笑了:「看你的樣子,想必,你已經去和她聊過了吧?」


  龍醫生點點頭,把他和楊琳的那次會面完完整整地告訴了許崇佐教授,和龍醫生對話的那個叫做汪達海的男人,他所經歷的一切,以及羅醫生所給的,證實了汪答海所言非虛的那些資料。


  「原來如此,難怪你堅持讓我見見那個病人,」許崇佐教授終於明白過來,「安排一下吧,把錄像設備也準備好,我們與病人的交流,要全程錄製下來,作為陳述論據的一部分。」


  龍醫生顯然顯得相當興奮:「沒問題!」


  「另外,這可能是個比較漫長的項目,如果把你說的這個病人作為研究對象,那我們至少要完全弄清楚她身體里究竟有多少個人格才行,」許崇佐教授又說道,「就像針對威廉?密里根的研究那樣,他的身體里,可是被發現了足足24個人格!」


  龍醫生似乎有點兒迫不及待:「老師,馬上?」


  許崇佐教授右手支起拐杖,站了起來,此刻他似乎又能看到希望了——


  「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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