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追債

  「馬庫托利斯!」


  「馬庫托利斯!」


  一大早,塞雷布斯被外面粗魯地大聲呼喚父親名字的聲音驚醒,在保姆身邊睜開了眼睛。


  陰暗逼仄的土屋內,母親和保姆都坐了起來,不安地看向屋外。


  父親馬庫托利斯披上一件衣服匆匆走出屋去,經過門口時將睡在門外的兩個男奴隸一人一腳踹醒。


  塞雷布斯聽到庭院中父親的聲音討好地說:「麥西俄斯,你來了。我昨天才搬到這裡,正打算今天去告訴你,你的消息真靈通。」


  「哦?你會告訴我嗎,馬庫托利斯?我可是知道了你的事。米利斯看上了潘塔科斯那座房子,把你趕出來了,你的麵包作坊開不成了。這時候你最不想看見的就是我這個債主吧?」


  塞雷布斯家買了雅典貴族潘塔科斯家的一座房子,一半開麵包作坊,一半住人。錢是高利貸借來的,可是剛付完錢搬進去,潘塔科斯家族就被指證為被詛咒者,趕出了雅典。潘塔科斯家的財產都被充公拍賣了,那座房屋的產權變更還沒來得及在城邦登記,交易不被承認,城裡另一位有權勢的貴族看上了房屋,把他們趕了出來,連他們自己的東西都沒許他們帶。馬庫托利斯投進去錢的都打了水漂。


  馬庫托利斯昨晚半夜才又租到這個小屋子讓全家人住下來,今天放高利貸給他的債主就找上了門。


  馬庫托利斯陪著笑,說:「說哪裡話呢!」


  「我不想使你的處境更加艱難。不過我到底是生意人,我的錢也是一個奧波勒斯一個奧波勒斯攢的。我養著一大家子,也有許多難處。你能理解吧?」


  「我當然理解。」


  「那麼你也應當理解,我得把我借你那一筆錢收回去。」


  馬庫托利斯的聲音為難地說:「可是這筆貸款還沒到約定的還款時間呢!」


  麥俄西斯刻薄地說:「是還沒到時間,不過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到了時間就還的起嗎?」


  馬庫托利斯說:「我傢伙什都在,還能把店開起來。」


  麥西俄斯說:「得了,別想騙我。我知道米利斯什麼都沒讓你拿。我借你的是一大筆錢,你現在除了那三個奴隸什麼都沒有了,萬一你跑了,我去哪裡要去?我不能毫無保障地放著不管,這道理到哪裡說人們都能理解我。」


  馬庫托利斯說:「那你想怎麼樣呢?我現在確實還不起錢。」


  室內,塞雷布斯的媽媽和保姆都緊張地豎起了耳朵。媽媽起身走到門口偷偷向外看。


  麥西俄斯說:「你能還我多少?」


  馬庫托利斯道:「我只有那三個奴隸了。兩個男奴都能做麵包,按現在的市價,各值50德拉克馬,女家務奴隸值60德拉克馬。」


  保姆貢吉拉不由自主地抱緊了塞雷布斯。黑髮黑眼的四五歲小男孩彷彿能理解她的恐懼,安慰般地按住了她的手。


  麥西俄斯說:「他們的身價只夠我當初借你的一半!何況還有利息!這相差太遠了!」


  馬庫托利斯說:「那你說怎麼辦呢?」


  麥西俄斯說:「你和你老婆、兒子一起抵債。雖然我還是吃虧,但是也沒辦法啦。」


  馬庫托利斯叫了起來:「抵債!你是說奴隸嗎,麥西俄斯!?你想叫自由的公民做債務奴隸?雅典的法律禁止你這麼做!一百年前梭倫就禁止人這樣干啦!」


  麥西俄斯說:「得了,雅典的法律是禁止雅典公民淪為債務奴隸,但你是邁提克(1),又不是雅典的公民。」


  馬庫托利斯說:「我是公民!今年公民大會授予三百名邁提克公民權,我是其中之一!」


  麥西俄斯說:「但是阿帕托利亞節還沒到,你的名字還沒換登記冊,就還算不得雅典公民。」


  「……」


  去年雅典發生政變,僭主希庇亞斯被趕下了台,體制變成了公民大會,並因為戰爭接納了一批邁提克成為雅典公民,馬庫托利斯是其中的一員。雅典風俗,每年在阿帕托利亞節慶祝會上為獲得公民權的人登記入冊,今年的阿帕托利亞節已經過了,所以馬庫托利斯這批人的名字還在邁提克的名冊上,沒有移入公民名冊。說不算正式的公民也對。


  馬庫托利斯這才明白為什麼當初沒有足夠的抵押品,這個高利貸者還是願意把錢借給他,為什麼還債期限規定在阿帕托利亞節之前。原來他們一家人都是抵押品。


  塞雷布斯掙出保姆的懷抱,走出屋門,在微曦的天光里對高利貸者說:「當初您和我父親訂的契約,只是規定了我們要每月按時付您利息,並在明年的阿帕托利亞節錢把錢全還給您,並不是約定麵包作坊倒閉了我們就全家人是您的奴隸,不是嗎?現在離明年的阿帕托利亞節還早著呢,也還不到還利息的日子,您今天來是要毀約的嗎?」


  麥西俄斯驚奇地注視著他說:「哦?我反倒成了毀約者!馬庫托利斯,你的兒子有六歲嗎?年紀這麼小,口才就好極了。男孩,我不是毀約者,我這是挽救自己的損失!」


  馬庫托利斯瞪了兒子一眼,說:「你出來插什麼嘴?……不過麥西俄斯,我兒子說的有理,你這就是毀約啊。」


  塞雷布斯說:「我想當初您借給我父親這麼大一筆錢,初衷並不是為了折本買幾個奴隸,而是認為憑我父親的能力賺錢,這筆錢會給您帶來利潤,是嗎?您現在毀約,除了幾個奴隸外什麼也得不到,反而還會有所損失。但要再給我父親一段時間,我們未必緩不過來,我父親的手藝還在。」


  麥西俄斯饒有興緻地問:「你幾乎要說服我了,男孩!但是這筆錢數額實在不小,你怎麼保證你父親不會賴賬逃跑呢?那樣我的損失就更大了。」


  塞雷布斯說:「您可以使人看著我們。」


  麥西俄斯連連搖頭說:「我哪有那麼大的精力時刻盯著你們!我的奴隸都是有活要乾的。不行,不行。」


  塞雷布斯說:「我知道您在雅典有許多房產出租,我們也可以租住到您家裡去,這樣,您看管我們方便,還能再得到一筆租金。」


  麥西俄斯的神色有鬆動。


  塞雷布斯見狀,再接再厲說:「您現在就要我們去做您的奴隸,與雅典的法律不合呢!公民陪審法庭也不會支持您。但如果是到了期限我們還不起,那我們以身抵債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們也心甘情願。」


  馬庫托利斯有些驚訝地看了兒子一眼,說:「麥西俄斯,就是這個道理。」


  麥西俄斯說:「馬庫托利斯,克里斯提尼那麼大的名氣,那麼大的功勞,只是因為阿爾刻邁翁家族被詛咒,有可能對雅典城邦不利就被放逐了。你遭了那麼大的損失,做麵包利潤有多少明眼人都知道。你欠我的那筆錢到明年阿帕托利亞節是還不起的,光每月還利息都夠嗆。就算咱們打官司,公民陪審法庭也會支持我挽救自己的錢。


  「」不過我願意再給你一個機會,不是因為你兒子說服了我,而是因為他不到六歲就有這樣的好口才!他以後會有大出息的。你收拾東西吧,我要看著你住到我那裡去。不過租金我們得好好談談。」


  塞雷布斯家沒什麼好收拾的,那座房屋現在的主人米利斯是如今在雅典城裡權勢熏天的伊薩格拉斯的親戚,去接收房子時差點連他們一家人都當成麵包作坊的奴隸扣下,他們離開時除了各人身上穿的衣服,什麼都沒能帶走。他們能租到這間租金最便宜的房屋住下來,還是馬庫托利斯去向朋友借的幾個錢。


  馬庫托利斯找這個新落腳地本來也沒打算長住,說好了是短租,付了昨晚的房錢他們就跟著麥西俄斯離開了。麥西俄斯將他們領到一座好幾戶人家合租的房子,給他們安排了間同樣陰暗逼仄的土屋,敲了他們比先前租的房子貴兩倍房錢,離開了。


  他走後馬庫托利斯安排奴隸們出去打水收拾房間,唉聲嘆氣地對妻子貢吉拉說:「其實麥西俄斯說的不錯,我們現在一無所有了,到月底連他的利錢都還不起。我們得想想辦法。」


  貢吉拉問丈夫:「你想怎麼做呢?」


  馬庫托利斯說:「先把奴隸都賣了吧。」


  貢吉拉吃驚道:「可是他們都抵押給麥西俄斯了。」


  馬庫托利斯走到門口看了看,見附近沒有人能聽到他們說話,回來壓低聲音說:「說實在的,我們欠他300個德拉馬克呢!現在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怎麼還他。不如我們收拾了東西,再把奴隸們賣一筆錢,悄悄逃走了吧!」


  貢吉拉張了張嘴,頓了一下說:「逃去哪裡呢?」


  馬庫托利斯說:「哪裡都好,離開雅典一切都好說。在這裡我們是註定要淪為奴隸了!」


  貢吉拉看了看門口,憂慮地說:「恐怕不好逃,這裡是麥西俄斯家,外面一定有很多人在看著我們。」


  馬庫托利斯看了兒子一眼說:「幸好塞雷布斯聰明,拖延了一段時間。到明年阿帕托利亞節還有很長時間,我們剛來他們看的緊,時間長了一定有疏忽。我先想想辦法把奴隸賣掉。」


  塞雷布斯聽了,忍不住插嘴道:「父親,我們還沒有到必須要逃離雅典的絕境吧?」


  馬庫托利斯說:「唉,你不知道300德拉克馬是多大的一筆錢,何況當初沒有抵押,訂的還是30%的利息。我和你母親的談話不要說出去,不然我們一家三口也要成為任人買賣的奴隸啦。」


  (1)定居在雅典的外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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